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王后

俞星城第一次走入印度。

恒河附近几乎可以说是印度寺庙最多, 教徒最虔诚,也最有古印度风格的地方,他们就飞翔在这片古老且分裂的土地之上。

蓝烟与灰尘之下, 是旖旎的纱丽、鲜花与拖车上的象鼻神像,到处都是灼眼的亮色。

脏污与恶臭之中, 有神圣的庙宇、宫殿与白色大理石铺成的石阶, 美与圣洁让人可以忘记空气中的牛粪与香料混合的气味。

大明并不是没有贫穷与富贵的对比, 但从来没有像这里这样直接。

所有的富丽堂皇、优雅文明、神秘虔诚的美丽建筑,都是直接从烂臭的垃圾堆,窝棚的贫民窟与泥泞的河滩上毫无征兆的长起来的。在这里贫富绝不分区, 没有过渡, 酒肉臭与冻死骨之间甚至连那道朱门的拦截都没有。

且驾车的军官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把车降低一些,让他们去看万神庙上精美古老的雕刻。

可俞星城看到的却是别的。

衣不蔽体的孩子当街溺尿, 深色肌肤的女人赤脚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用木架纸板搭成的窝棚深陷在牛粪与泥巴中, 这一切就在英式酒吧的街对面。那家酒吧用玻璃窗与百叶隔绝一切, 里头身穿西装或军装的外国男女正在喝着伯明翰出产的朗姆酒,目不斜视。

雕刻着万神的印度教庙宇外, 台阶铺满靛蓝粉末与花瓣、香料,手持孔雀羽毛扇与牦牛尾掸子的神仆赤脚穿行, 眉心一抹红的婆罗门祭祀肩上挂着圣索侃侃而谈。而就在庙宇后的沟渠里,被打断了腿的浑身溃烂的贱民吃力的想要爬出来, 却被人一脚踹了下去, 仿佛神明从来不看沟渠。

这一路上,裘百湖说了不知道多少句“他妈的”,几次他们穿越建设有工厂的地区与贫民窟, 就算在高空之上也不得不掩鼻而过。

裘百湖:“这他妈疯球了吧,我已经看不出来这儿是太有钱,还是太落魄了。你看那几座清真寺修的,简直就是仙界,可他妈仙界门口就是粪坑,那些漂亮的酒店和寺庙,简直就是泔水车上撒一把珍珠——草他妈的。这要是在大明,贫民不知道造反多少回了!”

俞星城看累了,她坐在飞行马车的深处,靠着肖潼的肩膀,温骁直皱眉的从车窗往下看,炽寰挂在她手腕上,一直在小声骂骂咧咧。

她半闭着眼睛道:“不会的,他们不会反抗的。你听说过种姓制度吗?”

裘百湖开始猛抽烟:“听说过,他们每个姓氏都有阶级,各司其职,除了低等百姓之外还有贱民,说什么贱民不能穿鞋,不能留下脚印,不能一起生活,还不能跟他们用一个水源。而且地位就这么继承下去,贱民除了早死投胎几乎就没办法。”

俞星城:“嗯。而且种姓存在在这里的时间,比宗教还要久远。现在的莫卧儿王室都是帖木儿后人,就是跟太祖来往密切的那个帖木儿帝国。所以他们的贵族其实都是突厥化的蒙古人,信奉伊-斯兰教,但百姓大多是印度教。但你敢相信么,伊斯-蘭教来了这里,也入乡随俗建立了自己的伊-斯兰种姓制度。就在这里,伊斯-兰家族也有高种姓、低种姓和贱民。”

裘百湖嘬了一口烟,他道:“那这群贱民就不知道反抗么?就不知道一起作乱么?这种事儿,就算是大明目不识丁的农民也能集合做土皇帝的,他们就不懂么?”

