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午时时分,终于到了衡州府。
苏锦书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到传说中的大州府。
单那高高的城门楼就让她心生惊艳。
陆锡让车停在繁华的街市上。
苏锦书一下车,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路,一向活泼爱动的她此时竟挪不动步。
她站在灿烂的烈阳下,粉裙的颜色更惹眼了,外罩的一层素纱不仅压不住娇,反而更填了一层影绰朦胧。
两侧发髻上粉白的海棠花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苏锦书极认真的看天看地看行人,没注意到旁边瘦小的车夫抬头,露出一张秀丽的脸,目光冰冷地打量她。
陆锡侧身一步,横在了车夫的面前,用更冷的目光盯了回去。
车夫立刻垂首,退到远处。
日光从房檐上切过,在地面留下一道明暗分明的界线。
陆锡低头看着这道界线。
一明一暗,一阴一阳,他与苏锦书正好站在界限的两侧。
他眼前一阵恍惚,那条界线仿佛有生命一般蠕动了起来,蜿蜒,狰狞,像一条毒蛇。
正当他陷入胡思乱想的时候,苏锦书猛一回头,彩绳上的玉坠子不小心甩在陆锡的肩上,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泛起了淡淡的疼。苏锦书轻拍了拍他肩头,叠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在哪看戏,你快带我去啊。”
陆锡迈出一步,将那阴影抛在身后,道:“好,我们走。”
此时苏锦书还心心念念看好戏,等钻进了热闹的人群后,更多好玩的东西琳琅满目,她很快就忘了所谓的戏。
街上有一个摊子挂满了样式可爱的锦袋。
苏锦书站在街对面看了许久,她被一只荷花映日的锦袋吸引了,雪白的云锦做底,丝线细如发,绰约之态栩栩如生,她仔仔细细打量着锦袋的式样和绣纹,将细节和精妙之处记在心里,盘算着回去裁布自己做一个。
挂在摊子上的那些锦袋要么嵌着明珠,要么绣着金线,都是些值钱的东西,苏锦书不太舍得往袋子上缧,便想着从发绳上拆几颗玉珠子替代。
她捋了一把发绳,摩挲着那几颗玉桂叶子,她不是精细的人,玉坠上已经磕碰出了许多裂纹,好在都是些不值钱的边角料,不值得心疼。
她恋恋不舍地拔开脚步,没走几步,又被卖话本的吸引住了,她摸了摸兜,有钱。
话本摊上的小贩见她摸钱袋了,立刻殷勤了起来,唾沫横飞的介绍。
陆锡陪在她身边,听了一耳朵‘门不当户不对但要死要活非要在一起私奔到天涯海角’的爱情话本,他实在忍不了,直接动手把苏锦书拉走,问道:“会玩套圈子吗?”
苏锦书被他拉着走,停下来时,发现已经站在一处地摊前。
面前地上摆了许多小玩意儿,参差错落,令人眼花缭乱。
苏锦书实话回答:“不会。”
莲沼镇上没有这种玩法,她记得从前听邻家小娘子说起过,州府的大庙里,这样的把戏比比皆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所谓的“套圈子”就是摊主在一块空地上摆十几样吸引人的东西,十个钱能买一把藤圈,挥手将藤圈掷出去,套中了什么,就能直接抱回家。
据说这玩意讲究技巧的,很少有人能命中。
陆锡却道:“不难,我教你。”
商贩们到集市上摆摊是为了自己挣钱,可不是为了让旁人捡便宜的。
藤圈上也是做了各种手脚,绝没那么轻易套中,久而久之,人人都心照不宣,默认这是一种骗钱的把戏。
套圈子的摊主今天还没骗到人,心情有些不好,臊眉耷眼的:“姑娘玩几局?先瞧瞧彩头,有没有喜欢的?”
