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战争

签订协约那天, 气氛比想象中庄重。

对俞星城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探索尝试,不行就再想办法。

但对于胖虎他们来说, 却不是。他们生命这么长,经历了许多年的隐藏与逃亡, 用过太多人的身份名字, 就算过往也曾想与人交好, 也曾被欺骗过,但这事儿立在纸面上,似乎还是第一次。

鳄姐甚至仔仔细细化了妆, 胖虎把挽起的袖子好好放下来, 在裘百湖进门的时候对他拱了拱手。

裘百湖入了门之后,看到那屋檐上、回廊下挤满的盛装的大妖小妖,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协约很沉。俞星城和温骁都在, 二人都穿了官服,带着黑帽, 院子中央支了一张长桌。

温骁如今也已经升官, 朝廷命南厂下派仙官护卫万国会馆周边,温骁是总领仙官, 也算是官位仅次于俞星城。

而不只是他们二人,另外三个和俞星城同住的姑娘, 全都穿了官服出来,对他弯腰作揖。

裘百湖心里缩紧, 把手中的协约平摊在桌子上。

一群人与妖凑近了, 仔细读,连那个小女孩青腰都踮着脚尖看,有不认识的字, 转头问俞星城。

写的很详细,包括这些妖在城市内的活动范围,需要报备的事项等等。有些条例甚至有些苛刻了。但俞星城理解这种苛刻。

对于裘百湖而言,他也需要冒极大的风险,严苛反而说明他仔细考量过这些事了。

俞星城点头:“可以。”

众妖听胖虎大概复述了协约上的内容,也考虑了考虑,都点了头。

裘百湖拿出了官印:“那来吧。妖的话,按爪印或者是手印都可以。”

六人先按官印。在协约最后,列成一排。

只是,在俞星城印下的时候,突然从她衣袖里钻出一只黑蛟,爪子往印泥里一按,狠狠把爪子拍在了俞星城的官印旁边。

而后又飞速缩回身子,回到她衣袖里,俞星城笑了。却拽了拽袖子,说道:“别用我的内袖擦你那沾满印泥的爪子!”

而后是妖们一个个上来按爪,胖虎、鳄姐和戈湛按的都是手印,猫妖狐妖鸟妖们都按上了爪印。前些天帮忙的那个狗大爷,扑过去就要撒尿证明,被一群妖连忙拦住。

幸好协约的卷轴够长,一式两份,最后几乎按满了各种爪印手印,裘百湖背着手望着那卷轴,忽然道:“总感觉这份责任比你我想象的都重。”

俞星城转头,笑道:“不过我也只想尽人事罢了,真要是帮不了他们,那我也不会太自责的。”

印泥风干,裘百湖带走一份,他出门去的时候,正巧有个小官急急忙忙的骑马赶来,连忙道:“是俞司使的住处吗?”

俞星城一愣:“我就是。发生何事?”

那小官连忙下马单膝跪道:“俞司使,闽浙总督钟曾筠以到达万国会馆督府,想要见您。”

俞星城吓了一跳:“闽浙总督?!”

九位封疆大臣之一的闽浙总督,来到万国会馆了?俞星城连忙道:“我这就骑马前去。”

裘百湖也脸色一变:“我同你一路。”

俞星城以前小脚的时候骑不了马,恢复天足后练习了骑马,但马术依然不佳,急的裘百湖一路催促。不过路上也有不少积雪压冰,他们也没法骑行太快,耽误了一阵子,却也终于到达了万国会馆。

万国会馆的北侧,有一座单独的洋楼,由三座中型小楼和连接他们的回廊组成,这里将在万国博览会召开后,成为各部门主官与几位万国会馆督官的办事处。东侧小楼是清真式的圆形穹顶,西侧小楼是复古的哥特式塔尖,中间则是缩小版的八角穹顶。

她上了二楼去,还没到办公室,就瞧着一个穿官服却没有戴帽的中年男人,在走廊上踱步。身材高大,穿着黒靴,头发似乎被铰过或者烧过,又短又乱的扎了个不像是发髻的揪,转过脸来,皮肤黝黑,脸颊几道肉色疤痕,手里抱着把刀。

看官服,是那位闽浙总督。看面相,像个杀人无数的刀客。

闽浙总督看见裘百湖,眼睛一亮,大步过来,狠狠拍了一下裘百湖的胳膊:“老烟鬼,还活着呢!”

裘百湖笑了,拱拱手:“还没犯肺痨。没听到我最近升官了吗?”

