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君故(二)

夜色如墨。

陆聿一路纵马疾驰,马蹄声如纷乱密杂的鼓点,踏在城中的石头路面上,晚归的路人惊吓四散。

天色已经黑了,夜风在他耳边呼啸,他的脑中嗡嗡一片,如同一团乱麻,没有头绪。

马儿停在了一处旷野,夜风吹过野草,一阵沙沙之声。

陆聿从马背跌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呆呆看着缀满繁星的无边夜空。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以魏长风的身份去接近她。

是他害了她。

明明不愿放下,却不愿承认,把自己隐藏在气她离自己而去的伪装之下。

明明不能割舍,却不敢面对,只能戴上假面,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来到她的身边。

他只是想保护她,爱护她,让她无忧无虑的成长。

可当发现妹妹喜欢上另一个他的时候,他却胆怯了,害怕了。

他离开了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不爱他。

她只当他是哥哥。

她爱的是魏长风,一旦这层假面撕破,他无法想象她的惊恐。

她最信任,最亲近的哥哥,却是这样卑劣、这样无耻、令人作呕。

她会恨他、怨他,会恐惧、会恶心,唯独不会再爱他。

是他,给她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如今,他就必须要承受应有的代价。

他可能会彻底失去她。

陆聿不知道躺了多久,娄威急急纵马寻来,看到躺在草地上的人时,立刻到了近前,把他扶了起来。

“公子,高阳长公主带人围堵了宗正司,吵嚷着要公子放人呢!”

陆聿眼神一动,翻身上马,“回宗正司。”

夜色肃杀。

宗正司外火光冲天,一队甲胄肃然的士兵,手持火把,整装待发。

为首的贵妇人锦衣华服,珠玉满头,脸色愠怒。

高阳长公主听闻儿子被陆聿抓起来后,怒不可遏,当即就带上公主府的护卫,杀来了宗正司跟陆聿要人。

魏国开国之初,穆、陆、贺、于、楼、奚、刘、尉八大部落立下赫赫战功,是为勋臣八姓,于氏便是八姓之一。

高阳长公主是先帝长姐,抚养年幼的先帝很有恩情,加上背靠于氏这样的夫家,在京一贯张扬跋扈,连陆太后都会礼让三分。

陆聿在宗正司前下马。

高阳长公主径直来到陆聿面前,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怒斥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看你如今真是六亲不认了,才把你姨父抓了起来,现在又要抓你表哥吗?”

陆聿被打的头一偏,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坦然道:“于坚强抢民女,被当场捉拿,甥儿不过是依法办事。”

高阳长公主怒极,“强抢民女?人呢?我怎么没看到?全然不过是你一面之词,你就是看我儿不顺眼,故意公报私仇的吧?快把人给我放了。”

陆聿不为所动。

高阳长公主越说越气,“真是有娘生没爹教,连自己亲爹都不孝,还跟自己的养妹纠缠不清,为个贱人收押我儿子,不过就是个眼里没有人伦的畜生。”

养妹,人伦,贱人?

听到这几个字眼,陆聿眼神陡然一寒。

高阳长公主说着,便要再给他一巴掌,手还没落下,就被陆聿一把攥住了手腕。

高阳长公主心中一惊,斥道:“放肆,陆聿,你是要反了天吗?”

陆聿眼神阴寒,冷冷道:“朝廷刚颁布了新的盗律,于坚就知法犯法,姨母若是不服处置,大可去跟太后理论。”

一把将她的手推了出去。

“你……”

高阳长公主脚步一踉跄,被侍卫扶稳后,不可思议地看着陆聿,难以置信他敢跟自己动手。

她气的手抖,自知今夜是要不出人了,一拂袖道:“好,我这就去找太后讨说法,我就不信,还没人能治得了你了!”

宗正司外的护卫很快撤走,娄威眼神担忧,“公子,若大长公主真入宫在太后跟前胡搅蛮缠,太后让我们放人怎么办?”

毕竟这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

高阳长公主年长先帝许多,先帝是被她照拂成人的,亦姐亦母,尊礼非常,连先帝在的时候都拿她没办法。

于坚又是公主和中山王于逞唯一的嫡子,自幼宠的跟眼珠子一样,若是公主在太后跟前哭一哭,太后再让他们放人,那新颁的律法不就是要失信于天下了吗?

当初太后垂帘,胡人勋贵们出了大力,太后对他们一贯纵容,明面上是不会撕破脸的。

陆聿面无表情,冷冷道:“好色是病,给他根治了吧。”

娄威了然,抱拳道:“是。

翌日,高阳长公主入宫一顿胡搅蛮缠后,终于得了陆太后手谕,再度气势汹汹来了宗正处。

昨日那被于坚强抢的女子也被找了过来,那女子私下已被收买谈好条件,今日一来宗正,便当场翻供,不承认于坚有掳走自己。

高阳长公主一脸得意,让宗正放人。

陆聿此时不在,娄威拿了手谕,便冷笑着让人把于坚抬了出来。

于坚躺在木担架上,面色苍白,嘴唇颤抖,“阿娘,救,救我。”

高阳长公主大惊失色,立刻扑了过去。

她面色惨白地看着直着进去,躺着出来的儿子,颤巍巍掀开他身上的布,看着他那满是血迹的下半身,一阵头晕目眩。

“儿啊!”

