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官员。
范围看似缩小了, 但其实仍然不精确。
俞星城坐在那里,摸着鼻子继续想。大明官员,因为了解环境, 应该是南直隶地区的,甚至工作较为清闲, 杀人上班两不误。不是黄册登记的仙官, 否则这一灵根一旦被发现, 很快就会被当做目标。
另一方面,这人听说过她的。因为在看到她的谙雷时,此人当时微微一愣, 显然没想到她会露面。但却又不是她身边会经常打照面的官员——否则不会胆大到还敢跟她交手一番。
温嘉序抚下巴道:“能跟法国有接触的大明官员……涵盖的范围太多了。万国会馆、市舶司、各府衙, 南北厂。都有可能。”
俞星城把玩着那柄开膛手曾用过的刀,虽然也曾用灵力驱使过这把刀,但俞星城并未感觉到刀芯有什么特殊的材料, 或者刀柄能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弧度。
如果这把刀本来就是用来抛弃的,那开膛手为何会想要夺回来。
还是说那个特征虽然不算明显, 但这开膛手有异于常人的谨慎, 是否留下过什么特征。
但时间依然不允许俞星城对着这把刀格物致知。
她白日还有任务,就是前往应天府英使馆, 与公使面谈此事。俞星城目前并不想把法国这一阴谋,告知南直隶官场其他人, 所以希望这次会面偷偷进行。
不过在万国会馆的最后准备阶段,英法两国在争主展台时, 英商终于以更多的商贸种类与承诺的供应技术, 拿下了主展台,当时俞星城跟公使有过一些的接触,这次再见到他, 应该不难。
却没想到在她准备去车站,准备乘车前往应天府的路上,就出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地上昨日白莲教散发的黄纸传单才被车轮压过,就听见那卖报的报女报童喊起来:“川渝大官联合英国鬼,逼种鸦片田!大批百姓受冻灾饿死!”
俞星城一惊,温骁直接掀开车帘,他那看不见的手探出窗去,飞快的一把从那报童手上夺走几份报。报童只看见手里报纸飞入马车,惊恐的要来抓,跑了几步却没赶上,只瞧见十来个铜板从车窗扔出来,洒落一地,他喜笑颜开的跑去捡了铜板。
俞星城拿过报纸便读。
大明如今只有几大城市普及了读报,不过印刷和纸张仍然很劣质,灰黄色的报纸外头最先印的就是刚刚报童喊着的大标题,他估计不会认字,也是拿报的时候,从印馆里听来的。
上头写的很煽动,就是说其实英国鬼卖鸦片之心不死,买通了大批川渝官员,在我大明沃土上大批种植鸦片,然后官员和英国鬼分赃,百姓拿到的钱压根不比种地多,而早年就开始实行一条鞭法,只要税银足够,此地粮库又是自管,所以朝廷压根不知道川渝一直在种鸦片。
而今年冻灾,大片罂粟冻死,更是仅剩两三成的粮田也不足,粮库又无存量,川渝出现大批灾民。但四川总督明明可以向他省借粮,却怕灾民过多一事被调查,所以一直拖着不借粮,也不许灾民离乡。而如今川渝尸横遍野,人间炼狱般。
温骁皱起眉头:“此事怎么会如此……”
俞星城:“未必有他上头说的那么严重,但灾民和大片鸦片田的事应该不假。你想今年苏州都这样冷,更何况川渝。”
温骁:“不过蜀商遍布全国,他们又是出了名的活泛肯干,再加上河流众多地势复杂,如今迁徙早已无需公文,如若真有如此多灾民,必定早在湖南湖北一带见到他们了。可目前也没听说。”
俞星城:“我们一直在忙自己一亩三分天的事情,也未必知道多少外头的事。更何况真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事儿果然被有预谋的传开了。当年淡马锡之战时候的宣传,又是一直以来的禁烟,大部分百姓本就对英人没什么好感,更是恨死了大烟……现在只能尽量让府衙多派人巡街,防止百姓暴动。”
