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宾客昨夜都没能回去, 直接睡在这边的客房里,到了中午,大家该吐的吐, 该醒的醒,胖虎又做了好些面条和清淡的小菜, 大多宾客都吃完回去了。
俞星城本来想要出来送客, 但奈何炽寰情绪起伏, 她也抽不开身。
但她已经远远听到了外头,肖潼、铃眉和杨椿楼帮着张罗送客的声音,看来大家都料想她这个新娘第二天早上会下不来床。
可俞星城下不来床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自身。而是因为现在躺平在那儿, 被残酷的世界打击到的炽寰。
不过她瞧得出来,炽寰并不只是在乎修为,可能更多的就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和……发|情|期。
俞星城裹上一件小衣, 两臂还是白莹莹的露在外头,她盘腿坐在床上:“你还在乎修为啊, 天底下灵力都衰退成这样了, 你这不也是隐退了,难道还要去打架吗?”
炽寰哀怨道:“只有低级的妖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
俞星城拿脚蹬他:“恭喜你变得跟我一样低级了。再说, 我压根也没觉得你昨儿像个什么禁欲千年的大妖怪。你都喘的跟个抽风机似的了。”
炽寰翻身起来,要去捉她手腕:“你敢笑话我!”
俞星城笑起来:“我觉得很好啊。若是新婚燕尔, 你却对此毫无兴趣,我会觉得很难过的。”她甚至觉得, 自己醉酒后有点迷迷糊糊的卖力, 怕也是想试探他是否真的是个情爱上的呆子。
但显然他也不是。
炽寰后知后觉,俞星城大概是喜欢他这样“堕落”的,他也忍不住开心了几分:“真的?我倒也没有那么在乎修为, 我就怕你不喜欢我……发、发|情期的样子。”
当时,俞星城真的想过,如果炽寰是那种行走的XX机器,无时无刻发|情的禽兽,她到底要怎么自处。
但炽寰惶恐不已,怕被她讨厌的所谓“发|情期”,其实也并不夸张……看起来也不过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似的。
至少在成婚后放假的头两三天,她还是逐渐坦率的去享受这份浓情蜜意。炽寰发觉自己不被讨厌,甚至俞星城很喜欢,开始扼腕叹息了:“早知道我一见到你,就应该开始破除禁制!”
俞星城:“……你要不是有个纯情的阶段,我大概也会觉得你是个禽兽。”
总之,炽寰慢慢也想通了,俞星城也察觉到他大概不是惶恐于自己修为消失,而只是自认为大妖怪还重回发情期,是件丢人且会被她讨厌的事情。
俞星城身边的友人,似乎都因为这场婚姻,多了几分喜气。朝廷上似乎也有传言,说那位俞大人不仅没入宫,还找了个富家小少爷入赘女户,刚刚成婚,日子过得滋润呢。
朝堂上有了些对她的八卦,俞星城料想到过几日去上朝,大概要有些眼神和流言,她也不在乎。
随着入秋,今年夏季难得没有洪水干旱,即将是个近十几年都少见的丰收之年,南北都洋溢着几分舒心的气氛。
但俞星城没想到,就在她休完婚假准备上朝的前一天夜里,杨椿楼托人从医局递来了条子,让她速速进宫。
俞星城收到那条子的时候,铃眉正打算和厉哥一同出发回桐乡,只看到俞星城在门口扫了一眼纸条,身子往后一趔趄,却又脸色苍白的撑住,轻声道:“铃眉,家中可有白绸?”
铃眉:“有些盖家具和库房摆件用的白布,怎么了?难道是——”
肖潼也赶来,俞星城将手中的条子递给二人。
肖潼半晌道:“皇上他竟然……驾崩了?!这是太子殿下要你入宫作伴?”
