米莉安已经徒步走了半个小时,她心里乱糟糟的,千头万绪如万千只蝴蝶翩翩起舞,挥之不去。她越发不安起来。
那个长得像怪物史莱克一样的家伙,那个名叫路易斯的卡车司机,他将在三十天后的晚上7点25分死去。而且他的死极为惨烈恐怖。米莉安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死:鲜血,破碎的玻璃,绝望的眼神。自杀,她见过;老死病死,更为常见;车祸和其他意外,同样屡见不鲜;但是谋杀,这是非常罕见的。
一个月后,路易斯就将命丧黄泉,且在临死之际叫了她的名字。而更糟糕的是,在致命的一刀插进他的眼窝之前,他是看着某个目标叫出她名字的。这说明她也在现场,他看到了她,那句临终的呼唤是冲着她去的。
米莉安把那一幕死亡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可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和这件事到底是如何扯上关系的。
她对着空旷的田野声嘶力竭地喊着骂着,从路肩上捡起一大块碎石头朝竖在路边的一个出口标志牌砸去。“咣当”一声,牌子晃了晃。
过出口不远,她便看到一个醒目的招牌:斯威夫特酒吧。
啤酒瓶形状的霓虹标志在风暴肆虐之后的夜色中闪闪发光。在米莉安的眼中,酒吧就像一台闪着荧光的诱虫灯,而她则是一只不顾一切想要扑过去的飞蛾(一只被死亡喂饱了的飞蛾)。她沿着小路直奔酒吧而去。
她仿佛已经品尝到了期待已久的琼浆玉液的味道。
这间酒吧就像一个刚从娘胎里爬出来的伐木工人和飞车党的私生子。深色木制家具,兽头,镀铬包边,水泥地板。设计任性,不伦不类。
“好地方。”米莉安叫出了声。
酒吧里的人并不多。几个卡车司机围在一张桌子前打牌,桌上放着一个冒着泡沫的大水罐。飞车党们则在台球桌旁晃来晃去。门的左边放了一堆早已干瘪的芝士薯条,一群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自动唱机里,铁蝴蝶乐队正扯着嗓门儿唱道:在天堂的花园里,宝贝儿。
她一眼看到了吧台,和吧台边缘上悬挂的铁链,感觉像回到了家,米莉安当即决定,她要住在这里不走了,直到他们把她赶出去。
酒保半死不活,看上去就像一坨没蒸熟的生面团被硬塞进了那件脏兮兮的黑T恤里。米莉安走上前去,说她要来杯酒。
“再过十五分钟就打烊了。”酒保咕哝道,随即又加了一句“小妞儿”。
“我说小白脸,别叫我小妞儿。如果只有十五分钟,那就给我来杯威士忌。要你们这里最便宜、最难喝的,哪怕是打火机油和马尿兑出来的都行。给我拿一个烈酒杯,如果你愿意,我宁可自己给自己倒。”
酒保盯着米莉安看了几秒钟,而后耸耸肩,“好吧,随你便。”
小白脸把一个曾用来装防冻剂的塑料桶往吧台上一放。桶里的威士忌浑浊不堪,让人感觉喝防冻剂或许倒更健康安全。他挥手扇跑几只小飞虫,那些小东西也许已经被酒气熏得如痴似醉了。
盖子一拧开,小白脸不由连连咳嗽,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把头扭到一边。浓浓的酒味儿,或者说那久违的感觉,过了几秒钟才击中旁边的米莉安。
“哇,感觉就像有人对着我的眼睛和鼻子撒了一泡尿。”她皱着眉说。
“是田纳西州边界处的一个朋友自己酿的,盛酒时他用的不是橡木桶,而是旧油桶。他说这叫波本威士忌,我也不清楚。”
“便宜吗?”
“没人愿意喝这玩意儿。只要你想喝,这一桶我五块钱卖给你。”
那浓烈的味道恐怕能熏倒一头驴,米莉安不敢想象喝下它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但她需要麻醉自己,需要靠酒精来净化自己。她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拍着吧台说:
“拿杯子来。”
小白脸将一个烈酒杯放在五元钞票旁边,然后用他那油乎乎的手拿走了钱。
米莉安搬起酒桶,倒了满满一杯。酒溢出杯子,流到了吧台上,米莉安很惊讶它居然没有把台面烧出一个洞。
她盯着那杯混浊的威士忌,酒的最上面还漂浮着星星点点的杂质,然而除了杂质,她仿佛还看到了别的东西:路易斯,他恐怖的脸,两个惨不忍睹的眼窝,一张喊着她名字的嘴。
喝了吧,她鼓励着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八年来不都是如此吗?她随时随地都能看到死亡。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就像每个人都要屙屎撒尿。路易斯和别的人没什么两样(也不尽然,一个声音说道,他被一把生锈的剖鱼刀刺瞎了眼睛,而临死之前他叫了你的名字),她何必如此牵肠挂肚,念念不忘呢?她不在乎他的死活(不,她在乎),为了证明这一点,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杯子还未放下,她已经感觉好似有人在她的喉咙里和肚子里点燃了一串爆竹。她仿佛能听到肝脏爆炸的声音。这是她喝过的最难喝的东西了。
爽!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小白脸望着她,目瞪口呆。
第二杯下肚,她已经隐隐有些麻木的感觉。脑子不那么灵光了,思维变得迟钝。那些挥之不去的可怕念头一个个被套上了枷锁,拖到了混沌的脑海深处——它们拼命挣扎,终于还是难逃被遗忘的命运。
然而有一个念头却顽强地重新冒了出来。
她想到了一个飘浮在高速公路上的薄膜气球。
米莉安闭上眼睛,之后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没有听到酒吧门被打开的声音,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坐到了她的旁边。
“你打算喝掉那一杯吗?还是想先热热身?”