俞星城揣着这报纸,她告别温骁与温嘉序,决定独自登上了去往应天府的蒸汽机车,到英使馆已是傍晚,显然关于英人在川渝鼓动种植鸦片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英使馆内内外外挤满了人,想见公使的人中,比她地位高的海了去了,逼的那使馆内的官员,直接灭灯锁门,说公使有事出了远门。
俞星城这个闭门羹一吃就是两三天,外头关于反英反洋的呼声愈演愈烈,而开膛手并没有停止他的杀人计划。虽然在这两三天之内,他只杀了一名在扬州建厂的英国玻璃工厂主,但不知为何,外头却传闻这玻璃工厂其实一直在生产鸦片烟。
甚至在官衙张贴的悬赏开膛手的公告上,被人用红字写上“民族英雄”四个大字。
甚至人人都在说白莲教才是好的,因为是大明本土的教,才能救大明百姓;又有人说朝廷抓开膛手,就是因为软弱受英国控制,愿意当英国人的狗——
万国会馆的围墙与正门被人泼粪画字,多处接待洋人的旅店被人闯入,店主与不论国籍的洋人住客被一批裹着面巾的书院学生拖出来暴打!
这一切酝酿起来不过三日,许多旅店酒店连夜贴上红纸,上头大字写着“坚决禁烟,大明永昌,洋人禁止入内”的字样,来防止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进来砸店谩骂。
她的万国会馆中也暂时收留了许多不敢住旅店的洋商,一时间更成为百姓谩骂与愤怒的中心,隐隐有集会闯入之势。
俞星城紧急准备床铺,并从裘百湖处借来仙官,外加特行卫,约七十余人的仙官分三班倒,二十四小时巡逻在万国会馆附近。她派人在万国会馆多处围墙大门上贴出告示,由骂人狠字也不错的房巡按亲手所写。
“万国会馆戒严中,一步踏入即视为袭击朝廷重地,按律当即惩处。”
“手入断手,头入断头。如若掷物入内,当即拖走仗刑二十。”
房巡按心里也没谱:“难道真的手入断手?头入断头?”
苏州多处使馆的外国官员其实都在万国会馆内避难,内中人员紧要,俞星城点头:“先仙官示警拖入,墙内仗刑,示警无用,即可拔刀。房大人,我愿意画押来认这一条律,您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写公文全权负责此事,将您摘出去。”
房巡按直吸气:“俞大人,你这……他们、他们也是爱护大明之心无罪啊。更何况,他们外头闹腾时候,白布上写的也是护大明、杀洋狗、灭鸦片。这三句里面有两句是朝廷愿意认的。万一百姓寒心……”
俞星城那时正在深夜书写递交给应天府报告的公文,听到房巡按这话,抬起头来:“房大人,如今在外的人可是切身遭遇了什么不公吗?如若他们是川渝受灾的百姓想要求粮,如果他们是被迫害的百姓想要庇护,我不会不开门。但如今这事到如此地步,被开膛手杀的不是他们,受灾的不是他们,一直打击鸦片的不是他们。他们与此事任何一个环节都无关,却自诩正义,四处殴打洋人甚至想要杀洋人泄愤,我如何能容忍。”
房巡按说不上话来。
俞星城低头继续秉笔写公文,轻声道:“这些洋人被杀造成的战争,他们愿意上战场拼命吗?多少笔生意谈不成,多少工厂无法开设,造成的真金白银的损失,他们能赚回来么?没有了工厂与金银,没有了生意与技术进入大明的机会,造不出更先进的战船,修不出更长线的铁路,他们能用知识去填平大明与英法之间的沟壑么?一个小小的事件,引发的落后,或许十年也无法追上了。”