俞星城冷静的凝望了一会儿地面,轻声道:“这几天宫内都需要重臣把控局面。我估计几天不会回来了。你们先赶紧去买灯笼吧,白布也预备着,明儿天亮之后,消息应该就传来了。”
她说罢,只回屋披了一件藕荷色的常服,戴上黑纱官帽,与炽寰说了几句话,便朝宫内去了。
果然是像俞星城所说的。
第二天,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了大明。
许多让人难以预料的传言与情绪,在如今这个报纸发达、人群流动的大明,开始涌动。
有人认为小燕王刚当上太子没多久皇帝就死了,一定是他谋害了皇帝,甚至言之凿凿的分析了许多假消息来论证他的想法。
有人则哭天抢地,觉得皇帝死了,蛮夷之子要继位当大明朝的皇帝,未来三十年肯定会屠杀汉人,甚至鼓动着要建立红莲教,去匡扶汉室。
还有人则觉得皇帝本来就是个狗东西,他性情多变,口出狂言,完全不是道德上的楷模,死了才能清本正源,给大明儒士以痛斥怒骂他的机会。
有些三年前逃脱清算的江南士绅子女,开始编排各种各样的故事,从说他马上风而死,到暗示他从官场向宫廷敛财,死也死在玉床金席上。
有些则是皇帝的先进思想的支持者,引援各国现今皇帝做对比,写出一篇篇华丽辞藻称赞“最好的时代不会结束,更好的时代即将来临”。
在这样的变化中,人们的面目总是千奇百怪,但又像是海上的风浪,总有浪头一会儿朝这儿,一会儿朝那儿。
俞星城在宫中陪着小燕王,她知道这些消息,她阅读过许许多多的报纸。
她现在正陷入一个很微妙的小风波中。
就是皇帝的谥号。
按理来说应该有小燕王这位继任者来定,但臣子却觉得他给予的评价过高,不愿意附议。
皇帝的谥号,代表是人世间对他功过、能力与心性的评价,他自己虽然不在意,但如果他的功过他的人生被人否定,那么小燕王就很难继承他的遗志而不受抨击。
但在民间的口碑中,当今皇帝绝对不算是好的。
或许是儒家仍是社会习俗最难以撼动的基石,更多的人还愿意用“礼貌”“勤勉”“谦逊”“仁慈”这样评价道德的品质,去评价一个皇帝的功过。
皇帝许多小事的荒唐、易变、暴躁与狠绝,在民众眼中总是会被放大的。
到这时,皇帝已经入梓宫停在宫中,准备几日后的移驾与入陵,小燕王还在据理力争,绝不能接受在他的谥号里出现“惠”这样表示平庸的字眼。
在小燕王团团转的时候,俞星城却在灯烛旁,看了一样坐在书桌旁边的江道之,道:“根本不是这个问题。皇上不在乎名,不在乎谥号,却在乎你是否能得到支持。你是为了让别人认可你之后要做的改革,才需要给皇上正名的。对吧。”
小燕王转脸:“是。可他在位三十五年,这些流言已经太久了——”
“但在本朝,只因死者为大,拔高一个死人,可比拔高一个活人容易的多。”俞星城道:“更何况,他在世时,有确确实实的功绩。你更应该做的是,为他写一篇感情充沛的崇敬的短传记,而后刊登在大明朝南北各家报纸上。”
江道之也有些吃惊:“皇帝御笔,发在报纸这种东西上?”
确实,报纸在如今,看似还是一个廉价、低俗充斥着本地广告与白文故事的玩意儿。哪怕如今随着戏曲发达,私塾官塾遍地,识字率高了不少,报纸上更有将近一半的内容,都是类似小说的口语与简化字。
但很多地方都有听报纸的习惯了,这在当今大明,可是传播最广的手段之一。
小燕王道:“你说得对。我之后要做的举措,处处关系到百姓,自然应该先与他们有沟通。报纸当年一直被富家士绅占据,造成了多少麻烦,你我也知道,这三年官报发展的还算不错,不若当真刊登一篇文章,来为皇上正名。甚至我认为,这片悼文应该还有一个更白话的版本。”
江道之似乎有点犹豫。
俞星城觉得,江道之虽然嘴上总是溜须拍马,但他真心敬佩皇帝的理想与行事手段,皇帝驾崩后,江道之整个人似乎也消瘦沉默了不少。他大概是真心想要替皇帝正名。
江道之:“殿下怕是不怎么会写白话。白话的我来润色罢。我是个俗人,才能写的出俗文。”
小燕王点头:“原文我自己来写。”
大殓之后,梓宫已经在乾清宫停了一阵子了,小燕王经常去守灵,但呆在那里最多的还是宁祯长公主。这对兄妹相互扶持多年,未曾离心过,都见证着彼此夺取权力,丧失爱人,这会儿皇帝走了,宁祯长公主似乎也一夜老了许多。
她那张有些不对称的温柔圆脸上,几乎再也没了半分笑容。
