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外城在阳光下的样子, 一定是瑰丽神秘的。
俞星城和众人一同穿过横跨在建筑物之间的廊桥,在他们脚下,这样各个方向连同建筑物的廊桥还有好几座, 最下头是一些流水的沟渠。俞星城相信,在平日, 那里一定是潺潺清泉, 破碎的阳光映照着沟渠的流水, 供居民取用。但如今那些沟渠里满是血兽与人类的尸体,甚至堵塞了水道。
俞星城他们进入城中不久,穿过一处十字街道时, 竟在一片死寂中听到了脚步声, 最前头的仙官连忙抬手挡住了他们。
所有人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裘百湖不知道什么时候缀在了队尾,踉跄的差点没停住脚步, 撞到了俞星城。俞星城回过头去,只看他脸色难看头顶冒汗, 心头悬起来, 刚要问,前头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俞星城一只手扶着裘百湖, 踮起脚尖朝前看去。
竟是三五个活人,看装扮都是罗马外城原来的市民, 衣衫褴褛,鞋袜破损, 手持着钢叉、菜刀甚至是衣架做武器, 如游魂般拖着脚步游荡在街道上,他们有的手中还拿着火把。
但却也不像活人。瘦的皮包骨头,两眼凹陷, 疯疯癫癫的喃喃自语。
就像是游荡的丧尸,他们甚至没注意到站在街对面的俞星城他们。
显然他们都是感染血兽病而丧失理智的普通人,或许当初也是因为自己得了血兽病,自愿申请上街去杀血兽,却没想到血兽懒得袭击已经被感染的他们,他们也忘了回家的路,忘了自己作为人的生活,只终日如游魂般在街道上游荡,直到周围的房屋都已经空荡荡,直到街道上再没有几个健康的活人。
小燕王压低声音:“不要惊动他们,还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
小燕王抬手往右边指了指,几十人朝右边转过去,俞星城扶着裘百湖的手臂,却察觉到那衣袖下的手臂早已变形扭曲,他的手在不断颤抖,俞星城一惊,正想要低头看,裘百湖挣扎着甩开了她的手,粗哑着嗓子:“别看了。”
俞星城心头缩紧:“是因为靠近了这里吗?”
裘百湖没说话,他右手把刀拎的更紧了。俞星城顿了一下脚步,还是跟上他,伸手扶住了他,裘百湖还想甩手,俞星城压低声音道:“是我让你留下的,我要对你的状况负责!让我离你近一点,至少——如果你真的要变成血兽,让我有机会在你伤人之前杀了你。”
裘百湖转头看了她一眼,肩膀松懈几分,半晌道:“很疼。”
俞星城哪里听他说过疼,顿时心头一酸:“嗯。我知道。”
对别人来说,变异成血兽可能是一瞬间□□被撕裂的痛苦,但裘百湖现在就再把这份痛苦拖长,每分每秒都在忍耐。
他们转过几条街,若不是手中的司南还可以用,他们早就在尖顶高耸的仿佛之间迷了路。有些民居的大门敞开着,里头狼藉一片黑灯瞎火;有些则门窗紧闭,但窗上厚厚一层灰尘也证明或许早已没有活人。而几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点亮的灵灯,像是等待亲人回家的留灯一样,挂在一些建筑门口,孤独的燃烧着。
街边的一些神龛与天使像前摆着干枯的花朵与十字架,但显然祈祷没有凑效。
有些人家门口还有着黑漆的棺材,棺材被锁链紧紧捆住,似乎防止里头的人变成血兽冲出来;但大多数时候,街上的棺材都是用床板临时制成的,或者用地毯将尸体卷起,偶尔能踩到一些从歪七扭八的棺材中滑落的手脚。
之后,俞星城他们又碰到了几个游荡在街上的“活尸”,有一些发现他们后,朝他们大叫着冲了过来,但还没到面前就手脚僵硬的摔倒在地,仍匍匐着挥舞手脚。前头的仙官略一犹豫,还是抬刀从他们背中刺了下去。竟没有多少血流出,这些活尸挣扎了一阵子,就不动了。