煤油灯闪烁,照亮她温润的侧脸,俞星城不知多少日夜没好好睡一觉,她鬓发有几丝散在腮边,抬起头道:“我作为官员,作为这大明机器的一份子,我能给予温情,却决不能给予软弱。我有自己的‘道’,这条道有时使我站在百姓一侧,有时使我站在朝廷一侧。我能为自己的‘道’负责到底,也请房巡按转达我的命令吧。”
房巡按并不知道日后朝廷清算此事,会如何评价俞星城的选择。
他也不知道俞星城到底如何想的,但她此命令一出,几乎在几个时辰内就见了血。
守西侧大门的正是铃眉,先是几个不知是附近工场的工人、还是书院学生的青年人,翻越贴着公告的围墙,铃眉与其他几个仙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逮住了这些缠着头巾与面巾的青年,按照俞星城之前说的规矩,将他们压到铁门处,隔着铁门就能看到外头呼喊的百姓人群。
他们堵住这些青年人的嘴,擅长金系法术的仙官手一指,几道铁索将他们捆在长凳上,铃眉是这一小队的领队,她一咬牙,下令杖刑。
足足二十下,一下没少,不过也有轻有重,皮肉伤难免,但不至于往残废里打。
堵嘴也是防止他们谩骂引起外头人群的更加愤怒。
打完之后,直接从他们爬进来的围墙顺着扔出去了。
外头莫名多了许多抹着眼泪控诉的人,仿佛府衙这么对他们的卫国之心,就是不盼着大明好,哭号起来,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铃眉让自己冷下脸来,与众仙官站在铁门内,扶着官刀,厉声道:“万国会馆戒严,任何人不许入内,手入断手,头入断头。此非儿戏!”
人群果然推搡着也被震慑住,果真无一人再敢攀爬。
却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一只手忽然从人群中伸出,手持一把老旧的转轮手枪,朝铃眉的方向,猛然开枪。铃眉正要闪身躲开,那擅长金系法术的仙官速度更快,手一伸,子弹停驻在空中。
铃眉呆了片刻,她余光看到身边另外一个仙官也想要拔刀去劈砍那开枪人的手,可他忍不住犹豫了。
他们都是刚上任没多久的仙官,对妖魔鬼怪或是其他逃窜的犯案修士出手无所谓,可对百姓——
铃眉却一咬牙。
别人可以犹豫,但她不能犹豫。俞星城交代过她恪守此律例的重要性,就算别人对俞星城的做法有怀疑有退缩,她也不行。更何况此人是持枪袭击!
她相信俞星城。
铃眉怒喝一声,踏步过去,一刀砍下那持枪的右手!
那人惨叫一声,似乎没想到仙官能够控制子弹,甚至这么快就飞身过来砍下他的手。
但铃眉没打算就这样结束。
手持凶器袭击朝廷重地的卫官,这不论在大明何处,都是可以当场打死。
她一把拽住那拿枪年轻人的衣领,将刀从铁门栏杆之间刺去,为了避免伤到他身后的百姓,她甚至控制了刺刀的距离。那年轻人惊恐的望了铃眉一眼,铃眉没看他,迅速抽刀,后退回原位,只留他断手鲜血不止,捂着腹部的伤口,趴在铁门上跪倒下去。
他的哀嚎惨叫甚至惊吓到人群后退,无一人来拽他帮他。
那只断手就留在了铁门内。
金系修士抬手,转轮枪朝他飞去,他交给领队的铃眉。
铃眉收入袖中,一言不发,将官刀上的血迹用衣袖擦净,放回刀鞘,面无表情的继续站在了原地。
但显然俞星城的指令,在各个方向的入口初次见血后,迅速起到了作用,围绕着万国会馆集会的人群越来越少,更不敢随意入内。而随着宵禁的贯彻、仙官的巡街与几艘鲸鹏的入府,至少在俞星城了解下,苏州府的集会行为已经不那么多了。
苏州知府似有清算此事,将闹事者全部抓入牢狱的计划,俞星城倒觉得还不急,还没到瓦解对方的情况下,此事很容易引发新一轮的暴动。更何况谁都知道这群人当中混了不少白莲教人士。
