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其实曾经料想过, 若群神前来,那怯昧会不会也会到来。
总有人说圣主是仍存在的最古老的神之一,虽然从崇奉十一年后, 圣主消失,一切力量到了怯昧手里, 怯昧应该也会出面吧。
而他不但是出面了, 也是第一个出手的。
炽寰围绕着她与怯昧飞舞, 他似乎早就意料到这一刻的来临,却也隐隐有些紧张担忧的朝俞星城的方向看来。
怯昧的气息离她太近,他们彼此之间都失去了人类的形态与模样, 而化作一团几乎要交融的柔光。
她早知自己或许有一缕头发丝般的魂魄属于神, 或许也到了还回去的时候。
两股柔光彻底交融,俞星城觉得像是一颗心脏控制两具身体,她心头骤然被寂寥悲凉笼罩,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怯昧的情绪在影响她——而怯昧的灵魂,更是猛地一震, 似乎他无法承受俞星城内心激烈复杂的七情六欲, 他也没能料到有这样的情绪狠狠的冲击而来。
俞星城诸多见闻,在他眼中闪过, 她的愤怒、哭泣、不甘、坚定如同在他心脏内部乱撞。
俞星城既觉得怯昧与她同在,又仿佛他在她对面, 像是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视野同时存在,观内、观外与俯视的视角交融。怯昧缠着柔光的身形似乎紧紧捂住心脏, 他张口吃力的呼吸, 抬起头来,竟面上既悲痛又欢喜,一时无言, 眼中波光粼粼。
他欢喜的是,她终于找回了如此鲜活澎湃的情绪,她终于拥有早已失去的情感与欲|望。
他悲痛的是,他立刻意识到,眼前如此生动蓬勃的她,早已不是他认识的圣主。
怯昧缓缓直起身子,他努力平复情绪,却仍然能感受到,那颗属于俞星城的心脏,却不肯平静下来的在他胸膛中蹦跳,她仍然像是一座即将迸发的火山一样,为他这死而不僵的身体与神力,带来滚烫鲜活的血液与气息。
行露铃悬浮在空中缓缓摇摆,俞星城似乎听到梵天的笑叹,他的声音从空中一朵三层花瓣紧闭的莲花中传出:“早就该知道,你是按捺不住的。月神我可不想对付,我还是去瞧瞧那位‘圣父’的真面孔吧。别忘了咱们主要是为了那个什么橄榄山来的。”
说罢,莲花缓缓张开,一位皮肤滑嫩,满脸假笑,四头四手的神明骑跨在莲花内的孔雀之上,本该手持水壶或念珠的四手,竟然拿着宝镜与胭脂,在给四张面化着风格迥异的妆容。
北方,有一条狭窄且两头翘曲的魔船在空中飘荡,魔船周围有一些似精灵的光球环绕。上头坐着一位金发英俊少年,与一个体型巨大魁梧的战神,英俊少年都快被巨人战神挤下了船,他翻着白眼道:“提尔你能不能别乱动了,这船本来就不是给你这种莽汉坐的,哦别挤我了!”
巨人体格的提尔竟然好奇的环视周围,用大手拍着金发英俊少年,几乎要将他从魔船上拍飞下去:“弗雷,咱们也不算太寒酸啊。”他指的是魔船下方,另一座科斯梅丁圣母教堂的高塔上,伫立的一位神。
那是一位身披毛皮头戴金色橄榄枝发冠的女神,她骑着纯白色的驼鹿,身边几只在空中奔跑打闹的猎狗,神情庄严自持,手持白色兽角制成的长弓。她并没有飞翔在空中,在场众神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神力的薄弱,但这并不阻碍她既愤怒也冷静的望着月神,随时准备出击。
“阿尔忒弥斯,我以为你们的族群早就在伊,斯兰的大军前蜗居上千年了呢。还派你出来,还真当你是瘟疫横死与康复的女神吗?你不如当来打猎了。”有一位红发的神,似乎在嘲讽这位寒酸的女神。
阿尔忒弥斯见过太多兴亡与战争,她既经历过希腊群神在爱琴海所向披靡的时候,也亲眼见证过罗马的入侵、基督教的兴起,天主与东正的分裂与征服者覆灭东罗马帝国的屠杀之战。
她如今在早已物是人非的罗马上空,曾经信仰过她的罗马人民也早已埋骨,阿尔忒弥斯荣辱不惊的微微抬起下巴:“月神用血液侮辱奴役了我的子民,我自当前来。”
嘲讽阿尔忒弥斯的红发之神库丘林只耸了耸肩,他岁数比阿尔忒弥斯小太多了,他也不想笼罩在所谓几大文明古国的众神的光芒下,于是靠近了魔船上相互挤来挤去的一对儿兄弟,与他们打着招呼。
库丘林与提尔、弗雷二人的出生地更接近,一个是在爱尔兰一个是在冰岛。
对于这几位神的袖手旁观,俞星城其实是理解的。这些北欧或凯尔特的众神,因为自己的子民逐渐信奉基督教,他们的故事、过往与神庙被焚毁,他们连自己的故乡都少有人会去信奉他们,简直像是被家乡驱逐……他们对耶稣恨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主动相帮。
群神之中,寒酸的不少,斯拉夫人的斯文托维特身骑白马,四头四面,手持长剑与旗杆,只是鹰型的旗帜破旧褪色,这位斯拉夫战神身后也再无军队,但他又必须前来——斯拉夫人边境早已出现血兽病的踪迹,哪怕他早已不再是斯拉夫人的主要信仰,却仍要守护弱势的子民。
降三世明王倒是不那么寒酸,但千里奔袭,又甚少西往,身后火焰滔滔光轮如晕,皮肤赤黑,三头六臂各持法器,威风无限,却因为熟神太少,只远远在梵天之后,并不发声。