温骁低声道:“不是所有的王国,都有百姓奴工喊得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话。咱们这样天下寒门都有机会做官的才是特例。”

俞星城:“而且,他们的宗教观念讲究投胎,讲究肉-体低贱但灵魂平等。生来是贱民只是平等的灵魂被装入了肮脏低贱的肉-体。要信徒们虔诚且自我惩罚肉-体,任劳任怨,就能来世成为更高一层种姓的人。所以贱民们都忙着自虐,忙着祈祷,忙着不侵犯高种姓老爷们了。”

裘百湖骂了一句:“疯了,都疯了。”

俞星城叹气:“再说贱民里也有鄙视链,卖油的瞧不起杀鸡的贱民,杀鸡的瞧不起捡垃圾的贱民。种姓制度也符合人们划分等级,相互鄙视的本性。而且实际因为女性可以高嫁,生下的孩子是父母种姓的中和,细分下来阶级有十六种左右。也能通过婚姻或者梵化来进行少数的阶级跃升,就更人们削尖了脑袋只想提升自己,而不是反抗。”

肖潼毕竟也会说印地语,曾来往过此地做生意,也有些了解,叹气道:“再加上种姓之间的生活是极度隔离的。如果生活里只有生育,生存和死亡,连活着都要竭尽全力,又如何反抗呢。”

裘百湖闷闷的吸着烟:“……这荒唐的地方啊。”

他们中途扎营休息了一次,终于在第二日的黎明时,到达了阿格拉。

印度有多个首都,阿格拉便是首都之一。这估计跟他们分裂几千年的历史有关。

而在莫卧儿王朝痛失德里之后,拉克希米王后现在就居住在距离德里并不算十分遥远的阿格拉红堡之中。这也是印度境内最大的宫殿与堡垒。年老卧病的皇帝也在此处养病。

飞行马车到达亚穆纳河畔随即降落至地面,已经能在道路与绿植之中,看到那约有十几米高的暗红色石墙与层层叠叠的半圆塔尖。护城河前的石桥上站满了卫兵,他们的马车在宽阔的石桥上被拦截,一群卫兵走过来进行了问话。

肖潼低声道:“他们说要搜身,刀剑可以带进去,但枪支不可以。”

俞星城:“对他们说,我们没带任何枪支。女官不接受搜身。”

几个卫兵和那个红头巾军官笑了笑,道:“由王后的女使来亲自搜身。牛车不可进入宫殿,请你们下车吧。”

俞星城抬起头,看到从红堡入口两侧的小门中,走出几位穿着深红色纱丽的年轻女性,她们披着头巾,带着鼻环,手臂上满是金钏,脖颈挂着东珠与宝石的七八条项链。衣角遍布刺绣与珠贝,周身华丽的如同公主般走来。

应该就是王后的女使了。

俞星城听说过莫卧儿王朝的极致奢华,鹌鹑蛋大的绿宝石与水晶就像是不要钱一般几十颗穿成一串,黄金东珠与钻石制成的项链几乎能覆盖整个脖颈与前胸,王室几乎能用珠宝点缀每一寸丝绸,遮蔽每一片肌肤。劫掠过这里的英国人,就像是乡巴佬扑进珠宝与黄金的幻梦里,欧洲的上流社会充斥着被贩卖抢走的夸张首饰。

这几个女使都算是朴素的了。

她们几位走来,明眸皓齿,麦色肌肤,容貌与身量都颇为魅力,为首的竟然会说英语,道:“王后听说前来谒见的有大明的女官,她感到非常高兴,也请我们前来迎接。红堡亦是虔诚的庙宇,既不能持入任何枪支,也需要诸位戴上头巾。”

俞星城摇头:“我尊重伊斯-兰教法,但你们几位虽然佩戴头巾但也露出了部分头发,说明贵国的教法并未如此严格。而我佩戴的官帽既遮蔽了大部分的头发,不会引来忌讳;也是我作为官员身份的代表,是和我的官服一样,会面时穿戴着这些,才能与王后洽谈事务。”

那几个漂亮女使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角露出几分笑意,倒不是不悦,反而是玩味且兴奋的。她们轻易松口道:“好,那便如此。”

那群护送他们来到阿格拉的卫兵似乎不敢进入红堡,只有四位女使领着他们大明使团,走入了红堡之中。

红堡是由红砂岩建造而成,进入红堡之后,巍然围墙上布满细密复杂花纹石刻,除了头顶的天空是蓝色,夹道中只有暗红的石色,金色阳光甚至使几百年的古老墙壁散发着深重的血光。那些石墙静谧且庄严的耸立着,十几米高的门楼与墙壁,更使得他们像是爬入宫殿的甲虫。