闽浙总督:“别逢人就说,指不定过两年你就被咔嚓砍了脑袋,我要在外忙着,都没人给你去收尸。”

这相互咒死的损友,也都是嘴上不饶人啊。

裘百湖其实平日里不爱跟俞星城牵扯,这会儿却主动介绍:“之前没人收尸,指不定以后有些姑娘,善心大发,说不定会给我备一床草席。”

闽浙总督这时候才把目光转过来。

俞星城心里敏锐的察觉到。这闽浙总督是个极不好说话的狠角色,裘百湖是怕她刚接手万国会馆,有什么事做的不妥当了,引得这位总督来算账,特意也同行,想让总督看他几分薄面。

果然闽浙总督脸上有几分恼火,却也不动声色,对俞星城拱了拱手:“鄙人姓钟,名曾筠。顺天府人,跟裘百湖算个几年的旧战友。”

俞星城心里乱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弯腰行礼道:“总督大人前来,小官有失远迎。某是万国会馆司使,姓俞,名星城,若是万国会馆内外出了什么纰漏,还请您指教。”

钟曾筠推开门,进了俞星城的办公处:“进来说话。”

俞星城进门,把门锁上,请钟曾筠入上座,钟曾筠不肯,只坐在右首的太师椅上,道:“俞大人,有万国会馆展位的各国商会,其入境商船是由万国会馆之下的万国市舶司来登船核查?”

俞星城点头:“正是。万国市舶司,是从各地市舶司调派来的官员组成,主要检查船只上是否有武器、鸦片与奴隶。”

钟曾筠:“那他们是否可以出入长江沿岸与京杭运河沿岸多个口岸?”

俞星城:“是,他们需要提交申请,万国会馆进行审批。这些商船只允许在获批的口岸停靠,且航行路段受限。”

钟曾筠:“那这些商船之中,可有隶属于伊凡·霍奇的船队?”

钟曾筠本以为俞星城会一问三不知。但俞星城几乎立刻道:“有的。伊凡·霍奇隶属英国东印度公司,是孟买与艾哈迈达巴德的代理人。正月初九在南通口岸申请检查,千吨以上无帆大船共六艘,千吨以下三百吨以上商船共十七艘。带来的入岸商品以棉花与印度纺织棉品为主,又兼有部分的东珠、靛青染料、香料与智利硝石。”

钟曾筠脸色稍霁:“你倒是记得清楚。”

俞星城低头忙喏,心里却道:要不是这伊凡霍奇之前在风雪时,于万国会馆闹事,被她大骂一顿,她也不会特意关注他的商船。

俞星城毕竟是学四书五经出身,背默是最擅长不过的,当时审到伊凡霍奇时,她总觉得此人人品不佳,特意让人多查了几遍。

俞星城抬起头来:“此人毕竟是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又加之入港船只众多,所以审查也仔细,难道是他船上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钟曾筠摸着下巴,他眉骨高耸,瞳孔有些灰棕,嘴边一圈不修边幅的灰白胡茬,仰头看着她:“你确定都查了?”

俞星城:“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船员的生活用品了。”

钟曾筠:“生活用品啊。问你两个问题,一是这些市舶司的官员,都是从哪些口岸调遣过来的?我在闽浙没收到调遣市舶司官员的公文。”

俞星城抬袖:“您与湖广、南直隶的市舶司都是动不得的。就单说广州一地,每日迎船千百艘。苏杭、两广、闽浙的市舶司本就人员紧张,又是商贸大府,万国博览会外还有许多船只贸易,怎敢还从这些地方抽人。如今万国会馆所用的多来自于山东、金州、丹东等地。”

钟曾筠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这些船你登上过吗?有查探过他们船上所携带的粮食吗?”

俞星城点头:“登上过,粮食只每艘大船抽查了三袋。不过确实剩余不少粮食,毕竟他们这些大船,船员水手人数众——”

俞星城说到一半,忽然僵住了。

钟曾筠咧嘴笑了,他笑起来的模样都杀气腾腾的,若说裘百湖是一只阴狠且丧逼的巨大蝙蝠,这钟曾筠就是一只毛发泛白仍在雪中狩猎的老狼王。

她一瞬间也明白了,他们航行了如此遥远的距离,船上怎么可能还剩下这么多粮食。

这些东印度公司的商船精于打算,必定会把船上的空间利用到极致——

俞星城嘴唇抖了一下:“他们是不是在广州一带曾入港补粮了?或者是淡马锡?”

