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陆聿一路纵马疾驰,马蹄声如纷乱密杂的鼓点,踏在城中的石头路面上,晚归的路人惊吓四散。
天色已经黑了,夜风在他耳边呼啸,他的脑中嗡嗡一片,如同一团乱麻,没有头绪。
马儿停在了一处旷野,夜风吹过野草,一阵沙沙之声。
陆聿从马背跌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呆呆看着缀满繁星的无边夜空。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以魏长风的身份去接近她。
是他害了她。
明明不愿放下,却不愿承认,把自己隐藏在气她离自己而去的伪装之下。
明明不能割舍,却不敢面对,只能戴上假面,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来到她的身边。
他只是想保护她,爱护她,让她无忧无虑的成长。
可当发现妹妹喜欢上另一个他的时候,他却胆怯了,害怕了。
他离开了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不爱他。
她只当他是哥哥。
她爱的是魏长风,一旦这层假面撕破,他无法想象她的惊恐。
她最信任,最亲近的哥哥,却是这样卑劣、这样无耻、令人作呕。
她会恨他、怨他,会恐惧、会恶心,唯独不会再爱他。
是他,给她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如今,他就必须要承受应有的代价。
他可能会彻底失去她。
陆聿不知道躺了多久,娄威急急纵马寻来,看到躺在草地上的人时,立刻到了近前,把他扶了起来。
“公子,高阳长公主带人围堵了宗正司,吵嚷着要公子放人呢!”
陆聿眼神一动,翻身上马,“回宗正司。”
夜色肃杀。
宗正司外火光冲天,一队甲胄肃然的士兵,手持火把,整装待发。
为首的贵妇人锦衣华服,珠玉满头,脸色愠怒。
高阳长公主听闻儿子被陆聿抓起来后,怒不可遏,当即就带上公主府的护卫,杀来了宗正司跟陆聿要人。
魏国开国之初,穆、陆、贺、于、楼、奚、刘、尉八大部落立下赫赫战功,是为勋臣八姓,于氏便是八姓之一。
高阳长公主是先帝长姐,抚养年幼的先帝很有恩情,加上背靠于氏这样的夫家,在京一贯张扬跋扈,连陆太后都会礼让三分。
陆聿在宗正司前下马。
高阳长公主径直来到陆聿面前,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怒斥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看你如今真是六亲不认了,才把你姨父抓了起来,现在又要抓你表哥吗?”
陆聿被打的头一偏,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坦然道:“于坚强抢民女,被当场捉拿,甥儿不过是依法办事。”
高阳长公主怒极,“强抢民女?人呢?我怎么没看到?全然不过是你一面之词,你就是看我儿不顺眼,故意公报私仇的吧?快把人给我放了。”
陆聿不为所动。
高阳长公主越说越气,“真是有娘生没爹教,连自己亲爹都不孝,还跟自己的养妹纠缠不清,为个贱人收押我儿子,不过就是个眼里没有人伦的畜生。”
养妹,人伦,贱人?
听到这几个字眼,陆聿眼神陡然一寒。
高阳长公主说着,便要再给他一巴掌,手还没落下,就被陆聿一把攥住了手腕。
高阳长公主心中一惊,斥道:“放肆,陆聿,你是要反了天吗?”
陆聿眼神阴寒,冷冷道:“朝廷刚颁布了新的盗律,于坚就知法犯法,姨母若是不服处置,大可去跟太后理论。”
一把将她的手推了出去。
“你……”
高阳长公主脚步一踉跄,被侍卫扶稳后,不可思议地看着陆聿,难以置信他敢跟自己动手。
她气的手抖,自知今夜是要不出人了,一拂袖道:“好,我这就去找太后讨说法,我就不信,还没人能治得了你了!”
宗正司外的护卫很快撤走,娄威眼神担忧,“公子,若大长公主真入宫在太后跟前胡搅蛮缠,太后让我们放人怎么办?”
毕竟这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
高阳长公主年长先帝许多,先帝是被她照拂成人的,亦姐亦母,尊礼非常,连先帝在的时候都拿她没办法。
于坚又是公主和中山王于逞唯一的嫡子,自幼宠的跟眼珠子一样,若是公主在太后跟前哭一哭,太后再让他们放人,那新颁的律法不就是要失信于天下了吗?
当初太后垂帘,胡人勋贵们出了大力,太后对他们一贯纵容,明面上是不会撕破脸的。
陆聿面无表情,冷冷道:“好色是病,给他根治了吧。”
娄威了然,抱拳道:“是。
翌日,高阳长公主入宫一顿胡搅蛮缠后,终于得了陆太后手谕,再度气势汹汹来了宗正处。
昨日那被于坚强抢的女子也被找了过来,那女子私下已被收买谈好条件,今日一来宗正,便当场翻供,不承认于坚有掳走自己。
高阳长公主一脸得意,让宗正放人。
陆聿此时不在,娄威拿了手谕,便冷笑着让人把于坚抬了出来。
于坚躺在木担架上,面色苍白,嘴唇颤抖,“阿娘,救,救我。”
高阳长公主大惊失色,立刻扑了过去。
她面色惨白地看着直着进去,躺着出来的儿子,颤巍巍掀开他身上的布,看着他那满是血迹的下半身,一阵头晕目眩。
“儿啊!”