俞星城理解他们动作迟疑的理由。
因为他们的船只上还有一百来位同样感染血兽病的普通人,所有人都在想,如果他们找不到治愈的办法,会不会那些他们熟悉的朋友同事,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俞星城感受得到,这城市中的氛围太过影响人,压抑和疯狂可能会沾染到每个人身上,她道:“走吧,继续往南。这个城市都像个万人坑,我们也无法为他们收尸。”
不知道在外城中走了多久,俞星城觉得街道都过分相似,道路复杂的让人头晕,好几次他们都走回了之前的街口,却在走过某一段路的时候,在昏暗的街巷中看到了一只翻飞的红色蝴蝶。
戈湛也发现了,他还有点小孩子性格,惊喜的抬手想要碰一下那蝴蝶。
俞星城看着那娇艳欲滴的蝴蝶,条件反射的觉得在哪儿见过,戈湛踮着脚尖,指尖就要碰到那亲人的蝴蝶时,炽寰猛地一个箭步从俞星城身边窜出去,手中的滔天杖猛地挥出,风刃环绕着杖尖,将那红色蝴蝶瞬间撕裂!
戈湛一惊,连忙抽手。
炽寰没好气道:“碰什么碰啊!老子都不敢随便乱摸这蝴蝶!”
俞星城反应了过来,看向亚瑟,和他交换了个眼神,齐声道:“迦勒?!”
话音刚落,街巷那头便传来一声惨叫,大量蝴蝶从房顶之中飞出,朝高空扇翅乱舞,红蓝粉绿,在昏暗死寂的城市里鲜艳美丽的惊人。俞星城快走几步,转过一道弯去,就看到了一个浅金色头发的男人跌坐在湿脏的路面上,大团蝴蝶围绕着他狂舞,他身前一团粉色蓝色的粉尘,凝固在空气中。
迦勒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惊恐的转过头来。
俞星城差点没能认出他来。虽然说迦勒被抓住之后,被印度宫廷内折磨的也挺惨的,但至少走的时候还是全须全尾的。
这会儿转过头来的迦勒,半张脸是狰狞的烫伤,左眼上还横着一道伤疤,显然左眼已经瞎了。他那头美丽的淡金色长发被剪短,没有风骚的银色西装,没有满手的戒指和胸口的玫瑰花,他只穿着白色衬衫与高腰长裤,坐在地上,左腿朝另一个方向弯折,显然断腿受伤严重——
迦勒看到了队伍中的亚瑟和俞星城,既是震惊又像是抓住了稻草,朝他们伸手喊道:“你们怎么会在?!救救我——我、我知道离开这里的办法!”
他话音刚落,一团火焰荡开了迦勒身边的彩色粉尘,一个人影从粉尘后冲了过来,毫发无损,将手中巨大的锯齿镰刀,砸向了迦勒!
迦勒的脖颈距离那挂满血肉残渣的镰刀只有几寸时,迦勒的位置陡然爆发了大团蝴蝶,镰刀穿过蝴蝶群,迦勒的身影随着纷飞的蝴蝶,瞬移到了距离俞星城几米远处。
迦勒似乎已经无法挪动太远,他断腿的地方更是鲜血直涌,他满脸绝望,朝俞星城伸手:“救救我,我求你,你们来这里要找的东西,我都可以帮你们。”
街道那端,手持巨大锯齿镰刀的纤细人影站住了。
他、不应该是她。
她头戴白色的修女头巾,头巾后有及腰的轻纱,如同新娘。面上裹着层层绷带,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披风与头巾下,她穿着脏污的皮外套与裤子,以及花纹繁复的银色胸甲和腿甲,铠甲和之前死在密港的教廷骑士很像,只是部件少得多。
上半身像个修女,下半身像个战士,她手中的镰刀立起来将近两米,而她背后还绑着个木制圆轮,圆轮上固定了包括弯刀、燧发枪与宽刀在内的七八把武器,如圣母画像的光轮。
她身材纤长高挑,朝迦勒的方向走过来,细腰间的油灯随着脚步轻晃,油灯中的灯光有股神圣的灵力,就像是密港港口骑士们誓死保护的灯火。步伐轻盈,姿态窈窕,银色铁靴落在地面上只有微响。
那鸟嘴人说过,未见教的猎人们正在这座城市连见人就杀,难道这位优雅的镰刀修女,就是未见教的猎人?