裘百湖慢声道:“淡马锡已经重归柔佛王国,不再是东印度公司的属地了。”

俞星城细想下去,愈发后怕:“粮食中……我记得有一部分的麦子和一部分黍米。不对、他们怎么可能不带面粉,而带成颗粒的麦子,难道还要在船上现磨面粉么?”

钟曾筠这时候缓缓道:“如今印度等地有一种罂粟,其籽为黄色,类似黍米。而通过粮食袋运送罂粟籽已经成了东印度公司这一两年入大明的手段之一。胆大的就直接用罂粟籽充当黍米,胆小的就会跟麦子混合,等到地之后再用筛网,就能轻易筛出。”

……如果是两广闽浙一代常年管控鸦片入境的市舶司官员,都会留一颗心,会仔细检查他们的粮食袋。

而俞星城手下这批市舶司官员,全都是从北方调派过来的。北方没怎么被大烟波及过,他们应对的也大多都是沙俄、高丽的船只,哪里会知道这些禁烟的小技巧。

她已经够仔细了,这事儿也是东印度公司钻了空子。

俞星城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可罂粟籽又无法炼鸦片,也无瘾性,他们难道运送这么多罂粟籽进来是打算大种罂粟?”

钟曾筠:“云贵川一代,早在宋开宝年间就有大批种植罂粟的传统。不过那时候主要是炼油与制药。但你也知道这屡禁不止的大烟潮,给大明造成了多少影响。”

以俞星城的年纪与之前十几年不出家门的经历,她确实不太了解这些,她表情有些茫然。

裘百湖叹气:“老钟,小丫头不容易,以前是个考经学的,读了十几年死书,放足都是最近的事儿,你不能指望她什么都了解。”

俞星城脸上一片红一片白,两只手紧紧攒在一起。

钟曾筠打量了她一眼:“二十了?”

俞星城:“……刚十七。”

钟曾筠一拍扶手:“……太胡闹了吧!就算是个十七的世家子,也管不了这么多事儿!这么大一个万国博览会,让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管事儿!这谁决定的!”

裘百湖竟然是劝慰的那个,这俩中年老男人竟活出点老两口子的意思,裘百湖拍了拍他胳膊道:“她也不是一把手。上头不有那个姓房的应天巡按,还有宫里那个王德喜。”

钟曾筠作为一个封疆大臣,也算是俞星城见过的官位最高的人了,他也敢喷:“草他妈的姓房的,除了会写点文章骂人,要不然就是表忠心要一头磕死在桌子角以死劝谏,能干什么?王德喜就更别提了,他能给六任司礼监大太监提灯擦鞋五十年,半点长进都没有。要不是觉得他一条贱命不值钱又好做文章,谁会派他来这龙虎之地。也不知道王德喜是命大还是藏拙,来了万国会馆,忽然有脑子了,竟然到现在还没掉脑袋——”

裘百湖最知道那王德喜王公公的命大是谁给的,看了俞星城一眼。

钟曾筠:“那我也不会找王德喜商量这事儿的。算来算去,他奶奶的,这么大的盛会,这么多的事务,万国来朝,都压在一丫头片子身上。这不荒唐吗?也算是她还有点脑子能耐,否则万国会馆早乱成菜市场。别他妈大明千秋万代了,这官制就这么乱来还能千秋万代?”

俞星城真是被他这敢说敢言,吓得差点把耳朵堵上,裘百湖在旁边看她难得一副招架不来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钟曾筠和裘百湖这么一说,俞星城才了解到大明与鸦片抗争的这五十多年。

世界格局从来不是割裂的。

英法千年来的争斗,已经到了又一个白热化阶段,而英国在世界范围内拥有的殖民地,其实比吞并了西班牙大部分殖民地的法国多上许多。但从波士顿倾茶事件以来,英国在北美东海岸连续吃瘪,直到美国独立后,英国彻底失去美国这块巨大的工厂和市场。

而英国已经成为了最大的茶叶消费国,在大明拥有了更多远航汽船后,茶叶从单方面英国前来采购,变成了大明也会主动前往输出的状况。而大明本身因为引入了纺织机器,又鼓励小机器小作坊式的遍地生产,导致大明对印度棉的需求量并不高。

因此英国和大明之间就有了巨额的贸易逆差,英国没有多少能卖给大明的暴利产品,为了挽回这种贸易逆差,就生出了向大明输入鸦片的想法。大概五六十年前,鸦片开始在两广地区大范围传播,朝廷最早没有意识到这对经贸的影响。而在后续十几年,大烟馆在广东福建云南一带遍地都是,而那十几年核算国库白银量与贸易差值,形势也开始逆转成了英国有贸易顺差。