地上摆的彩头有发簪、绢花,篦子、玉佩、璎珞……
显然是为了坑骗女人的。
巧了,还有一只锦袋,样式颜色与她刚才看中的差不多。
陆锡站在她身后,单手搭着她肩,俯身在她耳边道:“我们就要那个锦袋,它看着最值钱了。”
摊贩道:“想要好东西,那也得有本事才行。”
这摊贩话里话外透着一股瞧不起人的意思,苏锦书看他这副嘴脸十分不舒服,忽然就不想要了。
她转身悄悄对陆锡道:“算了,我们走吧。”
陆锡又捏着她的肩,把她转了回去,道:“别怕,有我在呢,看运气的玩意儿,要本事有什么用……咱今儿就就站在这一直套,套空为止。”
摊贩抱着胳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嗤笑了一声。
陆锡扬声道:“拿一把圈。”
一把藤圈有十个,摊贩伸手:“三十钱。”
苏锦书立刻下意识捂紧了钱袋。
陆锡哄着他拿钱:“信我,一定稳赚不亏。”
一旦涉及到银钱,苏锦书便非常清醒,她不可能信这种把戏,可陆锡一双眼亮晶晶的,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拒绝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好像很想玩的样子。
苏锦书一横心,一咬牙,从她那半旧的布兜里数出三十个钱。
陆锡接了藤圈,一捏里面松松散散的芯子就想发笑。
苏锦书眼巴巴地盯着他。
陆锡道:“我先来。”
他挑了一个近处的小银簪,轻轻一掷,正中圆心。
苏锦书正想叫好,陆锡又一只藤圈,套中了一只檀木篦子。
摊贩瞪大眼“嘿”了一声。
陆锡把藤圈塞进苏锦书手里:“你来。”
苏锦书连连摆手:“我不行,我不会。”
陆锡:“你会,瞄准就行,看运气的,没有技巧。”
摊贩又啧啧发出奇怪的声音。
陆锡和苏锦书谁也没理他。
苏锦书将信将疑,眯眼对准了远处那只锦袋,软绵绵一抛。
藤圈的走势立即歪向一侧。
苏锦书举着手,心道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风从后面拂过,藤圈走在半空中,抖了记下,竟硬生生转正了方向,轻轻巧巧的套住了那只锦袋。
摊贩:“见鬼了!”
陆锡:“好,再来。”
苏锦书又投了两只,她每次投圈出去的时候,都能感觉身侧有风拂过,藤圈飞出去的轨迹也歪歪扭扭。
但是全中。
苏锦书暗中使劲捏了一下藤圈,发现了其中的猫腻,趴在陆锡耳边道:“是软的。”
陆锡笑而不语。
何止是软的,里头还填了东西呢,整个藤圈的重心都歪得厉害,普通人怎么可能轻易投中。
陆锡道:“你看,我就说是拼运气的吧。”
他们你一只我一只,一连十只圈全中。
摊贩脸都绿了,不情不愿将圈中的彩头交给他们,心头还在犯嘀咕。
……这运气未免太好了。
两人都走出几步远了,陆锡忽然又退回摊前,抓了一把藤圈,足有十几只,同时投向最远处的一尊玉佛。
只听风声凌厉。
几只藤圈如同捆在一起,同时套上了玉佛的身体,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
摊贩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这回是遇见高人了,藤圈里暗中做的手脚早露馅了,他再也不敢摆脸子,低头嗫喏了一声:“爷,这位爷,您宽厚则个,我家上有老下有小……”
陆锡听也不听,挥一挥手,径直走了。
摊贩取圈的时候,低头一捡,那十几只藤圈刚沾手就碎成了粉末,叫风一吹,了无痕迹,可见投圈人功夫深厚,更是出了一身冷汗。
苏锦书捧着刚拿到手的锦袋,端详了许久,根本没注意陆锡去了又回。
陆锡在她耳边问:“好玩吗?喜欢吗?”
苏锦书点头,问:“衡州府总是这么热闹吗?”
陆锡道:“当然不是,今日十五,是衡州府的集。”
衡州逢五逢十有集市,周围村镇许多人都会在这一天赶到集市上采买。
苏锦书一拍手:“对哦,我竟然忘记了。”
陆锡说这不重要。
他们在集市上乱逛了一通,又进了一处棚子里,看了一场影戏,是民间耳熟能详的白蛇传,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戏棚子里闷热,苏锦书脸上透着红,不停地用手帕扇凉,站在河边深呼了一口气。
苏锦书以为他说的好戏就是刚才的皮影戏。
戏看完了,也该回家了。
可瞧这天色……
苏锦书愁了起来:“我们今晚还能赶回去吗?”
陆锡留在棚子里结账,迟一步钻出来:“我们今晚不回去。”
苏锦书一惊:“不回去?住哪啊?”
她从未在外过夜,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宿夜不归,明早难听的话就该飞起来了。
陆锡双手笼在袖中,道:“晚上还有更好玩的,带你看灯去。”
苏锦书一琢磨,反正马上要离开镇上了,风言风语再难听也不干她的事了。
她更想去看灯。
画舫在河面飘着。
苏锦书登船时天色尚有余晖,行至一半已经完全入了夜,两侧岸边陆续点上灯,十五的月又亮又大,像书里描绘的一轮银盘。
画舫渐渐驶入繁华,不怎么看见民居了,取而代之的是婉约娉婷的亭台楼阁。
楼上挂着彩绸和灯笼,他们坐在船上慢行,高处栏杆上倚着花枝招展的美人,笑声悦耳,暗香浮动,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