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忙起身, 只是没有再跪拜,而是抬袖深深作揖。
皇帝穿着一身绘竹白色深衣,衣袖是深灰色织锦, 衣袂翩翩,大袖如云, 拖到地面的衣摆下, 他似乎穿了双软底木屐, 袜子也没穿。果然是如传闻中那样随意。
听说他视礼法为无物,甚至在阁老讲经时还会旁听而笑,一切给皇帝设下的规矩, 他都乐意于去挑战, 一切臣子或软或硬的胁迫,他都乐意去把事情闹大。
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他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做一些疯事。
比如:
臣子敢死谏他就敢一会儿把他捧成现世介子推, 一会儿又让他沾手官场腌臜事,再后来故意跟他搞分桃断袖似的暧昧亲密, 让那死谏的臣子求名不得、求成不得、求死都不得;
要有臣子敢提先帝提先祖, 用他老子来骂他,他就敢伸手硬把臣子拽上皇位, 让做臣的磕头认他爹为爹,他夺了那臣子的官帽去下头跪拜, 说那臣子才是朱家贴心小棉袄;
他身上的荒唐事实在是太多,在位几十年, 不知多少人怀疑他就是个疯子, 或许他也是真的很疯。但奈何他是个聪明的疯子,不在乎王朝加诸在他身上一切的规矩、骂名或要求的疯子。
一个聪明的疯皇帝对着礼法与文化拳打脚踢几十年,确实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不少大明的风气, 虽然阿谀奉承之风仍在,道德规训仍是主流,但风气显然相较之前愈发的“无礼”“反叛”。对大部分士子而言,是要痛心疾首大骂“礼崩乐坏”的,但对于俞星城这样不靠关系与阿谀上位的年轻官员,她很喜欢这种无礼。
俞星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也是把不准他的“疯”。
皇帝做事,确实也不在乎,俞星城本来都觉得皇帝与长公主过于亲密,似乎有些与礼法不和,她心底还猜测说……会不会是皇帝对自己的亲生妹妹……
但皇帝走过来,又立刻道:“凝柔说你很美。你抬头让我瞧瞧。”
俞星城要是性子古板一些,怕觉得这话是皇帝的不尊重,甚至惴惴皇帝会不会想把她给塞进宫里去。
但她还是扬起脸来,站直身体。
皇帝端详她。
他目光跟长公主的好奇如出一辙,甚至更直接。俞星城一瞬间觉得,皇帝没有用有权有势的男人的目光在看着她,而就像是婴孩出生后第一次看花,是纯粹的欣赏,对美的欢欣。皇帝笑起来。
令人震惊,如何才能让一个封建王朝顶尖的人,有着似乎远离社会文化阶级一切烙印的目光。
一个掌权几十年的皇帝,一个深宫长大的人,熟稔于人心、权力与争斗,却又偏偏像是烈日荒原上赤条条奔跑狂笑的人类。
他点头称赞:“确实挺美的。”
但俞星城有些无礼,她没有收回目光,俞星城也忍不住去观察皇帝。他容貌上还是跟宁祯长公主有几分相似,不太对称的圆脸,梨涡,只是他眉骨更加隆起。
皇帝看到她回望的目光,忽然笑了:“你像是能看穿很多人似的。”
俞星城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帝:“啊,继续说。”
他提起衣摆去坐在了须弥座中间的盘腿椅上,长公主依旧靠着扶手而坐。
俞星城一拜之后又坐在了绣墩上。
皇帝:“学学你堂姑说话。她就不怕得罪我。”
想起俞敬唯那说话方式,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能跟皇帝打成一片。
俞星城抿了一下嘴角,笑道:“可姑姑也与我说,她可不敢做封疆大吏,只怕要与皇上在书房里打起来。”
皇帝大笑:“说不定。我可打不过她,真怕头发都被他薅了。我问你,你觉得苏伊士河,咱们拿得住吗?”
他一下子扯回正题,幸亏俞星城反应也快,她摇了摇头:“未必。依我之见,哈丽孜太后一死,其实更是奥斯曼帝国的改革派已死,奥斯曼成为统一多民族王国的路已经断了。现在无论如何都证明,西式帝国已经不再具有存在的可能性了——我所说的西式帝国,更像咱们周天子时期,一天子诸王分封的模式。再加上奥斯曼帝国失去希腊之后,国都更是在英法俄刀刃之下,若无强人再度引领改革……百年后或许就会灭亡。”
皇帝:“百年后?英法诸国都已快要兵临城下了,还要百年后才会灭亡?”
俞星城点头:“这与这些国家的殖民扩张手段有关。他们并不想要殖民地成为国土的一部分,因为国土意味着税收与庇护、权利与人民,但他们只是想吸血而已。既然吸血,只要让血液聚拢到奥斯曼皇帝那里,他们只要压榨奥斯曼皇帝就可以。这样一是效率高,二也能转移部分骂名与矛盾到奥斯曼皇室,三则是社会没有巨变激荡,就会让普通百姓觉得忍一忍日子就会恢复正常,所以这些殖民国家,会不遗余力的支持古老帝国的存续。”
皇帝托着下巴:“你说的就像是曾经在这样的国家生活过似的。很有道理,我听说过他们一切都以利益为重,效率为重,不能把他们想象成皇帝与国王,而是要像分析有兵有权的富商一样分析他们做事的道理。”
俞星城:“正是。如果从这样来思索,其实世界上几乎大部分国家都会是它们的猎物。富饶的国家如果有军力傍身或者路途遥远,对他们来说就像是需要撬开壳的肥美扇贝,或高枝上的水果;弱小的国家哪怕不富裕,但土地、树木与人,也都可以变成货物,就像是打捞时顺带入网的虾米,虽然肉少无味,但也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
皇帝垂下眼睛:“哪怕我们比如今的奥斯曼还要富强,也会成为扇贝?”