大殓七日后,距离入陵还需要一小段时间,梓宫将移至景山附近的宫殿。在这一日移驾时,大升轝将梓宫运送出紫禁城,诸位皇子宗室与群臣、宫妃将夹道哀送,特别是宫妃与太子,将跪地默送。
在那日大升轝离宫之前,阁老也将诵读皇帝遗诏。
只是这篇遗诏其实并不是皇帝亲手所写,而是由江道之、俞星城与其他阁臣共同撰写,来以皇帝自己的口气说一些自我评价和祈愿。
但实际上,皇帝临终前七八日写下的遗诏,则是在前几日,小燕王提出要为皇帝正名时,宁祯长公主才亲手拿出来,当着几位近臣与小燕王的面诵读的。
那篇遗诏,可比如今这对外公开的遗诏辛辣与温情的多。
他似乎是分段多次写的,有些逼急潦草的甚至像是他深夜爬起来秉灯夜烛写成。
上来先说的是宁祯长公主。
“我是想再给你寻一门亲事的。我知道你是受爱情滋养的女人,但你也知道,现在再能找到的哪里还是爱人,都是心怀鬼胎的狗东西。等略儿做了皇帝,你便离开京师,去别的地方鬼混也不错。到时候因为你远离了权力,可能也就远离了狗男人,你还是很美的,这个年纪说不定也能再寻到知心人。”
这话说的实在柔软,也不像个自知死期将至的人的口气。
又说小燕王:“我与他说了太多话,他似乎有些恐慌了,他太怕自己比不上我了。可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连世界什么模样还没见过呢。他不会比我差的。但我已经不想教导他了,他是在信任与历练中成长的,我是在怀疑与提防中长大的,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我也不知道,哪一类人更适合成为皇帝。”
他对于小燕王的描述就这样短短几句。
反而有大段写给江道之的。
俞星城这才知道,江道之本来是郑皇后曾信过的骗人道士,靠着花言巧语混到宫中,而后才与皇帝有所接触的。她才知道江道之曾经受令毒害过皇帝,但他斡旋其中,最后反而取得了皇帝的信任。
江道之悲观且有点疯癫的嘲讽着所有掌权者,更瞧不起紫禁城,他只想骗出几年富贵清闲,妻妾成群的日子就跑。却没想到反而和皇帝越走越近……
他们是有过一段很值得说的过往,但那都是皇帝曾经的故事了。
江道之被皇帝选择,正是因为他除了一点对人世间污浊的恨和嘲笑以外,已然无欲无求。他不在乎名与财,但他在乎权力、在乎皇帝的遗志。怪不得皇帝会让他任内相阁老,因他确实如他那济公般的打扮一样,成为笑话人间却又最硬最尖锐的一颗铜豌豆。
他大概也是少数不会在俞星城背后捅刀的阁老了。
而皇帝说起俞星城,不长不短。
只是说:“她眼睛放的很远。不只是看到了遥远的那边大洋,更是看到了遥远的百年之后。她有一点说的很对,曾经外政不过是内务解决之余的再有余力做的事情,如若没有战争,外政便不会动大明的根基。但未来不会这样了。外政或许会决定内务的轻重缓急了,无形或有形的战争随时都在预备着了。”
“至少以我来看,我未曾见过他人有她那样的视野。重要的是她看得见远方的海岸线,也看得见脚下一个个人,但偏偏,她有意不去理会那些不远不近的地方。那些最容易藏污纳垢的,最容易交融着目的和利益的地方。”
“我不知她会做些什么在你们看来荒唐惊奇的决定,我不知道她会说出哪些让常人无法理解的战略,但我只是希望,能见到遗诏的你们,都多与她谈谈,多了解了解,她那鬓角还有毛茸茸胎发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你们会像我一样被她说服的。”
俞星城当时听到这遗诏的时候,也有几分……感动。
他没有用多少辞藻去夸赞她,只是劝别人听她说说话。
不如说这是更大的信任。
而皇帝没有说什么大赦天下,没有评价自己这些年的功过,只最后说道:“怕是略儿会想要为我正名。但绝不要将我描绘的太好,更不要让天下认同我,捧高我,否则他之后会被拿来与我比较,路会更难走。如果怕我的名声,会给一些他想要继承的来自于我的政令带来负面的影响,便稍微正面的描述我一些,但不要否定我的缺陷。”
“我必须要成为一个负面更多的皇帝,才能让他少受磋磨和道德上的指责。”
他这样的真实遗诏,与此刻梓宫移驾时,由江道之诵读的“美化版官方遗诏”,同时响在俞星城心里,她以为自己对皇帝没有太多感情,但却心里有一种老友逝世般的难受。
