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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星城感慨:“不过, 以这个国家的文化与宗教,能诞生你这样的女人,当真是奇迹了。”
拉克希米挪动着棋子:“我听说过东方的许多事情, 就算对你的国家来说,你也算是特例了吧。社会不能驯化每一个人, 时势总会造英雄。”她凑近过来, 丰润的嘴唇轻启, 露出微笑:“每一个出头的女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与不安,不是吗?”
这来自东方的百合花并不爱笑, 她抬起眼来, 瞳孔就像是砗磲中的黑珍珠,轻声道:“就像你九岁之前的人生一样,痛苦与不安吗?”
拉克希米也发觉, 这个比她更年轻的女官,虽然偶尔在她大胆的挑逗下显得局促, 但当拉克希米与她讨论事务时, 她却……锋芒毕露,严谨冷酷。
拉克希米笑起来:“你对我很感兴趣嘛。”
俞星城:“了解一个人的出身与成长, 才能知道她在危急关头会做出的决定。”
拉克希米:“我啊——”她笑了起来:“哦我并不怕说出来。我不过是一个妓-女与皮匠的孩子,被女巫与舞女养大罢了。出生在窝棚里, 吃猪肉与烂菜长大,我夜里不能睡在床铺上, 而要去街上捡拾垃圾, 因为那唯一一张床是在夜里用来让我的养母与姐姐们用的,她们在那里贩卖自己的肉_体。”
作为贱民却成为王后,拉克希米并不因自己的出身而羞耻, 也并不怕宫中的女使听到她的自述。
她已经为自己创造了对她笃信的社会环境,就算是有人敢把这种话外传,也只会被她的信众拔掉舌头,扔进火堆。
拉克希米说,连她在内的许多妓-女的孩子,被一群女巫与舞女收养,形成了一个被社会抛弃的女性的大家族,自称“阿卡家族”。而拉克希米的皮匠父亲是嫖-客,属于肤色较浅的曼迪迦人,她难产而死的母亲则是雅利安人混血,所以拉克希米虽是低种姓出身,却有着近似高种姓的浓眉大眼浅肤色,甚至年幼便看得出美人胚子。
她从小在这群养母的收养下,学习舞蹈、巫术与草药,而她作为阿卡家族收养的女性中最像高种姓的孩子,又拥有极强的巫术天赋,舞女与女巫们便想要利用她,来改变命运。她从小听去大家族宴会上跳舞的养母们讲述高种姓的礼仪,教她学会骑马,女巫们用草药要求她保持牙齿的洁白与手脚的柔嫩。
这个低贱的女人组成的阿卡家族似乎打算在她十二岁时,来一场偷天换日,但就在此之前,还没有来例假的年仅八岁的拉克希米被强_奸了。她的养母们发现了强_暴现场,愤怒之下,集体杀死了那个强-奸者。可强-奸者却是个军官,他的家族带着警察找上门来,她的“阿卡家族”中一半多的女性被捕,其中两人因巫术被烧死,五人在反抗时被打死,剩下的都陆陆续续在牢狱中死亡。
她们家族中最年长的一位女巫带着她向北逃走,将她交给了一对旅行中的贵族夫妻,并用巫术让对夫妻相信,拉克希米是他们的孩子。
俞星城道:“巫术……?是魅惑他人,或控制他人的思想吗?”
