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神在这儿投票表决的时候, 难道胚胎已然诞生了?!
月神近一半的身体探出了裂缝,之前那只庞大的腕足,竟然不过是它底座上小小的一根——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孔洞密布的软肉珊瑚礁, 那些密密麻麻孔洞远看如柑橘,但若是逼近去, 怕是每一个细小的孔洞都有神龛的大小。而在孔洞之间的软肉上, 也有一些细长的触须舞动着, 就如同它表皮上的毛发。
俞星城无法在它过于柔软的体型中分辨它的头部在何处,但它整体似乎是个半球形的大脑形状,左右两侧与下方布满腕足, 每一只腕足都能张开分叉再分叉的细密触须。俞星城看着这个满是“毛发”与孔洞的“大闹”, 在空中挥舞着它千百支腕足,那股冷汗涔涔坠入深渊般的恶心感再度猛然袭来!
她的双眼却又像是无法将目光移开。
当它将自己的身体的一半拖出裂缝之外时,那些腕足上的触须在空中绽放, 扭动挥舞出了惊人之美的韵律之美,像是复杂千倍的匙瓣秋菊的花瓣同时绽放、像是葵籽紧密排布的向日葵花盘的无数籽同时抽芽。
既令人头皮发麻, 又像是依托最美的自然法则。
怯昧轻喝一声, 金光稍稍强了半分,俞星城这个电光法王竟然仿佛被电了一下, 她陡然清醒过来,却没来得及和怯昧说一句话, 就被眼前震慑——
几个腕足陡然张开触须,露出底部牙齿密布的口, 触须所到之处一切化作齑粉, 而巨口就拼命吸入,并将那些没来得及完全碎裂的物体用层层细牙咬碎!而圣父愤怒大喝一声,还来不及动作, 梵天那头似乎要对月神出手,就不再管圣父,圣父从高空中坠落,这个年迈的凡人还没下坠出视线,就被一只月神的腕足所接住,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没来得及对自己撕开的裂缝多做什么,就被无数条触须淹没!
而橄榄山似乎马力全开,蒸汽轰鸣,疯狂想要往反方向离开月神的攻击,可月神似乎因为被耍而愤怒,亦或是它混沌的本能要它去进攻。奇迹之城橄榄山,竟被纵劈下来的腕足直接击碎一半,橄榄山之城剧震,蒸汽的热水与白汽疯狂喷出,内部精妙复杂的齿轮机械结构暴露在外,白色的气囊被撕扯开,橄榄山飘飘摇摇似要坠落!
那些小型飞艇还在向月神的腕足开枪开炮,橄榄山上的金色圣父雕像高举的右手断裂,因为其材质是皮革和木材,竟然兜满了风,那只巨大的金色右手如同落叶般缓缓向地面掉落,撞在圣母教堂上而后落地,竟然还保持着手心向上的姿势。
来不及化作粉末的橄榄山部件、与甲板上滑落的不少人影一同落入罗马城中,掀起阵阵粉尘,而似乎此刻到了正点,还在轰鸣漂浮的那一半橄榄山上的钟楼,竟然按照设定好的自动机械,开始了敲钟……
一声,两声,三声……
罗马城自长夜开始,早已无敲钟人,漫长夜晚结束后的第一次鸣钟,竟然来自这即将崩塌的橄榄山。
四声,五声……
俞星城想,现在应该是六点。如果胚胎孵化,尤奴的禁制应该彻底消失,时间恢复正常,现在应该是早晨的六点吧。
但在最后一声钟声响起之前,怯昧忽然抬起手来,指尖直指橄榄山的方向。
一团飓风竟凭空而出,撕扯向仅剩一半的橄榄山,那风像是蜂群,细密迅速的分解了橄榄山!