在梓宫移驾之后十几日,本来修建的就很简朴的陵宫准备就绪,皇帝的梓宫即将入陵。京师已经停歇了二十余日的全部酒肆娱乐,全部都要开始缓慢的营业了。
而俞星城送入陵之后,也知道,自己出航的行程因为皇帝的驾崩耽搁了太久,她甚至都没打算参加小燕王的登基大典,而准备低调快速的在这个时期离开大明。
大明如今可以说是占据大半亚洲,称霸太平洋西岸的大国,皇权的交接带来的震动,怕是不会比当年英王乔三死亡要少。
俞星城这次出航离开大明,并不是想要像当年一样立威,而是要做许多隐秘的事情,所以这次没再有庞大的舰队,没再有欢送的群臣和隆重的典礼,甚至小燕王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去往天津卫送她。
同行的熟人确实是不少的,毕竟有过出航经验的还是这次的优先选择。
温骁,裘百湖,谭庐,戚雨信。还有温嘉序与肖潼。
不过肖潼作为西洋华侨商会的联络人,可能会在中途离开。
当然还有许多年轻的官员和水师将领,有一位钟曾筠的三儿子,不知道钟曾筠都从哪儿知道俞星城大喜,托他三儿子带来了贺礼。
这航海显得有点寒酸,但这种寒酸反而是自信的证明。
大明一路再次从淡马锡到印度到苏伊士河,到处都是大明巡逻的舰队,通行的商船,她再也不用怕被袭击,再也不用带上那么多宝船与战船,依然能一路平稳。
俞星城知道,当她驶入红海之后,才到了需要大批宝船傍身、去到别人家地盘的时候,但那时候,再随时抽调鲸鹏与宝船,也完全来得及。
而这次,不比当初俞星城只是船上三把手,她此次统领全船队,从航海长到水师将领,都只受她一人指挥。
从这之后到每一个国家要做的举动,外交的方阵,甚至应对国与国冲突时的战略,几乎都要由她一人来决断了。
俞星城站在宝船甲板上的最上层,望着远处的海平面。
天津卫就在不远的身后,锅炉发出更加轰鸣却也更高速的响动,她仰头瞧见鲸鹏从大沽口山崖附近起飞,钢铁飞翼微微转动,大量白色蒸汽化入松软的云团,鲸鹏似乎跟上了船队离港的速度,在湛蓝的天空中编队成型。
甲板上,水手们穿着箭袖短衣的军装,都强制修剪了更适合船上生活的短发,在哨声中收起沉重巨大的船帆,只依靠着汽船飞转的铁质螺旋桨,向前逆风航行。
她把新皇即将登基,一切不安未定却又欣欣向荣的大明甩在了身后。她知道,那里建设起了无数的工程学府,无数的官塾私学,还有文官缩至当年一半而六科扩招的新科举。
她知道,还有太多生活如千年前一样的农民,有剥削的工厂,有穷苦的底层,有许多的心怀鬼胎,有许多的利用规则,不公欺压。
但她知道那里会有许多孩子诞生后都有着或好用或不好用的灵根,或许会去学些字而后进厂做工,或许会读书好去银行去各地财户部,甚至早早学了英文立志做海贸声音。
而远处呢,还有着群龙无首的印度,有战乱频发的苏伊士河两岸,有被即将惨烈瓜分的奥斯曼古国,有陈腐却也激荡革命的地中海北岸,有拼搏敢干即将出人头地的合众国。
有不敢得意,不能自满的险恶形势。
有流动的,多变的未来。
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海风,听见某个大妖怪的脚步声,他挤过来,手也扶着栏杆:“哎呀,我这次总算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跟你站在一块儿了!不用再穿裙子,不用再扮丫鬟了!”
俞星城转头看着炽寰笑了笑:“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爬桅杆吗?这艘船比以往的都要大,都要高,你不上去看看?”
炽寰仰了仰下巴:“这儿已经够高了。我怕你觉得高处不胜寒。”
他说着伸长手臂揽住俞星城。
其实他皮肤凉凉的,反而阳光更暖和。
俞星城一身官服却也不甚在意的偏头,用脑袋撞了撞他的下巴,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笑道:
“高处只有阳光,怎么会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