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盈阙那日从幽冥回到人间,便去清音坊将正听着袅袅之音的小狐狸揪了出来。
彼时,小狐狸已喝得酩酊大醉,就如同一大团雪白的稀泥,一见了盈阙便憨憨地粘黏上去,任凭揉捏摆弄成什么模样,只是扒拉不下来。
于是,盈阙便被一大团白绒缠着,顶着一脖子掺着老酒浓香的口水,回到了客栈。
盈阙拎着小狐狸的后颈子,用了些力气才将她从肩窝里扯了出来。
借着冰雪清冽酣睡正香的小狐狸,乍一失去寒玉窝,魂魄尚在醉梦中,然四只肥爪爪已不满地扑腾了起来,不过一被放到榻上,便老实了。
四只爪爪大剌剌地朝着四方舒展,雪白的肚皮袒露,正对着撒花帐顶,毛茸茸的耳朵尖红通通的,不时掀两下,看着乖极了,小小声的,漾出酒味的鼾声听着也很乖巧。
盈阙轻轻地伸出食指,点了点小狐狸的白肚子,碰了碰软耳朵,又摸了摸胖爪子。
静悄悄的屋子里,忽而流出清清浅浅的一声轻笑。
盈阙在掌中凝出一块儿小玉枕似的寒冰,送到小狐狸边上,正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狐狸立马寻着寒意抱了上去,蹭了两下,便又睡熟了。
盈阙在榻沿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她刚刚忘了的人,便起身出了屋子,在对面屋子门口,推门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这客栈的门总有咯吱声,在夜里更是分明,而眼下已是入夜时分,盈阙知道门里面阿婆已睡下了,便径直穿门而入。
突然出现的身影仿佛是吓着了床边恹恹未睡的那人,盈阙看到姜明突然抖了两下。
屋里只有中间桌上的一盏油灯,一灯如豆,尚不及窗牖外斜斜照进来的月华流光明亮。
刚刚还恹恹无声的姜明一看到盈阙,便摆出仇视的神情,盈阙忽然觉得,他这样倒是像炸毛的小狐狸。
见他已看到了自己,盈阙不愿多费唇舌,便径自向门外走去,一边轻声说道:“走吧。”
姜明没动,一脸警惕:“你想作甚!”
盈阙站住,回头看着他,想着到底是自己忘了他才使他白等这么久,便耐着性子解释:“送你回去。”
姜明冷笑:“往日都是那个老头子来送,今日你们忽然留下本官,怎可能就是为了送本官回去?而且还是你!看那老头子对你俯首帖耳的样子,你可比他厉害,本官不信!”虽然气愤,但声音也是压得低低的。
盈阙静静地等他说完,才开口:“可以走了吗?”
姜明深吸一口气:“你听不懂人话吗!本官……”
一道雪白云袖,在姜明面前划过,一句气愤之语须臾之间便消弭于他唇齿之中。
浑身不得动弹的姜明只有一双腿脚能动,一张嘴巴能说,可他竟没有破口大骂,而是目眦欲裂地恨恨瞪着盈阙,却只能身不由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从客栈出来,走在街上,巡夜的差役往来交错,甚至有更夫从身边走过,但都好似看不见他们两人一般,姜明一惊一颤的心才渐渐放下了。
等人再次走过去了,姜明正要出言大骂,却忽听盈阙平淡的声音说道:“你若开口,他们便会听见。”
姜明立时偃息旗鼓,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盈阙对此置若罔闻,只问了个风马不接的问题:“今日何日?”没有回应,盈阙便很是好脾气地添了一句,“说了我便解开你的禁制。”
姜明无可奈何:“昌宜十五年五月初八!”
盈阙低低念了一遍:“五月初八……”不等姜明催促,已随手一挥。
姜明只觉满身桎梏顿消,跺了跺发麻的脚,偷觑见盈阙出神没有注意他,便看也不看眼前的路,蒙头就跑。
盈阙因他突然的动作回过了神,却不见着急,慢吞吞地跟在后头走。
没一会儿,满脸厉色,凶神恶煞,却又衣冠楚楚的姜明回来了:“你到底又使了什么妖术!”