拉克希米只是笑了笑,继续讲述着。
养母使用巫术时,对着那对夫妻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以生命为献祭,使巫术牢不可破。年仅八九岁的拉克希米便被那对夫妻带走了,那对夫妻也像对待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她,对她百依百顺。
拉克希米也是在那时候,才拥有了现在的姓氏与名字。
而这对夫妻是马拉塔首相的挚友,她九岁被这对夫妻带着居住到马拉塔首相家中,结识了数位高种姓的同龄人,与他们成为好友。而拉克希米自己的巫术,随着这场变故的刺激愈发强大,可她却明白,她虽然天生能控制幻象与人心,但只有这些是不够的,否则她得养母们也不会这样流离失所或惨死。
她必须拥有真正的强大。
于是从她九岁进入这贵族家庭后,拼命学习骑马、射击与法术,掌握了英语与法语,她在贵族中广交好友,在马拉塔人中以美貌与天才著称,马拉塔首相也经常夸赞她。她十二三岁时也结识了一位高种姓贵族少爷,打算早日嫁给对方,掌管对方的家族。就在这时,马拉塔与莫卧儿之间发生了冲突。
马拉塔其实是在英国占领印度后,独立的一个印度教小国,与莫卧儿之间发生过多次战争。而如果这次再演化成战争,马拉塔不是莫卧儿王朝的对手。拉克希米的地位、家族与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将再度失去。
于是她私下说服了算是半个养父的马拉塔首相,使得双方签订协约并通婚,马拉塔与莫卧儿王朝和平相处,但马拉塔境内的民众却怨声载道,暴-乱频发,甚至想要刺杀首相。却没人知道是拉克希米鼓动的。
在这次代表和平的通婚中,年迈的印度皇帝阿巴克二世将与马拉塔首相的女儿成婚,而那时候,拉克希米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机会——如果不是首相的女儿,而是她嫁给了皇帝,那她很快就能掌握整个王朝。
就在婚礼当日,拉克希米创造种种机缘巧合,甚至将自己的血投入皇帝的酒杯中,使出浑身解数,在皇帝身上施下巫术。皇帝果然对她念念不忘,甚至在婚后不久想要抛弃自己的新妻子,甚至向马拉塔首相开口说要娶拉克希米为妾。
皇帝对拉克希米的痴迷与对新妻子的虐待忽视,再加上皇帝作为穆-斯林,不可能跟印度教小国和平共处,终于惹怒了马拉塔首相。两地撕毁条约开战,拉克希米却以养病为由,去庙宇中侍奉神灵,而躲避战争。
果然很快,马拉塔战败,境内一片焦土,大批马拉塔人被迫害屠杀,拉克希米却从庙宇中走出来,成为了“马拉塔人的代言人”,走上街头为马拉塔人争取权益。皇帝早已被爱情的巫术完全折服,眼里只有她一人。
最终她嫁给了皇帝,而皇帝许诺了马拉塔人土地、低税率与宽恕,一切的始作俑者拉克希米,却成了马拉塔人心中的拯救者。拉克希米成为爱戴印度教教徒的神女王后,更加笼络了下层印度教民众的心。
而她一边巩固自己在莫卧儿王朝中的地位,内有宫斗毒杀,外有战功累累;另一边,她却寻找着自己失散的养母与姐姐们,终于找到了仅存的“阿卡家族”的女性,将她们带入宫中作为亲信。
这一路往上游的历程上,她在面上是纯净无瑕的高种姓才女,是神赐给印度的战争女王。在背后却充斥着背叛、利用与冷酷。不少帮助过她的人成为她路上的垫脚石,仿佛她毫无人性;但另一边她获得了地位,却从未忘记寻找幼年时身份低贱的养母与姐妹。
短短的二十一岁,似乎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往上生长。
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要成为王后,而只是有拼命攀爬的意志力,与转移目标后坚决的执行力。嫁给皇帝之前的手段中,她利用了无法化解的战争,躲避了自己可能会被背负的骂名,将培养自己长大的马塔拉首相无情的利用,她像个洞悉社会的老道政治家。
拉克希米不值得被夸赞,却也不应该被鄙夷。俞星城听来这些过往,只觉得除了“枭雄”二字以外,无话可说。
俞星城坐在那儿,半晌轻声道:“这个出身故事,如果想要来拉拢印度教徒和低种姓,那说不定有奇效。”
拉克希米微微一愣。
俞星城是说,让这一切都变成谎言或故事就好了,她只需要成为众人尊敬的王后。
拉克希米笑了起来,晃晃手指:“我是不是很擅长编故事?小心哦,或许我的话里只有谎言。”
俞星城垂下眼去:“那么王后,我要出招了。”她拿起棋子:“你手下有多位地方将领,如果英国人只与多数派的印度教首领会谈,故意忽视伊-斯兰教首领,离间他们,做出和印度教首领‘达成协议’的和谈姿态,你会怎么办?”
拉克希米:“要引发矛盾吗?”她指甲划过一枚棋子,轻声道:“那我就在孟加拉国的英属城市,与现在英国占据的缅甸引发骚乱,英国麾下大多是印度雇佣兵,就会派这些士兵前去镇压。但这些士兵绝不会肯去。”
俞星城抬眼:“为何?”
拉克希米拿起棋子笑道:“因为在印度的传统中,孟加拉国与缅甸是黑水之畔,是恒河的脏污汇聚的地方。去了那里就会自动丧失种姓,再回来就会变成贱民。”
利用印度教的传统,引发英国人与他们手下雇佣兵之间不可相互理解的矛盾吗?
俞星城又道:“我听说旁遮普的锡克教徒对莫卧儿王朝恨之入骨,而逊尼派的人民也不希望什叶派的莫卧儿重新占领全国,而如果锡克教徒主动引路叛敌,与英国人签订协约,让旁遮普到英国人手中,你夺回德里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不是吗?”
