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不像是一只手。更像是一簇在海水中飘摇的海葵, 十几只纤长巨大的的半透明触须在空中优美的扭动着,而就在俞星城的视线中,那些触须末端微微发亮, 而后每一根再分化成更细的触须,随风摇摆, 微微张开, 一切生长蔓延既无序也有序, 就像是最完美的万花尺曲线、实体化的斐波那契数列,在空中缓缓绽放,而后朝俞星城的方向而来。
天空中一道黑色的裂缝, 触须与腕足就从那裂缝之中向外探出, 俞星城仰头直视,眼泪滚滚,她一瞬间并不觉得恐惧, 这触须似乎在展示着自己在无上自然中的数学之美,似乎用真理的法则、整然的规律在征服她, 让所有注视者陷入无尽的平静。
温骁有些害怕她痴痴的眼神, 抬手抓住俞星城的肩膀,摇晃道:“星城!”
而另一旁的惨叫哀鸣的西满神父也安静下来, 他抬头呆望着,悬浮在小燕王立场中的众人这才发现, 西满并不是漂浮着,而是他的整个后背长在了那根脐带之上——而他面目也在月神触手的靠近之中快速变化, 他英俊的面容从苍白变成了灰蓝色, 头顶深色短发几乎在风中瞬间脱落,而头颅如同套在水管下的气球一般,疯狂膨胀——
但他并不只是头颅在膨胀, 肉体也迅速干瘪脱水,法袍如灰烬般被吹散,露出他灰蓝色的身体,肋骨突出,皮肤布满柔软的皱纹,而已经有之前四五倍大的头颅一边散发着蓝色光芒,几十根纤长的半透明的触须,从他脑中钻出,在空中摇摆,竟与月神的触手有几分相似之处。
西满神父本察觉到自己的变化,陷入某种狂喜,但狂喜迅速转化成痛苦,他似乎因肉体的畸变而蒙受了巨大的疼痛,表情狰狞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而当那些触须如活着一般开始在空中舞动,他一切的表情消失。那五官似乎成了如水母一般的头颅上的花纹,除了麻木迟钝,再无法做出任何神情……
而他的身体与脐带连接在一起,更像是他从脐带上长出来。
一直想要获得脑中之眼,能够窥得宇宙真谛的西满神父,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如今到底是真的和月神平起平坐,脑中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是说他彻底沦为了月神的一部分,成为了月神无数眼睛中的一只?
月神的触手仍然在朝俞星城的方向探来,而橄榄山上高举右手的圣父雕像,似乎将灯塔光芒对准月神的触手,数枚炮弹齐发,竟然真的撞击在触须与腕臂之上,爆发出一蓬蓬黑烟。
俞星城是唯一一个仰头的人类,当触须接近,众仙官早已汗如雨下,甚至控制不住的腿软下去,像是拜伦这样毫无灵根的普通人,他甚至捧着心脏,面如金纸,仿佛心脏血管都要爆裂。
几根细细的触须轻柔又不容置疑的探入了小燕王张开的力场,他竟然想要保护俞星城,而将月神的触须推出去,但接触的一瞬,便牙关渗血,摇摇欲坠,触须毫不停留,小燕王哀叫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那触须几乎要碰到俞星城的时候,连头都无法抬起来的温骁,竟将影手抓向那触须。却不料影手还没碰到那几根淡蓝色的半透明触须,便现了型,如被烧着的黄纸一般迅速萎缩发黑!
俞星城一直静默的仰着头,带着满脸的泪水望着月神的触须,仿佛早已被月神勾走了神魄。
触须卷上了俞星城的身体,似乎要将她从小燕王的力场中拽出。
温骁爆发出从未有过的音量:“俞星城!”他吼着,边将自己仅存的几只影手视死如归的抓向月神的触须!而小燕王半跪在地上,牙关咬不住喉管内脏中上涌的血腥,他两眼赤红,竟将立场紧紧收缩,誓要月神的触须无法离开!几位站都站不住的仙官,竟然哆嗦着手臂拔出刀来,那大明官营铁器厂制造的质量未必多过关的官刀,竟然在他们手中,挥向了邪神!
而炽寰似乎早早盘旋在空中,就是为了埋伏月神,他陡然化作黑蛟,从空中朝月神触须末端的腕足扑去,黑雾爆发缭绕的滔天杖狠狠刺入月神的腕足,而他尖啸一声,更是用尽全力不顾一切的扑咬过去!
温骁感觉自己的影手都在疯狂焚烧,却丝毫无法阻止俞星城被触须卷走,他脖颈紫红,竟然抬起自己的双手,紧紧去抓住了俞星城垂着的手:“俞星城!!”
他抓到俞星城的时候,才察觉到她在不停地颤抖,她双手滚烫,双眼瞪视着月神,睚眦欲裂——
她在抵抗着什么,她在愤怒着什么!
橄榄山的轰炸与炽寰的攻击之下,月神的触须终于微微停顿,而此时此刻那根从空中延伸到圣彼得大教堂脐带开始剧烈的收缩鼓动。
而炽寰似乎在空中怒吼:“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神!你们明明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来,却还在等!在等什么?!它如果不露出全貌,你们就无一人肯出手吗?!”