“我给这城施了禁制。”
“疯了……疯子!”
看着快被逼疯了的姜明,盈阙深深觉得人间九州的凡人当真柔弱不堪,遂平心静气地给他指路:“只有一条路,顺着走便能回去。你自可走可跑,我都会一路送你。”
不过姜明似乎并不能体会她的心意,骂声愈发失了顾忌:“既然给了路,既然让我回去,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啊!你个疯子!”
姜明酣畅淋漓的辱骂,在盈阙皱着眉头沉默的注视里,渐渐息了声音。
初见时,盈阙在他眼中还不过是跟在自己老娘身边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娃娃,即使有些蹊跷,但左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日日一张死人脸,从未大声说过一句话,是以纵然后来知道了她大可能是神仙,却也不过是把她当作了一个疯疯癫癫,行事不讲章法的呆神仙罢了。
可眼下,在天地之间这唯一一折路上,眼前身后幽暗无光,世间寂寂无声,他才恍然有了他面前站着的是个神明的觉悟。失了愤懑,对着那张分明姣好如云中月山间雪,却终日神情寡淡着的那张脸,先前被遗忘在不知哪里的对神明的畏惧这才迟迟来至心头,蔓延,盘踞整颗心上。
“因为我不高兴。”
寂静久了,忽然再听见她的声音,姜明都未忍住,抖索了一下,犹豫片刻,他低声问道:“你想做什么?”有些瑟缩,毫无底气。
其实盈阙半点也不明白这么一会儿之间,姜明为何两副样子,她诚然没有半分施威恫吓他的意思,只当是自己低看了凡人,许是没有那般柔弱不堪的。
“走吧。”
诚如盈阙自己所言,她当真送了姜明一路,甚至将他送进了他的房门里。
盈阙也没留下喝口茶便转身走了,不过她没有离开孙府,而是入了孙老夫人的梦。
在梦中,盈阙告诉孙老夫人孙冯氏,姜明的生身母亲病得快要死掉了,她只牵挂她的儿子,她风尘仆仆赶来京城只是想多看看她的儿子两眼。
盈阙问她:“能不能将她的儿子还给她三日?”
“刁民!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虽夺人亲子,却是受人瞒骗,亦有苦衷,其情可原,理当偿还姜李氏,容其子奉养亲母三日,以完此劫,以了此番因果。”
而后盈阙被那个叫善娘的老妇人严词斥骂了一番,盈阙听她厉声喝道:“姜明是我儿,又何来哪个病的要死了的生身母亲!老身绝不会再让我儿离开老身身边!绝不会!滚!”声如洪钟,不留余地。
盈阙见她如此决绝,遂不复多言,离开了孙府。
盈阙在阿婆床前坐了一夜。
如今阿婆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她身上透过玄袍溢出来的寒气也不再要紧了,催不催命的,等明日的朝阳驱走今夜的残月,阿婆横竖也都只有三日可活了。
一个身上布满褶皱,枯瘦如柴,脸上又满是思愁苦恨,风霜沧桑,这般一个苍老老妇的睡态并不好看,在见惯仙人隽俊的盈阙眼中,更无甚可看的。
故而,看了一会儿阿婆的睡颜,盈阙便不愿再看了。盈阙想,是真的不好看,而非是我不忍心看。
一夜里,盈阙便盯着脚上那双青缎绣桃花面的,被她穿得半新不旧的绣履,看了满满一夜。
“盈儿……你怎么,坐在这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盈阙倏然抬头,才发现阿婆已醒了。阿婆没甚气力,说话也断断续续的,睁着一双半睁不睁浑浊的眼睛,正含笑望着她。
盈阙垂眸:“刚回来的,来看看你。”
“吃过了吗?别饿着了。”老树皮一样糙的手伸过去握住了盈阙放在膝上的素手,捏了两下,说,“都五月里了,手还是这么凉,多穿些衣裳。”
“嗯。”
过了会儿,阿婆阖上了眼,仿佛又要睡去,盈阙还是问出了口:“你的儿子不接你回家,你不怨怪他吗?”