一时间,最繁华也最应该迎接万国博览会的诸多南直隶城市,都成了混乱之地,有些见多识广的商人,太了解打开这种东方古国大门时会遭遇的问题,他们依旧在万国会馆准备的房间里吸着水烟打着牌,直到几个寻欢作乐的商人抽雪茄时不小心点燃了西二副馆的窗帘。
俞星城恼火之下,以火灾出事为由,把他们这群养尊处优的洋商,集中到一个会馆居住,要求他们必须四人以上住同一间房屋。立马里头就各种内部矛盾,八卦传言,偷情作乐闹了起来,自己天天关起门来撕逼,倒也没精力去打牌抽烟了。
不过还有一小批被袭击过或者是惊吓过度的洋人,想要尽快离开大明,俞星城就只能和府衙一同,将他们安排上去往上海县港口的蒸汽机车,将他们尽快送走,以防出什么外交上的问题。
俞星城作为撤离的组织者之一,又是很多洋人在大明最熟悉的官员,自然要将他们亲自送上蒸汽机车。
去火车站的路上,俞星城的官车队伍外,有不少骑马的护卫,温骁也策马在外率领不少南厂仙官襄护,仍然能听到路过百姓的小声唾骂。只是这些日子治的他们已经不敢上前来冲撞,只敢随着车偶尔骂几句。
俞星城并不在意,她手里拎着一把不烫手的小灵灯,正在看应天府发回来的一些公文折子。
铃眉在车里护卫她,似乎神情一直在犹疑,听到外头骂了一句:“你们这群仙官就是会点法术就欺压百姓的狗奴才!”
铃眉皱紧了眉头,俞星城没抬头也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别放在心上。”
铃眉:“……没有。我只是一直在想,我出江宁的时候,我阿爹一直跟我说,出来道考做官,可千万不能当了官之后,就高高站着,指着别人说‘这群老百姓如何如何’。但我一直想我是不是已经成了这样的人呢?为什么当了仙官,就一定要做这样的事呢……”
俞星城看了她一眼,将灵灯放在一旁:“有人的地方,就有群落,就有首领,就会有分工。必然就会出现所谓的以武力来执行规矩的人。只要聚居,就必然会有你我这样的角色。”
铃眉点头:“我懂,我其实也不是想要否认仙官的存在,我只是……有时候无法接受自己做出的事情。或许还是我太软弱了……”
俞星城握住她的手:“总有人说,不应该用暴力追求正确。但你作为自己努力考出来,朝廷任命的仙官,负责的就是用暴力保护更多人。方式有对有错,你或许可以有更多地思考,想要找到更好的办法。但如果只是迷茫,只是无法走出来,你就只要记得一点就好了。是我要求你这样做的。”
铃眉紧紧攥着手,半晌道:“……不,我自己当时做的判断,我能承担这个责任。或许我的想法就是太软弱了。如果怀疑自己的官职与立场,那我不如不做,做不好更会耽误事。”
俞星城笑了笑:“嗯。你说得对。如果迷茫,就要从承担责任的位置离开,如果要站在这里,就不允许迷茫。”
她们俩人傍着说了一小会儿话,俞星城手指动了动,卷起灵灯的火焰,就听到了蒸汽火车的声音,他们已经到了。
火车站内灯火阑珊,俞星城登上车去,几乎挨个车厢与这些没参与万国博览会就离开大明的洋商们握手,也表示了歉意,有些人还是对俞星城很有好感,说话十分和气,但也有些觉得自己损失了太多时间,蒙受了太多委屈,连包厢的门都不愿意打开。
俞星城从车头走到车尾,就在她和铃眉并排走下车的时候,深夜中的蒸汽机车鸣笛,锅炉轰隆作响,俞星城正要和铃眉侧耳说几句话,就忽然听到了在锅炉声的掩盖下,有一些她不常听到的机械的声音——
但她本能的感受到了危险,习惯性的把铃眉往身边一拽。
下一秒,她看到数枚子弹击穿了蒸汽机车的玻璃,打入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