但诸多神明前来,却主要是将目光投向了圣主——许多人都察觉到了这城中耶稣的气息,但其中竟然隐隐约约还有远东那位古老女神的神力,在圣彼得大教堂内闪耀。关于她走向消亡的传言,已然在爱琴海与印度洋一代有所流传,可如今她真身现世,似乎传言也破了。
可这会儿,当南部的金色光芒乍现,晨日彻底从东方显露,连圣主也不算此情此景下的老人了。
巨大的太阳船随日光而显露边缘,其上镶金白石垒做的锥形高塔上,端坐着一位鹰隼头部,棕色肌肤,头顶有赤红流金太阳的神主,手持权杖与埃及十字架,出现在橄榄山飞艇群之旁。
因信众消亡而覆灭千年的“拉神”现世,在他最兴旺的岁月中,人们匍匐在地面上因太阳船的巨大阴影而颤抖;而几千年后的今日,蒸汽锅炉飞速运转,那膨胀鼓起的气囊将与太阳船同等大小的橄榄山,也拽上高空,让圣父的雕像与拉神比肩——
拉神座下镶金白石的高塔上,端坐着数位次等埃及神明,他们或是愤怒或是迷惘,而狂怒的给俞星城打下烙印的塞赫麦特并不在其中。
但拉神的目标似乎并不是月神,而是调转太阳船,俯瞰着浮空的橄榄山。
橄榄山就像是蒸汽文明生生造出的神,强行跻身于众神之位。
而月神感受到了群神齐聚的压迫力,众多触须卷曲着想要缩回裂缝之中。却没料到一位将身形隐匿在虚无之中的神明,似乎抬起头来,而空中那道让月神前来的黑色裂缝骤然收紧,竟将月神死死卡住——
俞星城意识到,群神并未将月神太放在心上,他们聚集在一处,处理的是更复杂的问题。
“拉,您为何会复生?”
群神之中有人问道。虽然在座群神并无人是拉神文明之后裔,但却仍然有着那股毕恭毕敬。
拉神深蓝色羽毛覆盖的鹰隼头部微微转动:“因为我并非此地之神。神的消亡是最不可能有复生的,诸位比我更清楚。我之所以在此地,只因为我存在之地,埃及群神仍旧存世,我们从未消亡。”
俞星城皱眉:什么意思?
她似乎听到怯昧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也就是说,压根不是古神复生,而是橄榄山中某个人类,撕开了世界之间的缝隙,引得其他世界中的神前来。”
俞星城因为他的声音太近而一个激灵,此刻她与怯昧都已失去实体,他却像是抚了抚她后背,安慰着继续道:“天下想要成神的人类数不尽数,群神之中,有不少都是从人成神的。只是这位橄榄山的圣父,拥有着太过危险的野心。只是他诞生在宗教混杂的新大陆,又常年停留在无人愿意插手的大洋之上,才被群神疏忽至今日。”
怯昧说着,那橄榄山上圣父雕像,那高高抬起的手臂竟然随着蒸汽锅炉的声音,如吊线木偶般缓缓下落,俞星城这才注意到这雕像精密的接缝与关节。
它竟然是可动的!
雕像遮蔽左眼的左手关节处喷出大量白色蒸汽,而后缓缓落下——
巨大圣父雕像终于露出了左眼,而本应该雕刻着左眼的位置,竟然被挖空出一个圆洞,圆洞之上镶嵌着玻璃黑铁框悬窗。
圣父的左眼似乎是一处房间,更是整座橄榄山的最核心与最高处。
俞星城隐隐看到一个须发花白的人类,左眼凹陷,他在左眼前架着一枚单片眼镜,颤抖激动的站在玻璃窗之内,双手按在玻璃上,渴求的望着群神的光芒。
手持埃及十字架的拉神,注视着那玻璃窗内的人类,轻声道:“窥视其他世界的能力,也曾有人类拥有过,未曾有人有过你这样的作为。若在千年前,你或许真的会成为神,此刻该是众神欢迎你的时刻。但你万不该引起群神的争斗。”
窥视其他世界?
那橄榄山这远超其他国家的科技,那些强大的蒸汽动力、新式的火药巨炮,难道都是他窥探其他世界所得?
怯昧:“他能够窥视异世界并与之交流,但无法自己进入其他世界;他能够带着物品在这个世界范围内穿梭,却会损耗自己的生命与时间。这种能力虽然少见,却并不是从来没有过。只是时代与他本人,都让他将这种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所谓圣父,不过是一位飞艇工厂学徒,一个新大陆清教徒,一位从出生其拥有窥视平行世界能力的人类。
若在千年前,窥视平行世界的能力,不过会让天下诞生一个思维跳跃言辞瑰丽的游吟诗人、一个天才亦或是一个疯子。但在这个时代,在美国独立独立战争期间,一个年轻的飞艇学徒进入了工厂。他从幼年开始,就知晓自己能够“窥视”另一个世界的能力,只是这能力只带来了梦魇、晚熟与惊恐。当他长到十来岁,开始会读书算术,他有一日忽然发现,自己窥视到的东西……好像他能够理解,他能够运用。
于是,这位小学徒利用自己窥视到的平行世界的未来,短暂的瞥了几眼另一个世界的飞艇构造,便埋头研究,改进了自己工厂生产的飞艇的技术。
却没料到他的改进被人发现,年轻的学徒因私自改动而被辞退,他愤怒之下决定借钱远渡英格兰,去伦敦的神学院读书,用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并发誓要成立自己的飞艇公司。
一切,就从这个学徒踏上前往英格兰的航船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