登时昏死过去。
于坚之事,瞬间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堂堂大长公主之子,中山王世子,身份何等尊贵?去势可比去世要命,也丢人。
陆聿自此威震京师,新法顺利推行,再无勋贵敢肆意妄为,抢掠良民,强抢民女。
连陆鉴听闻后,都是一阵胆寒,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命根子,怕不是他这儿子,最想剁的其实是他这父亲,难以置信他竟痛恨自己至此。
另一边,高阳长公主醒过来后,就立刻来了宫里一趟,在陆太后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让太后给他们做主。
她的丈夫于逞还在查办,儿子又断送了半条命,要她以后可怎么活?
陆太后颇不耐烦,心知是陆聿冲动过火,可私心里又偏袒侄儿,对公主也不似过往有耐心,态度亦十分冷漠。
“怎么,难道是聿儿污蔑了他吗?他当街强抢民女,被抓个正着,不过是依法办事罢了。”
高阳长公主心知陆太后一贯护短护犊子,只委屈道:“可那女子已然撤状,本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这般动用私刑,我儿冤枉啊!”
“冤枉?我看是便宜他了!”
陆太后厉声道:“这才颁了不久的法令,明令禁止抢掠良民,于坚就知法犯法,他是在打我的脸吗?”
高阳长公主身子一抖,心虚哭诉着,“我们不敢对太后不敬,可我儿纵是有过,也该依法办事,他私下把我儿去势,我就这一个儿子,以后岂不是要断子绝孙了?”
“当街强抢民女,抢的还是皇帝的女人,去势算是便宜他了!”陆太后冷笑,“若是依法,一死都算轻的。”
高阳长公主不解道:“皇,皇帝的女人?”
不就是个村妇吗?
“你就没问问你那好儿子,除了那个女子,还得罪了什么人吗?明锦,也是他抢的起的?”
高阳长公主心下一惊,寒意自脊背爬起,太后这是打定主意让明锦入宫了?
那她儿子这公道,是彻底讨不回来了。
陆太后看着她那面如死灰的模样,缓下几分态度道:“我也不是绝情之人,顾念大姐早年对先帝的抚育恩情,于逞在吏部受贿卖官之过,我便网开一面,既往不咎,将其迁任夏州刺史,你们一家一起去夏州上任吧。”
这是要把他们一家驱逐出京了?
高阳长公主万念俱灭。
打发走高阳长公主后,长春殿很快恢复了安静。
陆太后坐在榻上,以手支额,露出几分疲惫之态。
内司王芸儿为她点上安神香,太后这两年精力越来越差,觉少易乏,小儿辈们还这般不让人省心。
片刻后,陆太后忽地睁开了眼,计上心头,吩咐王芸儿道:“这孩子是越来越恣意妄为了,这一次,我给他压下去了,可也积了不少怨气,你把他叫过来,我得当面说说他。”
很快的,陆聿就被从宗正司请了过来。
陆太后面色阴沉地看着他,语带怒意道:“我看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即日起革去宗正职务,你自去廷尉领过吧。”
陆聿领罚,颔首告退。
陆太后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褪去了刚刚盛怒的模样。又传来一个小内监,吩咐道:“把今日之事,立刻传去平南王府。”
与此同时的平南王府亦是聊的热火朝天。
“什么,去势?!”
明锦喝着茶,听婢女跟自己有声有色地描述,手上的茶盏一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是啊,公子虽然放了人,却把于坚给去势了,给他些教训。”
明锦心中一阵恶寒,虽说勋贵犯法与庶民同罪,可真有人犯事儿,处理的也大多是一些在朝廷没有党羽的官员。
于坚这种皇亲国戚,其父又是吏部尚书,在朝廷势力错综复杂,陆聿这样得罪于氏,恐怕不好善了。
婢女忿忿道:“公子常说乱时就该用重法,若不是勋贵们那般张狂无忌,朝廷又怎会颁布如此严苛的盗律?掠人者,依律都该是死罪,去势算便宜他了。”
明锦心乱如麻,忐忑不安,陆聿至今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这时,一个仆妇急匆匆带着一个宫里来的小内监过来,愁眉苦脸道:“小姐,不好了,因为于世子的事,太后把公子关押到廷尉了。”
“什么?”
明锦掌中茶盏落地,碎了一地茶水。
同来的内监道:“陆大人是以强抢民女,触犯盗律的罪名关押了于世子,可那被抢的女子却翻供不承认被掳走,高阳长公主倒打一耙,反告陆大人诬告于世子,还滥用私刑,陆大人已被关押廷尉了。”
明锦心下一紧,她是被关押过廷尉昭狱,吃过苦、受过罪的,深知那里有多可怕,他们怎么能把陆聿也抓进去?
“这可如何是好?”
内监道:“太后得知当日小姐也差点被于世子掳走,便让小的来带小姐走一趟,去廷尉做个人证,给陆大人脱罪。”
明锦连连点头,陆聿是因她才得罪于氏,她心里担忧,也顾不得多想,便起身跟内监同去。
刚出了府门,将要登车时,脑中乍然闪过陆聿的声音——
无论谁来找你都不要跟他们走。
尤其是宫里的人。
明锦脑中灵光一闪,欲登车的脚步一顿,立刻转身,准备再返回府中。
大意了,关心则乱啊!
这时,车中却突然闪出两个内监,直接捂着她的嘴,将她强行拖上了车。
马鞭一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