米莉安抬起头。说话的人有张稚嫩的娃娃脸,乌黑的头发似乎多日没有洗过,油油的、亮亮的,而且十分蓬乱,顶在脑袋上,仿佛用乌鸦的翅膀搭起的帐篷。但是他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惹人喜欢。
“当然要喝。”她大着舌头回答说。
“你把那一杯喝了,我再请你一杯。”他看了眼装酒的桶,“或者,咱们喝点不那么像泔水的东西。”
“别理我,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拜托,”他说,“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谁会忍心让你自生自灭啊?就算眼圈发黑,那也瑕不掩瑜。”
米莉安禁不住心中一动,两腿之间热热的,有种酥酥的麻刺感。年轻人有副动听的嗓音,甚至可以说清脆悦耳,充满诗意,如果他开口唱歌,恐怕能让天使惊掉了翅膀。而且更难得的是,他的声音没有半点女性阴柔的气质。阳光,自信,富有男人味儿,没有丝毫南方口音。他的样子看起来坏坏的,带着点痞味儿。米莉安对他顿生好感,她喜欢坏坏的男生。她开始感觉自己像个正常人了,对此她很满意。
可是他的脸看起来有点似曾相识,至于在哪里见过,什么时候见过,她没有半点印象。
他问小白脸要了瓶啤酒,给了小费,但却并不急着喝,而是坐在那里,认真打量着米莉安。
“要是一个女孩子戴了副黑框眼镜,你会怎么说?”米莉安问他。
“那就把我原来的话说两遍。”他脱口而出。
“嗯,差强人意,”米莉安说,“我能说得更好听些。”
“不见得吧。”他又笑了起来,该死的,那笑容如雨后的阳光,如此迷人,难以抵挡,“况且,我只看到你的一只眼睛上有黑眼圈。”
“也许是我得到的教训还不够。”
“我叫阿什利。阿什利·盖恩斯。”
“阿什利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我爸爸拿皮带抽我的时候也会这么说。”年轻人说道,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实际上,他的笑容此刻就像怒放的花儿,光彩照人。
米莉安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她随即大笑着说:“行啊老兄,你不仅听懂了我的笑话,还能把自己挨打的事儿说得这么滑稽,实在让人佩服。好吧,如果世界末日降临,我保证一定让你活下来。我叫米莉安。”
“老女人才叫米莉安。”
“我的确觉得自己挺老的。”
“我能让你找回年轻的感觉。”
她转了转眼珠子,“我去,小嘴儿真会说话。”
“我有个建议,你听听看怎么样?”他悠闲地撕下啤酒瓶身上湿漉漉的标签,“我现在去洗手间放下水,然后照照镜子,因为我希望自己在你眼里能更帅一点。当然,我会好好洗把手。我身上挺脏的,不过不是那种脏,我很健康。洗完烘干,我还到这儿来。”
“谢谢你的详细解说。撒完尿你还会抖几下你的小弟弟对不对?”
阿什利没有在意她的揶揄,继续说道:“如果到时候你还没走,我就当成是你默许了。我会像小孩子看到糖罐一样缠着你。我们把酒言欢,高兴了可以拉拉手,摸摸屁股,最后你跟我一起到我那儿去。”
阿什利得意地笑了笑,将标签揉成一团,直接投进了米莉安的酒杯里。
“贱人!”她骂了一句。
阿什利起身,晃晃悠悠地向酒吧后面走去。
米莉安偷偷瞥了眼他走路时一扭一扭的屁股。没多少肉,但抓起来应该手感不错。
她看着他走过台球桌旁的三个飞车党。一个白头翁似的老家伙顶着一头长长的白发,眼睛深藏在头发的缝隙里。旁边是个矮矮壮壮的肉墩子,圆滚滚的身躯看起来就像一根肥香肠。最后一个家伙是个膘肥体壮的大胖子,看到他的人第一反应会怀疑他是从梅尔·吉布森主演的电影《霹雳神探怒扫飞车党》[1]里跑出来的群众演员,将近两米的个头看着像座山,身上凹凸不平,肌肉、脂肪相互堆叠,树枝一样粗壮的胳膊上绘满了文身:一个老太太的脸孔、一棵着火的树、一堆骷髅,还有一辆起火的摩托车。
胖子正准备击球,他把球杆使劲向后拉,伸出南瓜一样的大脑袋瞄准着要击打的目标球。
阿什利要从他身边挤过去,屁股却恰好撞在他的球杆上。结果球杆在绿色的桌布上滑了一下,将母球不偏不倚推进了底袋。
母球洗袋。[2]
胖子扭头瞪着阿什利。如果在室外,他的身躯恐怕能挡住太阳。如果他跺上一脚,大地都要颤抖,岩浆都要从地底下冒出来。
阿什利嬉皮笑脸,而胖子则一脸怒容,眼看就要发作。一只刚刚在隔夜的芝士薯条上饱餐一顿的苍蝇正心满意足地从两人中间飞过,胖子的腾腾杀气吓得它心惊胆战,连忙扑扇着翅膀逃到了一边。
“王八蛋,”胖子骂道,“你他妈的害我犯了规。”
可阿什利仍旧笑容满面,丝毫没有内疚的意思。米莉安不由捂住了脸,她知道,麻烦来了。
[1]《霹雳神探怒扫飞车党》又译作《疯狂的麦克斯》。
[2]母球洗袋:在斯诺克、花式台球等竞赛项目中,母球入袋属于犯规,叫作母球洗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