盈阙想,若是姜李氏没听见,那她便也再不问了。
可惜姜李氏还未睡着,她听见了,她说:“明儿他有苦衷的,我知道。做娘的哪个会怨自己孩子呢?”
“即使他抛弃了你,想要易姓换祖,你也能体谅他吗?”
“他……不会的!明儿是个好孩子,他那么忙,可这几日还天天都来瞧我,陪我说话,我知道,我知道他从小就孝顺!”阿婆撑起身子,说得颇为急切。
盈阙看着她的模样,闷了一夜的不高兴变得越发不高兴:“罢了。”说着,起身要走。
“盈儿……咳咳咳……”阿婆因喊得太急,便咳了起来。
盈阙在门边顿住,听着身后愈咳愈烈的声音,终还是转身回到了榻前,一缕灵气覆着掌心轻拍阿婆的背,为她顺气。
阿婆缓过了气后,抓着盈阙的手臂,粗声气喘着央告道:“盈儿,阿婆求求你,不要为难明儿,不要为难他,好不好?”
盈阙想缩回手,可阿婆抓得太紧,盈阙不想伤到她,便任由她抓着了:“我不会为难他。”我只是让诸因结果而已。
阿婆还是不放心:“盈儿,阿婆知道你不是寻常人,虽然阿婆,阿婆是有私心,可阿婆是当真把你当作了亲闺女疼!他爹还在时,就常念叨想要个闺女,可家里穷……”
“嗯。”
“所以你答应阿婆,让明儿好好地做他的大官老爷吧!阿婆什么也不要,真的什么也不要啊……”阿婆说着便哭了起来。
这时,盈阙听到土地来找她了,可阿婆还在哭,盈阙便一扬手,使她睡了过去,扶着半坐起的阿婆躺下,又替她掖了掖被子,盈阙才转身出去。
土地来得急,话说得也急:“姜明那干娘派人出来私下里打听姜李氏的下落,就快找到这里来了!”
“她肯归还姜明?”盈阙有些不明白,明明昨夜还是那般坚决。
土地脸上神色有些复杂:“呃,上仙呐,人心难测呦!看他们家人那副模样,似乎是要……杀人灭口吧。”
盈阙蹙起了眉头:“人间的官员竟这般草菅人命,不讲道理吗?”
土地怕盈阙动怒,忙解释道:“孙老大人并不知道他夫人吩咐人干的这事,他为人在人间还算是正直的。”
盈阙问:“姜明知道吗?”
土地摇头说:“也不知道,他被孙老夫人软禁起来了,除了早朝办公让人跟着去了之外,便哪里都不许去了,姜明他心虚,并不敢违逆。”
“哦。”
啧,您倒是别只“哦”呀!土地身量不高,急得快蹦起来了,他忽然指着窗外大喊:“他,他,他!他们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本预收《妖有荒山,香火鼎盛》】:
温柔嗜杀青烛妖×神界在逃白衣僧
夜半时分,城外荒山传出犁地声,翌日,山顶乍起一座无名孤坟。
数日后,方圆百里的神灵庙宇里再无香火,荒山脚下却香烛不断。
一个俊美无俦的白衣僧从山脚经过,上了一柱香。
手把锄头的青灯,被美色糊了双眼,吸食着百姓们烧来的香烛,又犁了两亩坟地。
神灵呐,既然供奉案上时,你不肯听一听苍生祈愿,那不如埋进土里,受那一炷香。
山上神骨越埋越多,终于又有一日,天外飞来那个白衣僧,超度了满山冤魂。
圣僧面善,恍若皓月,不染纤尘。
青灯丢下锄头,收网拿人,奈何圣僧宁死不从。
一天半夜三更,又是一群神界杀神从天而降。
青灯扯断佛珠,一颗颗神灵头颅随佛珠坠地。
青灯指尖划过白衣僧紧闭的眼,指着满地断颈残肢,温柔地说:“神灵为证,你我若不能花好月圆,我必教三千山河,种满神骨。”
青灯一直以为那些神仙都为杀她而来,直到她扯下袈裟,亲眼看到金色的神界罚罪印记,烙印在他的胸膛上。
色令智昏的青灯这才开始思考,三千年不下红尘的神,怎么忽然都下了凡?还都撞到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