一座庙宇一样的宫殿。

穿过十几道拱门构成的回廊,终于出现了一片广场,广场周围是一圈白色的三层建筑,建筑上绘满了细密蓝线组成的花草与几何形状,正中间则是一座高耸威压的殿堂,外头几乎布满了雕刻,延伸到仰头可以看到的宫殿穹顶之上。

也终于出现了一些仆从侍卫的身影。

只是没有一个男人。

穿着阔腿白裤子与名为布里的紧身裹胸,腹肌明晰、肌肤黝黑的女性侍卫,腰间挂着匕首与金制腰带,手持长枪与皮盾,沉默的伫立在回廊下。还有跟这些女使类似的年轻女子,穿着代表等级或官位的各色纱丽,言笑晏晏的穿行其中。

在印度的两大宗教中,女性一般都被认为是淫|欲、贪婪与不洁,是使得男人走入堕落的原因。

对,就是这样赤-裸裸的歧视。

或者说本身对性别、对人种、对性向的歧视,绝大多数都与宗教挂钩。

俞星城本来觉得自己进入印度,肯定要经历很多糟心事儿,却没想到这座既有印度教万神殿的繁复、也有伊-斯兰教庄严与神圣的堡垒中,却全都是女性——

“这就是谒见之间。”站在阳光下,女使端来几个银盘,教他们将红色的粉末抹在眉心与脸颊上,用蓝色的粉末揉搓掌心,而后佩戴上黄色的花串。裘百湖一脸不情愿的照做,被呛得直打喷嚏,温骁倒是十分听话,只是他眉心抹的有些太多,转头皱眉的时候,红色粉末簌簌的往下掉,粘在了鼻子上。

俞星城忍不住笑了笑。

温骁低声道:“我还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俞星城小小声:“这里确实很美,不过感觉还是不如紫禁城大呀。”

女使又让他们脱下鞋子,终于领他们进入了石质宫殿,宫殿中有菱格铁窗,窗下挂着香炉可以驱散蚊虫,殿内空阔,穹顶高耸,仿佛出一点声音就会有更空灵的声音回荡回来。高高穹顶两侧开有小窗,阳光斜射入宫殿,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一快快耀眼的光域。

女使请他们坐在地毯上,几个为首的官员面前有个小矮桌,放着一些水果,一群女使走进来,用银壶给他们奉上豆蔻、肉桂与丁香煮出的奶茶。

俞星城他们等到了日头微微西斜,才听到一阵马蹄声,朝宫殿的菱格窗子往外看去,只看到一个深棕色长发的女人骑乘着白马,身后似乎还跟着几个骑马的男女,横冲直撞进来,她声音微微沙哑而响亮,似乎用印地语喊着什么。

俞星城转头,宫殿的拱门处,那女人跳下无鞍的白马,赤脚快走入宫殿,将马鞭扔给女使。

俞星城才察觉到她身量极高,约有一米八出头,穿着蓝色的肥大窄脚裤与紧身古丽,深小麦色的肌肤,肌肉结实的手臂。阳光先照在她袒露的紧致且健美的腰腹上,她走近笑了,用英语道:“为了怕我对男人没有好脸色,所以带着妻子来访问我了吗?“

她英语颇为标准,听起来像是英音。

俞星城开口,肖潼代为翻译道:“不,我们当中没有一位女性是在场男性的妻子。”

她微微一愣,抱着胳膊走近几步,俞星城终于看清她的面容。

她眼睛极为明亮,睫毛卷曲,绿棕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如彩色玻璃珠,眉毛浓密,嘴唇丰厚,算得上美人,只是她一侧脸颊上有些凹凸不平的伤疤。

俞星城相信她就是那位年仅二十一岁的王后,拉克希米。

眉眼青春,神情却透露着性感与不可捉摸,这样的人还拥有着女战士一般的身材。

她赤脚走到上座,腰腹与后背的肌肉线条一点不影响她略带媚意的走路姿势,拉克希米看向俞星城,笑道:“那你是?”