她如同一位美丽的舞娘般扭转身体,俞星城以为她要正面挥刀,提防着猛然提起自己的宽刀,却没想到此女竟然是从背后倒转一圈,以正常人都不会用的角度,脚尖旋转一周,将那巨大的镰刀再度割向迦勒——
美丽,流畅,力量与死亡。
突然,俞星城耳边爆发出一声枪响,枪先响,周围才一瞬停了下来,镰刀停在了迦勒眼前,那因挥动而从镰刀上甩出的血珠凝在空中。
连俞星城自己都无法眨眼。
金色子弹在空中旋转,俞星城看到亚瑟冲了出去,将迦勒往后拖去。
亚瑟想要救迦勒吗?
这个想法只在俞星城心里存在了半秒,因为她看到亚瑟一脸厌恶,拽着迦勒的头发和肩膀,将他往后拖。
显然亚瑟相信,迦勒跟着共济会来到这里,因为某些原因而落单,但他肯定知道很多事。
亚瑟争取的这一秒钟,也让所有知道亚瑟能力的人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亚瑟拿着怀表,将迦勒拽出镰刀的范围,掐着表倒数:“三,二,一!”
俞星城距离镰刀最近,她握紧手中的比她要还宽的“磨刀石”,就在亚瑟话音刚落的一瞬,她也朝前踏出一步,宽刀做盾猛地往前一推,刀身电光环绕,朝那位镰刀修女挡去——
她庆幸自己丢了灵力的这段时间内,并没有退步多少,甚至因为灵力大涨而更迅速。
镰刀修女一击未成,立刻变招,如同旋转的舞蹈,巨大的镰刀与身后的数把武器并没有影响她的轻盈,她竟然弹跳而起,镰刀再度旋转一周,在空中甚至荡出银白色月光般的光弧,斜向俞星城他们砍来。
俞星城用宽刀去挡而不是攻,就是猜她是变招快灵巧型的战士,镰刀重重的劈在了宽刀刀面上,巨大的力量震得俞星城双手发麻,宽刀刀尖扎进地里去,她差点脱手。
但瞬间,她宽刀上爆发出强烈的电流,周围几人甚至听到令人发毛的连续噼啪声,就在镰刀狠狠击打在宽刀刀面时,电流也缠向那位镰刀修女全身。
修女身体一震,她脚尖点地,飘逸迅速的朝后撤离,头巾外的轻纱裹住她身体,更使得这位手持镰刀的修女轻飘飘的如同一阵风。
相对应的,体型更娇小的俞星城身穿银色仙官曳撒,着短靴,更像个脚踏实地的女战士。她拖着同样形状巨大的宽刀,竟就这样踏步上前,微弱的月光与那镰刀修女的油灯,照亮了俞星城曳撒上刺绣的梅花,她看似吃力的拖动着宽刀,迎面而上,动作缓慢的将宽刀抬起。
一群仙官心里大叫不好。
那修女脚尖点地跃起,头纱旋转,将镰刀兜头挥下,眼见着俞星城躲避不及,但她那看似缓慢迟钝的刀法,却在对方出招后陡然迅速变招,纤弱的手腕凝聚起灵力,将宽刀如匕首般把玩于手中,身子一让,宽刀一横,朝修女腰间横劈过去,势若雷霆!
众人最近太习惯去保护她,几乎要忘了传言中是她灭了当年的赤蛟,是她熄了德里的绿火,她一边挽着袖子持笔在缎面折子上写下优美的柳体,一边也从来都是冲在最前绝不退缩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