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对人, 没那么有信心。我知道我自己有时候的不安与摇摆,我也见过很多人的卑鄙与冷漠。”俞星城道:“这真的会是对的决定吗?”
怯昧轻声道:“我对人也从来没那么绝望。再说,这也不是对的选择, 是必然要做的选择。大明百姓已经内心求‘平等’求了够久,这些叛军就是证明。我没法让世间真正平等, 但在灵力这事儿上大明人人平等, 我还是做得到的。这也是圣主一贯的想法。我只是继承了她的意志。”
确实, 除了大明以外,大部分民族中强大的灵根者,往往与信仰或血脉挂钩, 越是虔诚奉神或血统高贵, 越能超越世人。
但大明的灵根与血脉、信仰都毫无关系,完全是随机发放,人人皆有可能。只是拥有灵根的人们能获得的资源与训练截然不同, 依旧会造成不小的落差。
如果怯昧决定要将灵力全部分散给大明四万万百姓。世间再也难寻灵根了得的天才,以一敌千的修真者, 天下百姓却都能使用灵灯法器或一些用灵力制成的机巧, 而且如若人人都灵力不算强大,那修真者也不会和蒸汽机械相克。
而仙府与杂府的割裂, 修真者与百姓的对立,或许也会弥散。
一时的衰弱, 茫然,以及不适应, 或许真的能带来人们对灵力均分的不满, 必定带来对力量更大的渴求。能想象得到,日后不论是灵力机巧、法器宝器,还是蒸汽机械、汽船铁道, 可能都会蓬勃的发展起来。
俞星城心底竟然有一丝期待。
俞星城:“我其实也想到了,你把圣主的神力,大明的灵力,集合起来再分散到每一个人身上,也是为了让这些异教神,再也无法强硬的夺走神力。这份不朽不灭的神力,如今属于四万万人,成为了一片沙海。除非他们想来传教。”俞星城撑着脸,笑了:“可按照历史上的经验来看,谁来谁送啊。”
怯昧也笑了一阵子,他道:“你还喝茶吗?”
俞星城:“我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怯昧:“你要在这里待一阵子。你不在,圣主便不算完整,就无法收回或分散神力。嗯,现在圣主几乎从众神那里拿回了全部的神力,到时候了。”
他起身,先把茶壶收了,而后蹲到俞星城的摇椅旁,仰头和她道:“我把你请进来,是因为不想让你去掌控圣主的身体。在这里,不论圣主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感受到。也不会看到。”
俞星城忽然意识到,他是说……圣主分散神力,等于将自己肢解成无数尘埃,再把这些尘埃赠予天下。
这个过程必然是极其痛苦的。
他不想让她承担这份痛苦。
怯昧看着她,目光既有几分像是看着当年圣主的柔情,却也有冷硬的清醒决绝,多种情绪在一起,让他看俞星城的目光,像是圣主当年在看他一样。怯昧想了想,伸手拍了一下俞星城的膝盖:“你待在这里先不要走。当这座院子也要塌陷的时候,你便往那里走,瞧见了吗——那儿有一道黑色的门。当你走出去的时候,就是圣主彻底消失的时候。”
俞星城心里一颤。
怯昧仔细叮嘱她:“等你离开后,或许会回到那片荒漠,异教众神或活着,或死了,他们伤害不了你,也没必要去伤害你。你只需要去寻路,去一处沙丘远望,可以看到附近一座古旧的楼阁。你穿过荒漠,走进那楼阁,楼阁正中有一颗破碎的蛋壳,爬进去,你便能回到人世间。只是注意,你在这里等的时候,相对于外界的众神,时间几乎不流动。但当你进入荒漠,那里却是一分钟便能抵上世间许久,到时候你要走快些。”
俞星城:“啊……会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吗?”
怯昧:“或许更夸张。所以你要快点走,不算太远。唯有这一点,我无法帮你了。请你到时候一定要快点走,我知道,人世间还有人在等你。”
因为那时候,怯昧也已然不存在了。
俞星城忽然伸手抓住他手腕。她早就能感觉到怯昧的一切决意都无法改变,可她心里涌起悲伤。
怯昧有些吃惊:“你不会要哭了吧。”
俞星城咬了一下嘴唇:“掉眼泪可不是我的性子。”
但她眼眶还是有点红了:“我就是在想,你刚刚说要我快些走,因为人世间还有人在等我。可我想到,人世间或许无人在等你,就有点难过。”
怯昧一愣,他眼底如同蜻蜓点过秋水般波动了一下,忍不住抬起手,抿了一下俞星城鬓角的发:“什么轮回转世,什么天堂地狱,我曾都不信的。但你说无人等我,这话不对。若死亡的另一端是无尽的虚无,那她就在那片死亡的海里等我。”
他说这话时笃定向往的眼神,让俞星城心头大恸。
怯昧确实是欣然走向消亡的,他起身走进屋中,披上一件外衫,戴着毛边的斗笠,拿了一把竹杖,脚踩草鞋:“我去了。别送。”
俞星城坐在那儿呆呆的望着他,怯昧推开竹门,朝外走去。
她后知后觉的猛然站起身来。
竹篱笆外,只有无尽的白色空间,与刚刚怯昧为她指的那道黑色的门。
她呆立了一会儿,四周过于安静,连风也没有,但院中的竹子偶有落叶,从竹身上飘飘摇摇的落下来。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她起身,忽然觉得也想打理一下这院落。她知道这里或许是怯昧心中的空间,或许是他的回忆宫殿,一会儿也会随着怯昧的消失而消失,但她就想扫一扫地,劈一下柴,把茶杯收起来刷净。
她确实也这么做,俞星城甚至还分拣了一下厨房的筐子中的芋头,洗了洗屋檐下回廊的地面。
而当她正劈下一块柴的时候,她感觉到了细微的震动,紧接着震动愈发强烈。
俞星城缓缓放下手中的斧头,简单拾掇之后,也走向了拿到竹门。到那时候,震动已经很强烈了,甚至连这破旧温馨的院子,也岌岌可危。她倒是在怯昧走后,心情平和了许多,走出门去,回头慢慢合上门,朝远处那道黑门走去。
四周一片纯白,俞星城也无法判断距离,只是她走出没多远,再一回头,那座破败的院落竟然化作齑粉,落在了地面上。而后,一阵海浪声传来,俞星城一侧头,便瞧见空白的空间中,凭空出现了一片场景。清晨的渔村,灰蓝的海雾,柔软潮湿的沙滩,还有一些老旧的渔船。
几句脆亮的方言,还有小声。
一个男孩前后背着两个背篓。后头装着满满的鱼贝,前头坐着个年幼的妹妹,他手里捏着个拇指大的小螃蟹,深一脚浅一脚的赤足在沙滩上快走,还把那小螃蟹,拿给前头背篓里的妹妹玩。
俞星城不知道这是不是怯昧。
她傍着他在沙滩上走,直到前头预存的方向传来了哨声和鼓声。男孩抬起头来,他被太阳晒伤仍显得过于清丽的容貌十分显眼,但他显然被哨声吓到,抱住前头妹妹的脑袋,在海滩上快跑起来。背后篓子里的鱼虾颠簸的乱洒,他顾不上了,干脆扯掉肩上的布绳,扔下背后的篓子,只带着妹妹,呼喊着朝渔村飞奔而去。
俞星城听不太懂他的方言,只听懂了两个字:“倭贼!倭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