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去。方主事小跑过来, 见到她还挺高兴的:“是你家里人么?”
俞星城眨了眨眼睛:“有我的同年,还有……远方的表亲。他们是在苏州做营生,也偶尔照顾我。”
鳄姐抿嘴, 笑的那叫一个粘软娇柔,说话的时候拿帕子掩唇, 怕是露出一嘴尖牙来:“哪里哪里, 还是星城照顾我们这些落魄户多一些。好好一个官家姑娘, 多了我们这些做小买卖营生的亲戚,还能关照我们,我们真是有福。您是星城的上峰么?”
鳄姐不愧是小妾专业户, 马屁迷人精, 一笑一颦,方主事眼睛都直了。
他也是理科大龄单身死直男,清了清嗓子, 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啊,您怎么看出来的。”
鳄姐狂吹:“您这气度一看就知道是大官, 而且是术业有专攻的那种。我家星城年纪小小, 就被兄父迫害,不得不一个人独立出来做女户, 日子可不好过,我这个表姊虽然想把她照料周到, 可官场上她连个朋友也没有……唉……”
俞星城被她这个张口就来的彩虹屁精说的一愣一愣。
方主事拍着胸脯:“我看俞星城就像我小妹一样,不过我现在可不是她上峰了, 她官已经在主事之上, 还被调走了部门,最近官场事儿多,也颇为凶险。但我一定尽心关照她——今天就是看她出来晚了, 想问问她夜深了要如何归家呢。”
俞星城转过头去,忍不住闭眼:……妈的,上次塌方事件之后,吓得跟孙子似的,这会儿怎么又把她当小妹了。
鳄姐好一阵哄,说了半天“以后就靠您照看”“这万国七司里没人比您更一脸正气,更可靠成熟”之类的屁话,总算是上车了。
俞星城面无表情的掀开车帘打了个招呼。
方主事满面红光的对着鳄姐的后脑勺挥手。
……没出息的男人。
方主事挠着后脑勺,看马车走远了,才想起来:啊,他不是想问俞星城刚刚怎么从财政司出来的么?
算了,回头再说吧。
马车上,铃眉给她塞了个热米糕,外头用盐水煮的紫苏叶子包着,年糕微咸,里头确实放了蜂蜜的红豆沙,豆沙颗粒分明,软糯烫甜,她吃的都顾不上说话。
铃眉:“不是把那小白鲸戈湛接回家了么。谁知道这小子,是个贤夫良父,又帮忙抬水洗衣,又是给做饭烧柴。这红豆米糕也是他做的。你说像不像田螺姑娘。还是说水里的玩意儿,变成妖怪都这么勤俭持家么?要我说,我也缺这么个儿子,回头我也去海里捡儿子去,管他什么海狮海豹,海狗海驴,能做饭就行。”
俞星城想想也在自个儿手边住过一阵子的炽寰。
同样是妖。
这玩意儿就知道骂骂咧咧,撒娇卖萌。毫无用处!
但也不讨厌。
俞星城摇摇头不再想了,鳄姐接口问道:“刚刚说什么最近官场凶险?你是要被人杀了么?”
俞星城:“那倒不至于,我明日要去东花桥巷一趟。见两位大太监。死应该是死不了,但不知道如果谈不成,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鳄姐也不知道是有什么过往,一提大太监,咬牙:“太监没一个好玩意儿!都是变态!你一个漂亮丫头,可不能入虎穴啊!”
俞星城哭笑不得:“我是一个命官,前两天这两位公公之一,才给我任命公文,我能出什么事。不用担心这么多,我只是在考量这件事的把握。”
鳄姐不太懂那些官场,她只是道:“到时候,我们陪你去吧!”
俞星城吓一跳:“不行。”
鳄姐一拍大腿,鳄鱼尾巴甩起来:“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们不进去就是了。”
俞星城是在第二日的夜晚拜访的东花桥巷。
乘坐胖虎驱来的马车,车里除了她,塞了一窝动物大观园。
鳄姐、青腰,还有之前的狐妖猫妖仙鹤妖,一个个化成原形,瞪大眼睛,蓄势待发。
俞星城下车前,对着一车的绿眼睛红眼睛,最后强调:“你们不许出来!不止光想着你们自己,也想想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地方。”
鳄姐狂点头。
俞星城扶额。光点头有什么用啊,之前说不让它们来的时候,它们也狂点头呢。
她只好让胖虎扶着,先下了马车。
客公公从应天府过来之后,没有另寻府邸,而是住在了王公公安身的宅院。
从外头梅花林,就能瞧出这院子有多大的气魄了。青瓦粉墙,高阁华灯,把梅花热热闹闹的红色和灯火,全都拘在这一格格的院落里。
她走进去后,给领路的果然是那个来恭喜升官的小太监。
进了院才知道,这后半边都是靠着湖,而这会儿王公公不在内宅,而是在湖上的一座小岛上。
距离并不远,撑小船不过半刻就到,只是入冬后冷的厉害,她戴着兔毛手套和围领,裹着披风,依然冷的直哆嗦。也可能是前些日子万国会馆施工地上闹暴乱的时候,她淋了雨,就也病起来了。
上了小岛,一座面朝太湖的双层小楼,灯火通明。
倒是没有什么轻歌曼舞。但里头红纱幔帐彩画屏,彩玻璃六角灯笼高挂,空气中弥漫着香薰的白烟,看起来是个华丽的温柔乡。
二楼似乎有人影,但飞快的走过去了。
俞星城顿了顿脚步,随着小太监拾阶而上。
裘百湖往屏风后一躲,转头拧眉对客昔道:“你请俞星城来了?”