俞星城露出微笑:“每个国家都是捕食者和猎物。未来几年,或者说乐观一点,未来十几年内,他们还不会对大明发动大战。一是印度不在,苏伊士运河未通,不论英法两地,前来攻打的航程都让人受不了,他们想绕半个地球来奔袭,还没这个本事。二是,一群猛虎嘴边还有可以争夺的食物,待到奥斯曼无肉可吃,以及他们内讧暂时结束,或许才会来继续向大明磨刀。但这都是迟早的事。”
俞星城眼里透出一点沉重,但这沉重像是看透了一切的规律,又选择去接受它。
皇帝:“大明不变不行了,你说得对,迟早会来的。甚至他们会牵着手,一同对我们磨刀的。”
俞星城点头:“是的。拿目前来说,我觉得我们应该用更和平的办法,先去拿到奥斯曼帝国中的技术。谁都知道奥斯曼在飞艇与沙轨技术上的成熟,但这些都是改革派多年的成果,等到宗教派上台,很有可能会因为古兰经中没有这些,而去毁灭技术。越是遭受欧洲各殖民大国而来的压力越大,他们就会愈发保守,愈发可能毁坏这些技术。”
皇帝抬起眉毛:“和平的手段?”
俞星城看出来他想听更不客气的说法,于是清了清嗓子:“看起来和平的手段。先买后抢,排挤,挖人,偷窃,毁掉,什么办法都可以。”
皇帝笑了:“非常和平。”
俞星城咬了一下嘴唇:“或许是臣天性卑鄙,但不得不卑鄙。波斯的雄狮落入暮年,我们要尽快忘了友谊而去接手。再说了,与塞利姆亲王的友谊,是与改革派的友谊,与如今的奥斯曼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未来一百年都是技术的时代——”
皇帝又问她:“你认为大明朝甚少有过崭新到无与伦比的技术,是因为什么?要知道汽船与鲸鹏都并非我朝发明,你是否认为是那些东印度公司一样的集团,人们对铜臭的无比向往,才造就了这些新技术。”
他思维很跳脱。俞星城想了想道:“听闻蒸汽技术诞生要比实用的要早很多,鲸鹏汽船也都一样。我认为是需求诞生技术,只是那些国家释放了人们的需求,允许了市场的生长,才一步步让技术走上台……这只是臣的一点点拙见。只是在大明,人们的生活已经向蒸汽火车般无法停下来,技术也会渐渐出现。不过日后,技术越来越难以从头开始了,都像是皇上身下的须弥座一样,没有基座就无法向上。我们去奥斯曼去夺,去抢,就是为了抢这个底座,为了以后再有任何技术,我们能够跟得上。”
皇帝抬手拍了拍膝盖:“好。好。印度日后呢?”
俞星城立刻道:“这事儿臣也只能分析利弊,做不得决定。印度若早早扼杀,日后他们必定会无力反抗下一次来进攻的英人,但我们也可能会把他们变成大明的殖民地——”
长公主有些吃惊,她到一半就有点跟不上皇帝的思维了,但对面的俞星城,仿佛像是皇帝抛出了一个词儿,她就知道他心中的担忧,他想过的策略。
皇帝:“英人都做不得,最后还被驱赶,我们也未必能从印度榨多少油水。”
俞星城说话愈发不客气了,转头指向那地球仪:“八十年内,这球上的每一块地都会被榨出油水。这是趋利的必然。”
皇帝看向那随着灵力缓慢旋转的地球仪:“要这样,就要先杀拉克希米,而后挑动印度内战。”
俞星城:“这是我的建议之一。优势,大明防了可能崛起的外患,亦能输出大明的船只产品,让印度替我们去做那些利润较低的厂子。缺点,印度无力自保,如果我们力量不够,印度可能迅速会被英法夺回,变成别人的刀。建议二,助拉克希米坐稳,却又隐隐压制印度,使它永远能够在大明的下游,却又能够自成力量,做我们的属国而不需要我们费心经营。缺点,印度稳定后亦有可能挑拨周边关系,酿成动荡祸乱。”
她说话更加简单,一开始还会解释自己话语中的某些词语,现在已经默认皇帝能够理解他的想法。
皇帝拍了拍膝盖,半晌道:“果然,不只是你出使的国家,你对西洋诸国的历史文化都有涉猎,也了解他们的政治啊。”
俞星城还没厚脸皮到这样的夸赞都可以应下的地步,她正要抬袖自谦。
皇帝:“我没想错。你该去士官学府。”
俞星城心里一惊。
皇帝似乎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笑道:“不是去跟傻小子们读书,而是去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