炽寰似乎觉得怯昧在学他的拿手招式,冷哼一声,扭过身去,却又似乎有些烦躁焦急的不停的盘旋,目光直直的盯着俞星城。
俞星城不过一个眨眼间,橄榄山仅剩的一半就像是悬浮在液体中的颗粒,化作一个个碎片,在飓风消失后均匀分布,漂浮在空中。俞星城眼尖的看到那本来在橄榄山之上即将掉落下去的人类,也被肢解成一个个碎片,与齿轮、拉杆的碎屑一同,缓缓漂浮着!
她有些瞠目结舌,不知道怯昧到底是在做什么,而腾云驾雾的降三世明王怒喝一声,大团赤红的火焰诡异的从月神脐带下方的胎盘处燃烧而起,连接在脐带上的西满神父,竟抱住他膨胀了三倍的水母脑袋,痛苦尖啸出声!
月神的众多腕足张开,似乎还想要将那些被怯昧搅碎的橄榄山碎片吸入口中。
它仿佛有一种饕餮贪欲,吃下这些碎片,又意味着什么?
众神几乎都动了起来,俞星城听到炽寰喊道:“耶稣要是死了,咱们就永远都赢不了!他气息太微弱了,我根本无法感知到!”
怯昧并没有回答炽寰的话,只是抬起双手,对俞星城轻声笑道:“抬起手来。”
俞星城没太懂,她缓缓抬起手来,像是自己的双手与他的双手重叠在一起。
怯昧两手之间浮现了一把剑的轮廓,这剑形状有些奇特,枝杈横生,随意潦草。她却认了出来,惊声道:“枝言剑!”
怯昧笑:“我听说,这是你出世之初,与中原群神对战,对方要你拿起武器,你便折枝沾泥做剑。大胜群神后,对方问你宝剑可否有名,你答说‘既言剑”,来做取笑。却不料对方信了,这剑名字便传开。直到后来,音语传播,腔调渐改,这名字传的不太真切,有小神瞧它像个树枝子,便以为是枝言剑。你也只是笑,不否认了。”
俞星城手触碰着枝言剑,仿佛能瞧出那位圣主表面端庄,内心却有点嘴贫闹腾的性格。
怯昧:“枝言剑的实体并不重要。你拿着试试。”
俞星城心头乱跳,忍不住握着枝言剑的刀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传来。
怯昧笑:“是你一路走到这里,亲自触及了月神的真相,你一定很想出手。不如试试。”
炽寰焦急的甩着尾巴,想说什么似乎却又说不出口。
俞星城手腕一转,拿着枝言剑,用的竟然还是裘百湖教她的剑法。
怯昧微微一愣,俞星城也愣了,她紧接着鼻子一酸,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月神现身,裘百湖又把自己躲藏去了哪里,肖潼的病情是否会进一步恶化。但如果说有救大家的办法,那最有可能的就是杀了月神。
她鼻子发酸,怯昧却身子一震。
俞星城没有多想,她朝前飞去,枝言剑那似水泥似石头的表面,就像是无法吸收任何神力一样黯淡粗糙,但俞星城却觉得滚滚灵力都涌入了枝言剑每一个分叉末梢,她高高凌空,在众神的攻击之中,朝那体型遮天蔽日的月神,猛然一刀劈去!
月神似乎对几位小神还不算忌惮,但当俞星城手中的枝言剑挥出,一道仿佛来自于她身体内的雷电,如同积蓄了几日几夜的巨大雷暴云中最猛烈的天雷,朝月神的方向迅猛刺去!
月神陡然微微蜷缩起那柔软的脑状身体,而那些表皮上密密麻麻的孔洞,竟然同时长出什么东西来!
俞星城只多看了一眼,差点魂飞魄散。
那每一个孔洞,竟钻出一具淡蓝色半透明的人类身体来,失去毛发,身体如西满神父那样干瘪,可面部却全都是狰狞或恐惧的表情,两只手甚至还在高高抬起伸向空中!远观如同数万个毛孔挤出白脓!