客昔在那儿低声哼哼唱戏呢,被他打断也不生气,托着腮,顿了一下:“没有。她自己找来的吧。”
他招手:“王公公,我就不露面了,你去与她说话吧。”
王公公放下茶壶拱手走了,裘百湖一路走在窗边,盯着她头顶。
客昔倚在圈椅里,天冷了,这湖中岛小楼的二层地板里,烧着铜管,地板刚好温热。他光着一双脚,脚也不怎么好看,拇指有几分变形,脚背上全是或深或浅的伤口,他就这么伸直腿,裤腿短到小腿中段,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打哈欠:“看来,你要把这人当成干闺女了。”
裘百湖:“不至于。我闺女那打小怯生生的好脾气,就是长大了也不会跟她似的张牙舞爪。”
客昔伸手捏着筷子,摇头晃脑道:“放屁,你这张臭脸能把所有人都吓出怯生生来。自个儿从来没得过人笑脸吧。”
这客公公吃个饭,嘴里也满是胡言碎语,东拉西扯。瞧不出平日对外强装的贵气模样,懒散的简直四五不着六。
裘百湖被他说得反思了半天,梗着脖子:“也不是没有。这上楼来的小丫头对我笑过。”
客昔抬起头来,含着一口饭不说话,但就是写满了不信。
裘百湖:“被炽寰抓住之后,她糊了一脸黑血,冲我笑呢。不过我懂,求我救命,那肯定要笑一笑。”
客昔面前放着青玉茶盏,他却端着个陶碗,里头飘着两片菜叶和豆腐丝的清汤,他喝的喟叹,吃的贪心。客昔睫毛垂下,朝楼下假山之间雕出的小道看去,俞星城没有穿官服,束百合髻,除了一缕少女的小辫留在两肩,发髻绑着青色丝线,头上连个珠花绒花也没有。
来人府上,八成是求人办事,还不打扮。
真是个无情铁腕的女人啊。
客昔仰头把汤喝尽,动作有点不拘小节:“你与我说了半天,我都知道了。按你说的办吧。”
裘百湖一愣,挠了挠头:“这么容易?”
客昔窝着:“别人觉得天大的事儿,到我这儿来一贯跟今儿的汤里放没放葱花一样。我信得过你。”
裘百湖正还想开口,就听见俞星城的脚步声上来了。
他俩对望一眼,裘百湖觉得在这儿听不合适,客昔却把两条腿都缩到凳子上抱住,开口道:“吃饱了,走不动了。坐会儿。”
裘百湖:“……”
王公公在外间坐着还没开口,就看那一路不紧不慢走上来的丫头,进了门就跟坏了大事似的,抬手急道:“王公公,万国会馆,要出大事啊。”
王公公一懵:“什么?”
从隔门的蒙纱上,能依稀看见她身影,脚步跟唱戏似的慢有章程,就脸上表情和动作那叫一个急切慌张。
裘百湖:“……真能装。”
客昔轻轻笑了。
俞星城表示此事需要避人,王公公挥手让奴仆散下。按在平时,他未必会见这女官,可她是被客公公提拔上来的,而且刚刚裘百湖过来的时候,就是跟客公公聊她相关的事儿——
两位大佛还在后头坐着,他怎么也不敢不陪着。
俞星城合上门,才回过神来,揖手鞠躬道:“还请王公公恕罪,数日前您和客公公在塌方现场的时候,我没有说实话,因为我怕,我怕事实跟您有关。不过我现在查探明白,也想明白了,唯一不想让万国会馆办不好的人,就是您了。”
没等王公公开口,她抬起头道:“万国会馆塌方,正与劣质钢料有关。而如今库存中的钢材,十中有九都是残次品。下一次塌方,只会来的更快,也范围更大。死的人更多。”
王公公本来还觉得她说话太直接,连个客气都没有,听了这话,呆了,从凳子上忽然站起身来:“什么?!什么意思?!”
俞星城:“我是说,您如果不管这事儿,万国会馆,还会再塌方。”
王公公瞪眼:“你胡说八道什么?莫不要以为你被提拔上来,就只有你这么一个懂行的!我这儿桌上每日递来几分公文,都是汇报万国会馆境况的,怎么没听别人提过一句!”