而后因为印度本地有领导军反抗东印度公司,鸦片主要生产地的东亚各国都发生了许多政变,鸦片产量下降,在大明价格也猛然增加,更高的利润也导致了大批大明百姓弃种良田,改种罂粟,朝廷到年末统筹赋税时,才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

而大明那时便开始了极其严厉的禁烟活动。这禁烟活动能够表面上贯行的较为透彻的原因,就是钟曾筠与其长兄是朝廷特派的禁烟大臣。

几乎是五年内,鸦片贸易被禁止,英国又成了贸易逆差。再加上世界各国传言大明因北美开发银矿导致的银价暴跌,决意要掌控通货,将囤积白银与黄金,生产取代鹰洋的大明银币,甚至打算推行金本位制。

这进一步引发了英国的恐慌,而英国就以他们东印度公司的重要港口淡马锡——也就是新加坡,为海战基地,发起了对大明的海战,意图通过战争让大明取消禁烟条理。

大英当时已经意识到大明的广阔市场,一旦抓住,之后就会是大英辉煌的五十年。法国再也没有资格跟英国叫嚣了。于是当时从印度派遣了近百艘大大小小的战舰、商船,甚至出动了乔治三世的终极王牌——新研发的的螺旋桨蒸汽战列舰。

虽然那时候那战舰上因为烧煤太猛,返航时可能燃料不够,还架着桅杆风范——

在二十年前,俞星城出生前,大明与大英的淡马锡海战正式拉开序幕。

这办法在柔佛或南越之类的国家,或许会凑效。

但大明引入了奥斯曼帝国的蒸汽技术,鲸鹏已成为当时大明的重要海战武器之一。而率领这支鲸鹏大军的正是小燕王的父亲,入赘大明的奥斯曼帝国的塞利姆亲王。也是塞利姆亲王,将不同于英系蒸汽技术的奥斯曼蒸汽技术全面引入大明。

此役之后,塞利姆亲王成为了当今崇奉皇帝的亲信,也是当时在大明最有声望的将领,这些都是别话了。

加之大明颇为引以为傲的天兵与大批修真者,大明的军队与大英帝国当时在淡马锡附近海域,打了个将将平手。

二十年前,崇奉皇帝还年轻,他那时候就显露出了固执坚决、不容置疑的个性,不愿中庸,不愿含混,就算那时候平均每天都有几艘造价昂贵到难以想象的汽船与鲸鹏在淡马锡的港口燃烧,他也坚决要把这场仗打下去。

崇奉皇帝甚至狂言:“这一步退了,从丹东到广州,所有的汽船都要退一步!就算是把我大明每一艘汽船都拿去跟他们对撞,动用我大明每一个御剑飞行的修真者冲到他们的桅杆上挥刀,也要打下去!”

从俞星城的角度看来,崇奉皇帝的坚决与不可一世,或许拯救了整个大明的气运。

但以他如今的荒唐胡来,很多人都不愿意认同崇奉皇帝当时做出的给大明延命百年的决策。

随着法国在背后搞英国的小动作,而且柔佛王国派兵突袭英军侧翼,最后以英军败退淡马锡为结束。而英军最后用一把火烧毁了南海明珠淡马锡,马六甲海峡上的黑烟烧了三天三夜。

大明承诺替柔佛王国重建淡马锡,境内又坚决禁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淡马锡如今成为了大明商船在外最多的停靠港,其繁华程度堪比广州。

但大烟的浪潮却开始在大明的境内,像是屡除不掉的病灶似的,反反复复。当然,这也是大明基层制度极其粗陋导致的必然结果。

钟曾筠如今仍有禁烟钦差大臣的身份在身,他得到了东印度公司死心不灭的消息,特意连夜奔赴万国会馆,查处解决此事。

俞星城坐在尾座上,听钟曾筠讲起这段过往,心惊肉跳,感慨连连。

因为她知道另一段历史,如果输了这一场战争,中原会有多少土地成为罂粟沃土,会有多少灾荒、动荡与国家崩溃因此而起……

钟曾筠叹气:“但你可不会知道,此一役之后,大明已经改变了看待世界的方法。而铲除大烟危机,使之永不复发的办法,大明已经找到了。我只是在这个漫长的治疗过程中,暂时帮忙看护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