登时昏死过去。

于坚之事,瞬间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堂堂大长公主之子,中山王世子,身份何等尊贵?去势可比去世要命,也丢人。

陆聿自此威震京师,新法顺利推行,再无勋贵敢肆意妄为,抢掠良民,强抢民女。

连陆鉴听闻后,都是一阵胆寒,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命根子,怕不是他这儿子,最想剁的其实是他这父亲,难以置信他竟痛恨自己至此。

另一边,高阳长公主醒过来后,就立刻来了宫里一趟,在陆太后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让太后给他们做主。

她的丈夫于逞还在查办,儿子又断送了半条命,要她以后可怎么活?

陆太后颇不耐烦,心知是陆聿冲动过火,可私心里又偏袒侄儿,对公主也不似过往有耐心,态度亦十分冷漠。

“怎么,难道是聿儿污蔑了他吗?他当街强抢民女,被抓个正着,不过是依法办事罢了。”

高阳长公主心知陆太后一贯护短护犊子,只委屈道:“可那女子已然撤状,本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这般动用私刑,我儿冤枉啊!”

“冤枉?我看是便宜他了!”

陆太后厉声道:“这才颁了不久的法令,明令禁止抢掠良民,于坚就知法犯法,他是在打我的脸吗?”

高阳长公主身子一抖,心虚哭诉着,“我们不敢对太后不敬,可我儿纵是有过,也该依法办事,他私下把我儿去势,我就这一个儿子,以后岂不是要断子绝孙了?”

“当街强抢民女,抢的还是皇帝的女人,去势算是便宜他了!”陆太后冷笑,“若是依法,一死都算轻的。”

高阳长公主不解道:“皇,皇帝的女人?”

不就是个村妇吗?

“你就没问问你那好儿子,除了那个女子,还得罪了什么人吗?明锦,也是他抢的起的?”

高阳长公主心下一惊,寒意自脊背爬起,太后这是打定主意让明锦入宫了?

那她儿子这公道,是彻底讨不回来了。

陆太后看着她那面如死灰的模样,缓下几分态度道:“我也不是绝情之人,顾念大姐早年对先帝的抚育恩情,于逞在吏部受贿卖官之过,我便网开一面,既往不咎,将其迁任夏州刺史,你们一家一起去夏州上任吧。”

这是要把他们一家驱逐出京了?

高阳长公主万念俱灭。

打发走高阳长公主后,长春殿很快恢复了安静。

陆太后坐在榻上,以手支额,露出几分疲惫之态。

内司王芸儿为她点上安神香,太后这两年精力越来越差,觉少易乏,小儿辈们还这般不让人省心。

片刻后,陆太后忽地睁开了眼,计上心头,吩咐王芸儿道:“这孩子是越来越恣意妄为了,这一次,我给他压下去了,可也积了不少怨气,你把他叫过来,我得当面说说他。”

很快的,陆聿就被从宗正司请了过来。

陆太后面色阴沉地看着他,语带怒意道:“我看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即日起革去宗正职务,你自去廷尉领过吧。”

陆聿领罚,颔首告退。

陆太后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褪去了刚刚盛怒的模样。又传来一个小内监,吩咐道:“把今日之事,立刻传去平南王府。”

与此同时的平南王府亦是聊的热火朝天。

“什么,去势?!”

明锦喝着茶,听婢女跟自己有声有色地描述,手上的茶盏一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是啊,公子虽然放了人,却把于坚给去势了,给他些教训。”

明锦心中一阵恶寒,虽说勋贵犯法与庶民同罪,可真有人犯事儿,处理的也大多是一些在朝廷没有党羽的官员。

于坚这种皇亲国戚,其父又是吏部尚书,在朝廷势力错综复杂,陆聿这样得罪于氏,恐怕不好善了。

婢女忿忿道:“公子常说乱时就该用重法,若不是勋贵们那般张狂无忌,朝廷又怎会颁布如此严苛的盗律?掠人者,依律都该是死罪,去势算便宜他了。”

明锦心乱如麻,忐忑不安,陆聿至今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这时,一个仆妇急匆匆带着一个宫里来的小内监过来,愁眉苦脸道:“小姐,不好了,因为于世子的事,太后把公子关押到廷尉了。”

“什么?”

明锦掌中茶盏落地,碎了一地茶水。

同来的内监道:“陆大人是以强抢民女,触犯盗律的罪名关押了于世子,可那被抢的女子却翻供不承认被掳走,高阳长公主倒打一耙,反告陆大人诬告于世子,还滥用私刑,陆大人已被关押廷尉了。”

明锦心下一紧,她是被关押过廷尉昭狱,吃过苦、受过罪的,深知那里有多可怕,他们怎么能把陆聿也抓进去?

“这可如何是好?”

内监道:“太后得知当日小姐也差点被于世子掳走,便让小的来带小姐走一趟,去廷尉做个人证,给陆大人脱罪。”

明锦连连点头,陆聿是因她才得罪于氏,她心里担忧,也顾不得多想,便起身跟内监同去。

刚出了府门,将要登车时,脑中乍然闪过陆聿的声音——

无论谁来找你都不要跟他们走。

尤其是宫里的人。

明锦脑中灵光一闪,欲登车的脚步一顿,立刻转身,准备再返回府中。

大意了,关心则乱啊!

这时,车中却突然闪出两个内监,直接捂着她的嘴,将她强行拖上了车。

马鞭一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