强烈的恶心与不适让她几乎想要弯腰,但俞星城又瞬间意识到:这些都是罗马城中的人,那些人类成为了血兽或尸体,但他们的灵魂却全都成为了月神的一部分!而月神想要吃下橄榄山,目的并不是那全是钢铁木材的城市,而是城市中无数的人类。
怯昧的声音清越威冷:“它会吸收世界上信仰其他宗教的信徒的灵魂,越是对信仰虔诚,越是能增强他的力量。它本身根本无法得到人类的信仰,只能用这种办法。”
而尤奴与众多修道士这样的虔诚信徒,不是成为了孕育眷族、胚胎的工具,就是被它的脐带所吸收——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多次凝视月神和胚胎时,受到的影响太深,此刻望着那些曾经是人类的痛苦面容,她仿佛能感觉到,那每一个畸形干瘪的人类灵魂,都曾像她一样。
人与人之间本无分别。
都有深深牵挂的人,有自己的世界,有以前庸碌的苦痛或脆弱,有关键时刻想要迸发的力量。
每一个人。
怯昧似乎伸手想要与她一起握住了剑柄:“……别犹豫。”
但俞星城动作比他要快,简直像是踏步挣脱出他的臂弯,她双眼微微泛红,从胸腔中爆发一声怒喝,毫无章法,毫不在乎的将手中的枝言剑兜头狠狠劈向了月神!
她不会使用圣主的其他力量,她只会用雷电,只是那七情六欲比飓风裹挟的力量更多,月神之上,竟然浮现一圈如光环般的雷云,无数大大小小的闪电撕裂了空气,朝月神而去!
而在俞星城怒喝的一瞬间,那怯昧刚刚凝成的枝言剑,竟然从中断裂!
这个活生生的俞星城,做事根本超乎他的一切想象,她看到枝言剑碎裂,竟然轻啧了一声,似嫌弃般随手扔开,而将自己的双手化作武器,狂暴一般朝月神头顶那汇聚的光环加压再加压!她手腕上常年缠绕的银镯似乎根本无法承受电压与高温,竟化作银水滴落而下!
怯昧瞬间觉得自己是附着在她身上,被她那强烈的自我意识与情绪裹挟卷进她的体内!
那每一道亮光是千万次的闪雷,怯昧觉得她仿佛是把自己当做灯烛,在燃烧自我!
众神被圣主忽然的爆发而震惊,但他们跟月神曾经交过手,他们知道,那些伤害与神力都会被他所吞没的灵魂抵挡,没人能伤到月神的内核。
它表面焦黑的软肉瞬间剥落,那些孔洞中冒出的人类肉体消失后不断再冒出来,但月神却也被这天雷所惊,它竟然猛地缩起身体,就像是挤出水的海绵,众多腕足挥舞,想要逃离俞星城的攻击范围!
但它还未来得及逃避,俞星城听到一声叹息。
月神身上生长的无数人类,那痛苦狰狞的表情似乎松动,甚至有些竟艰难的发出嘶哑的声音,呼喝着,回应着那叹息!
俞星城猛然停手,雷光渐歇,被她的威压逼得穿不透气的众多小神也偷偷松了口气。
俞星城低下头去,看到那因穹顶崩塌而照进日光的圣彼得大教堂主殿,华盖下通往洞室的入口竟然被打开,一个瘦骨嶙峋的长发流浪汉,裹紧身上的破布毛毯,赤着脚走出了洞室。
他胸口与下半张脸满是鲜血,他抬起手腕擦了擦嘴角,血迹浸透了他拖地的裹身毛毯,从洞室向外拖出一道血痕。
月神的胚胎孵化了,却至今没有见到胚胎的真身从洞室中现身。
俞星城看着流浪汉,似乎明白了什么。
流浪汉耶稣仰起头来,他在飞在空中的群神的环绕下,显得那么黯淡渺小,他却抬起手来,向着生长在月神身体上的万千信徒,轻声道:“神的国度早已降落地面,你们早已与我同在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