俞星城抖动的愈发剧烈,温骁紧紧抓住她的手,却敌不过月神的触须将她缓缓拽走——他也曾想过去抓紧俞星城的手,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时刻。
俞星城嘴唇哆嗦起来,她眼中的愤怒似乎终要压倒月神的控制,温骁只感觉金光终于在她瞳孔深处显现,电流在她肌肤之下游走——
她看得到身边所有人在作出的努力,她看得见小燕王痛苦的呕血,她看得见温骁的影手化作灰烬,这些如蝼蚁一样却不停歇的挣扎,让她心头颤抖。
她的头脑在抵抗月神的同时愈发清醒。
清醒思考出的细节,让她愈发愤怒与痛楚。
橄榄山若是召唤月神的实际执行者,是否按计划会在血兽病最严重的时候,出现在罗马城上空,用那奇迹之城完美的姿态,响彻云霄的圣歌,将自己塑造成天堂,来拯救基督世界,成为下一个降临的耶稣?
而月神是否又猜到了橄榄山的计划,所以决定更快速的扩张血兽病,将教宗国变成它的奴仆之国,甚至利用西满去欺瞒橄榄山,将橄榄山挡在了教宗国之外?并用教皇尤奴来替他降生胚胎,就像上帝与耶稣的关系一样,它也要利用胚胎掌控人世间?
而那些早早到达的群神,是否早就知道这两方的计划而坐山观虎斗。都在等待橄榄山圣父与月神之争,等待两个野心勃勃的家伙露出真面容,甚至至今不出手,也是要等待胚胎彻底诞生、等待月神更多的姿态从那天空中的黑色裂缝探出?
所有参与者,不论是想成神的,还是已成神的,都拥有计划,野心,目的。却唯独没有像人一样的恻隐!
那么多双神或非神的眼睛都在看着这罗马城内的死亡,看着教皇尤奴的牺牲!看着那些镰刀修女的拼杀!教廷骑士的搏命!
但都在琢磨着自己的计划。
至多只会在心里叹一句。
谁叫你们的神如此无力呢。
或许曾经紧随人类步伐的争斗、消亡让他们早已看清现实;因展露真形,恻隐人间而引发的教派分裂,让他们学会袖手旁观。
可如若这些神除了力量,甚至不如善变愚昧却又忍不住恻隐慈悲的普通人类,那诸神的黄昏或许不只是因为人类的崛起,更是因为他们自己渐渐丧失了神格!
她忽然想到,某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中,疏远又陌生的怯昧,对神抱有的天真期待。
“会不会见过人间疾苦,神就愿意倾尽全力,只让世间再无苦难?”
俞星城却觉得若能站在神殿之中,与神比肩,俯瞰一切,却仍然还在想这样的事情,是如何之珍贵……
种种翻腾的情绪要俞星城愈发颤抖,月神带来的种种压迫竟在她充满愤怒、悲伤与心酸的心中,退缩消失。
炽寰的吼声,伴随着橄榄山的炮声,响彻云霄,他猛然俯冲下来,两爪狠狠抓住几根月神的触须,对着俞星城吼道:“行露铃!”
她指尖猛地剧烈一抖,竟甩开了温骁的手,按向了她腰间从未动过的行露铃。
俞星城高举起行露铃,就在即将摇晃之时,忽然从即将破晓的东方,一缕光刺向了她心口!
她觉得像是千万魂魄撞入她身体,亦或是单薄的她的灵魂,如一滴水重归大海。
温骁小燕王等人只感觉到月神的压迫骤然消失,一团柔和的光取代了俞星城的位置,而月神的触须竟飞速卷曲后退,连那腕足都蜷缩起来,疯狂后撤,只怕慢了半秒就会被这柔光刺穿。
阵阵铃声从柔光之中漾出,似在身边,又似无处不在,比一切的圣铃声更加真切低柔,送到所有活物或非活物的身边。
小燕王等人的灵力竟荡然无存,再也无法维持悬浮在空中的状态,从柔光附近跌落,而炽寰朝下一扎身子,将坠落的众人齐齐接住,而后炽寰又再度飞起,缓缓吟叫,盘旋于柔光附近。
俞星城如漂浮在一团无边的白色,却又确确实实在罗马城上空,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她看到依稀有十余个身影,或近或远的停留在这片城市上。
她知道。
那些是前来的众神。
她也能感受到,诸多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但一道气息比一切都近,就像是融在她肌肤下,就像是十指指尖、周身肌肤都与她相嵌,却又像是在她对面,保持着最后一丝距离。她听到那仿若是从她身体之中发出的声音道:“……你终于回来了。”
那声音微微颤抖,却也熟悉:“我把一切都将还给你。”
但俞星城却又极其清醒。
不是那些混沌的梦或记忆,她不是神的残魄,她不是神的载体。
她知道自己是谁,她在使用自己的声音,她的想法一切都出自这个活了二十年的俞星城的本心,她开口真真切切道:“她不会回来。是我将这一点点借来的灵力,还给了你,怯昧。”
俞星城笑了笑:“你才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