拉克希米笃定道:“不会的。夺回德里的战争即将发动,不会给他们叛敌的机会。一旦拿下德里,我会和锡克教徒的首领和谈,向他们提供更优待的政策。”
俞星城:“优待的政策是吗……可根据我得到的王室三个月前发出的诏令,指责英国统治的罪行里,却只说他们夺走了地主的领土,对寺庙课税,干预印度教的信仰,勒索贵族与毁坏荣誉,却丝毫不提及你们要如何善待二十万印度雇佣兵,要如何为你的农民减轻赋税,如何让工人获得住房。”
拉克希米沉默了。
俞星城:“在大明,我们的王朝是由一位出身布衣,甚至曾乞讨流亡过的皇帝所建立。如果起义者想要一呼百应,就必须要与农民站在一起。如果你的王朝无法带来全新的改变,无法有意识做出更优待的承诺给所有的低种姓,就不会有人为了你上战场杀敌。或许对于你们的社会与文化而言不会想到这一点,但在印度,阶级之间的矛盾已经太过激化,你如果不来改变这些,那么英国人就会来改变一切。”
拉克希米:“这件事……我确实考虑过。只是我的诏令里如果为农民减税,给低种姓土地。反对这些诏令,甚至对皇室刀剑相向的,只会是那些地主。我是想要以传教的形式,让婆罗门祭祀散布教义:英国人是肮脏的异教徒,一切为英国人打仗的印度教教徒将灵魂万劫不复,但如果选择驱逐异教徒,每一发子弹,每一条人命都是洗清自己的不洁,这些人不但能够来世更加高贵,而且在现世就能梵天升姓。我将会建立军功制度,让他们通过军功来获得当地的土地,获得更高的姓氏。”
她的办法更加疯狂洗脑,但或许也确实有用——
毕竟这片土地上阶级观念太重,许多人只想要上升通道,而不是想要人人平等。
拉克希米道:“有大批地主领主,他们根本不愿意反抗英国人,只想着投机倒把,想着消极抵抗。但我如果针对这些地主领主,他们会联合起来反抗我。但如果军功可以获得高种姓,我就可以让各地的民兵首领自行夺取领主的位置,放任各个领主被自己手下的低种姓雇佣兵杀死。这就是不沾血的洗牌。”
俞星城沉思:“那最后一招,如果英国人支持穆斯-林立国,且设立在印度腹地,彻底要恶心你们一回呢?”
拉克希米一愣。
俞星城:“以如今穆斯_林与印度教徒的对立,一旦英国人想要立国,怕是会有大批逊尼派教徒疯涌而去,我甚至预估这个穆_斯林之国人口可能会超过一万万。那就是给印度腹中彻底安下一个病灶,你会怎么做?”
毕竟历史上印巴分治,穆斯-林立国都是事实,或许局势还不够如此恶化,但不排除英国会出这样一招恶心人。
拉克希米缓缓道:“……那说明英国人已经大势已去,就算我要面对和印度腹中的穆斯-林国家长达几十年的恶战,至少也保证了我们的民族没有成为其他民族的奴隶,这就够了。再说,我未必能活到那天呢。”
俞星城站了起来,看向棋盘:“……平局了。明日起我要去你们的军营,德里的周边,你们的道路干线与贫民窟附近,希望你能安排人陪同。你的赌局,胜算比我想的大那么一点儿,但还不到我下注的时候。”
拉克希米仰起头:“但你不只是下注,只有你们参与进来,我才能有更大的胜率。”
当俞星城送走拉克希米,炽寰一下子从被窝里钻出来,脸上竟然有点泛红,不住道:“哎呀哎呀,真好真好。虽然你让我听,我也听不懂你们都在叨叨什么,不过——哎呀,我倒觉得也有点可惜了。”
俞星城:……可惜什么?
炽寰看着俞星城竟然坐在了桌边,开始从随身行囊中拿出了笔墨,她道:“别傻站着,过来替我磨墨。”
炽寰赤脚走过来:“这大半夜的,你要干嘛?还写公文吗?”
俞星城:“嗯,算是吧。”
她沾了沾墨,炽寰靠着她,手撑在桌子上,看她一笔一划写道:“……拉克希米·葩依,性格果决狠厉,无忠善,重目的,出身低微,对印度民间局势理解颇深,宫廷内亦是掌控大局,兼有强大巫术傍身,或能操控人心或制造幻象,湿婆下凡的传言或与其有关。”
炽寰挠着头:“你们聊这么多了吗?”他顿了顿,又继续小声念道:“……考量到入红海后,英人可能因阻止运河修建而对埃及两面夹击,或应该削弱英人水师在印度洋之势力,以求我们最重要计划顺利实施。”
“什么最重要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