俞星城道:“您应该知道燕王殿下的船队停泊在加尔各答附近了。您向大明的皇帝发出了请求,而我们就是来提供帮助的。”

拉克希米看了看他们不过五六十人的使团,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问的是你的身份,而不是你们。”

俞星城不知道拉克希米为什么会对她如此好奇,开口道:“我是燕王殿下身边的官员,也是皇帝亲命的来使。”

拉克希米面上显露出几分不掩饰的羡慕与向往:“你是官员。”

俞星城微微垂眼:“是的。是通过考试和选拔进入朝廷的官员。”

拉克希米托腮倚靠在红色天鹅绒的抱枕上,道:“真好。不需要婚姻就可以获得权力啊。而且我看得出,你说话的时候,那几位男性官员脸上也没有表现出不妥,而且女性官员也不止你一个。这说明,你不是特例,而且你在他们之中地位也不低。如果我能诞生在这样的国家就好了。”

她不等俞星城接话,又笑道:“而且你还带来了两个日耳曼人。”

她指的是后排的亚瑟和阿比盖尔。

拉克希米微笑起来:“很不巧的是,我还真恰巧知道认识这位——阿比盖尔。这是你的名字对吧。你不是东印度公司雇佣的女巫吗?”

俞星城竟不知道阿比盖尔如此知名。

显然阿比盖尔也并未见过王后,她挑眉道:“不知道我为何如此出名?”

拉克希米轻拍着绒枕,道:“很不巧,我手边也有几位能跟鸟类交流的女士。哦,印度是个鸟类很多的地方,而且它们话很多,就像是水井边排队的妇女,它们很喜欢交流。你问过它们的话,它们也终将在鸟群中传播,直到我们这里来。”

阿比盖尔脸色微微一变。

拉克希米笑的十分开朗:“阿比盖尔女士,我知道你是为钱干活的,我也知道你在印度都做过什么。这些远东的高贵客人把你带来,必定有理由。但如果你想要用鸟儿传递什么消息给英国人,放心,我们知道的会比英国人更早。把话说在前头,是为了避免给我们之前造成困扰。因为很明显,我对东方的皇帝请求派兵,来的却是你们,而几百条战船停在加尔各答外的海面上一动不动——显然我和我的国家,现在进入了一场审查中。”

她手臂撑在地毯上,脊背向猫一样柔软,似笑非笑道:“那当然我也要展露我的诚意。我相信主审查官,就是你了吧。”

俞星城:“我不过是其中一员。”

拉克希米却已经认定,俞星城的话语是其中最能够改变格局的:“你的名字?”

俞星城开口:“俞星城。俞是我的姓氏,名字是星辰之城的意思。”

拉克希米倒是嘴甜:“和你的人一样美。如果说审查开始,那么你们可以留宿在红堡中,我明日愿意带你们去军队和城市之中,而且我们计划反攻德里,诸位到时候也可以观战。我的孩子们也会带你们去所有你们想去的地方。”

之前骑马跟在她身后的男女几人走近了。

一共四男二女。

根据之前的调查,拉克希米十五岁嫁入王室时,印度皇帝已经八十七岁了,几乎不可能跟她生育。这些应该都是养子。

其中一个男孩明显是混血,应该就是那个有四分之一汉人血统的孩子。

而为首的“长男”——俞星城只能这么猜测,因为那个男人看起来最起码三十多岁将近四十岁,长脸短发,鼻梁高耸,五官温柔忧郁,却有种随时爆发疯狂的危险感。

他没有戴头巾,没有蓄胡须。拉克希米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对“长男”伸出了手,笑道:“这是我的大儿子,罗摩,他曾经抛弃种姓去英国攻读了法律,现在也是我最贴心的孩子。”

长男罗摩走上前去,跪伏在拉克希米脚边,以手触摸她的脚趾,并将手放在额头上。其他几个孩子也过去,跪伏行礼,仰起头来。罗摩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以一种令人牙酸的语气,依赖温情的唤她:“妈妈”。

拉克希米摸了摸罗摩的头发,笑道:“希望你们留宿在红堡。只是在红堡,男人只能住在贾汗基尔宫,不可随意走动,女人的话,可以挑选你们想要居住的宫殿,我也允许你们来与我同住主殿。只是——”

她笑着说了一句印地语。

肖潼一下子脸红了。

俞星城有些惊奇,转头:“她说了什么?”

肖潼小声道:“她说,她不止睡男人,也喜欢睡女人。她不介意与东方女人来一场邂逅。所以……让我们考虑清楚,再决定去不去她的宫殿居住。”

被王后的目光注视着的俞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