俞星城笑了:“原来您信那些个?不过倒也是,就算是有清正廉洁的,有一心为国的,也不敢跟您直说。因为您看起来,才像这事儿的罪魁祸首!”
王公公一派桌子:“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的意思是说,这万国会馆塌方,是我这个司礼监派出来的老人儿,盼着它塌方的?!”
俞星城低下头:“您也别急。我之前与所有人想的都一样。我在想您是不是贪了这笔钱,是不是钢材的劣质与您有关。但我很快意识到,您做事儿,也不可能做这么绝,也不可能让万国会馆都建不成,让老祖宗和皇帝的脸都丢了。我明白,有人要害您了。”
俞星城抬起了账簿:“不信,您自个儿瞧。”
王公公他快走几步,捧住那账簿。
俞星城走近:“您细瞧这一栏,各豪绅捐赠的金额,对账么?”
王公公惊得头皮发麻:“……少了……少了一百一十万两!”他也不是傻的,立马就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万国七司有这些豪绅的自己人,又把钱抽走了?”
是了,万国七司的官员,都是从南直隶各府抽调的,还有南直隶往年的生员、举子,没有那些豪绅的自己人就怪了。
俞星城轻声:“而且是从根上抽走了。底账就记得是这数额了。您根本没法说。皇上派您来跟那些豪绅要钱,但这事儿皇上也不会明说,都是您私底下给张罗。那些钱是诸位豪绅送到您府上,您汇总之后再去交给万国七司的。这钱确确实实从您手里过的,其中您拿走了多少,谁能替您保证?众豪绅自己相互佐证,您呢?”
裘百湖坐直了身子,拧眉看向了客昔。
客昔没说话,抱着腿坐着,脑袋歪在圈椅的靠背上,不知道是听着还是睡了。
王公公:“可、这!我根本没可能拿走这个数目!这、他们这是明面上来敷衍我!那钢材怎么回事儿!要是钱不够,可以明说,为什么要用你说的什么残次的钢材。”
俞星城揣着手,微笑道:“他们会说,王公公私底下授意,说钱紧张,用物简缩一点,他们不敢反抗。天底下人都知道,皇上开了金口,说万国博览会一事要紧缩些。而他们,就是想让万国博览会办不好,就是想让皇上丢人啊。”
王公公张大嘴,他本来想要转头去找客公公商量这件事,可俞星城微笑里似乎有一盆冷水,把他浇清醒了。司礼监下了公文要他来督办此事的,客公公顶多是后来过来搭把手。他才是要全权负责的那个。
而且客公公是老祖宗的干儿子,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就是把客公公牵扯进来,客公公也能片叶不沾身的走。
王公公脸上的褶儿都缩紧了,他惊愕:“可是——可是如果万国会馆修不成,这大事儿查下来,他们、他们——”
俞星城摇头:“他们不会有事儿,死的只有您啊。他们谁领了官职,领了圣旨,要来管这事儿了么?事儿办不好,是要皇上无光,而且是大耻辱!您以为自己一条命就够了?指不定老祖宗那儿都要挨皇上的踹!皇上要急了,老祖宗一条命都能让您也给折腾没了。为什么我今日会来,因为您和客公公把我扯进这事儿了,我才来说实话。我被您两位抬成了员外郎,万国会馆修不好,您先在菜市口掉脑袋,我也就比您慢个半刻钟。”
王公公被她越说,脸色越难看。
他自己心里清楚,万国博览会,看起来是所有人都给开路的头等大事,实际内部却这样虚空不可靠,真要是最后事情败露,万国耻笑,皇帝震怒,老祖宗的命都丢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震的一头冷汗,眼睛直了,倒两步,没坐着凳子,直接跌坐在地毯上。
俞星城没有放过他,她平时乖顺寡言,似乎把锋芒全攒在此刻,上前一步,俯视着坐在地上的王公公:“您这小日子过的,全苏州都知道什么叫骄奢淫逸了。谁不知道东花桥巷这华灯满楼的地儿是您府上,谁不知道太湖上那歌舞不绝的画舫是您包的。您跟老祖宗算是熟了,您要是跟老祖宗说自个儿没贪,老祖宗信么?”
她句句紧逼,连屏风后的裘百湖都忍不住屏息。
这事儿……竟然已经酿成这样了么?
王公公一下子要顺不过气来,脸涨的紫红。
他宫里谨小慎微大半辈子,出来办事就有点不妥当了,但他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年纪,却酿下如此大错,本来就不经吓的一颗心,此刻都快停了。
俞星城福身半蹲,把帕子递给了王公公,又温声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您要是真急坏了,吓坏了,这事儿才真是没有转圜了。”
王公公忽然爆出一声破了音似的叫喊:“抄家!抄了他们的家!把他们的家财都充公!看他们还敢不敢对皇上这样欺瞒!我明日就带人去——”
俞星城叹了口气:“您这是嫌自个儿死得不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