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明锦是被一串风铃的清脆声响唤醒的。
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小时候的房间里。
明锦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环视着周围,这里的一切跟她离开时几乎没有变化。
青玉几,旃檀床,珠玉帘,翠屏纱窗,光华璀璨,不可名状。
这是她的房间。
她立刻跳下了床,光着脚跑到了窗前,窗外郁郁葱葱,一丛海棠缀着晨露,开的娇艳。
窗棂上,悬挂着她小时候和哥哥一起从法云寺求来的那串铃兰风铃。
明锦伸手触碰着风铃的铃摆,黄铜的光泽有些暗淡,声音却依旧清脆动听。
蓦地,她似又想到什么,又转身跑到屏风后的柜子前,将柜门接连拉开。
那一件一件的华裳,光泽如故,都是小时候阿娘和哥哥命人为她精心营制,织金嵌珠,皆极华丽,只是尺寸已经小了。
她走了,这些衣服,哥哥也没有丢弃,还都为她保存着,可幼时的金尊玉贵,锦衣玉食,早已如过眼云烟,和这一箱箱的衣服一起被封锁了……
李媪捧着新制的衣服走了进来,看到小女郎看着衣服出神这一幕,便心疼道:“哎哟,小祖宗,怎么光脚踩在地上,仔细冻坏了你。”
明锦回神,闻声回头,一别数年,恍若隔世。
“阿母!”
小女郎唤了一声,疾步上前,风一般扑到了妇人的怀里。
李媪拍着她的背,老泪纵横,“狠心的小东西,现在可算是回来了。”
明锦也哭个不住,二人执手互诉思念,好不容易止住后,李媪才给她更衣。
屏风后,明锦褪去旧衣,玲珑的身姿倒映在屏风上。
李媪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姿,又忍不住落下了泪,唉声叹气道:“我养大那个珠圆玉润的孩子,现在怎么瘦成这样了呢?该吃了多少苦啊……”
明锦怔了一下,跟小时候比起来,她现在是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绝对没有过分消瘦。
大约是因为这几年她一直在那西北苦寒地,便让人以为她是因为忍饥挨饿,吃了很多苦头才会变瘦了。
她笑道:“阿母别难过,我没挨过饿,我只是长大了,长高了,抽条了,谁会永远是个圆润的小团子啊?”
李媪扑哧一笑,给她系着腰带时,目光看向她高处的风光,胸部丰盈饱满,又看向低处的景象,臀部浑圆挺翘,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的芝芝,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明锦换好衣服后,问了声,“哥哥呢?”
“公子一早就进宫跟太后回事了,待会儿小姐先去花厅用饭,公子让人做了你最爱吃的羊羹。”
明锦欢喜地点了点头。
邺城宫,长春殿。
风和日丽,碧空如洗,春日的暖阳洒落在宫城的飞檐斗拱上,朱墙黄瓦,光辉夺目。
陆聿姿态从容,缓步来到殿中。
殿内帘幕轻垂,莲花兽首香炉里,烟雾袅袅,浓重的檀香气在殿中弥漫着,幕后传来轻微的交谈声。
陆太后正和和尚书令崔允在内议事。
那崔允出身博陵崔氏大房,辈份上还是崔晟的族叔,年逾七旬,仕历三朝,德高望重,连陆太后都会敬称一声崔令公。
一道温和苍老的声音从帘后传了出来,“诚如太后所言,陛下春秋已富,六宫未建,崔晟之女姿容婉艳,德美才秀,宜充宫掖。”
陆聿闻声,眼神一动,入内的脚步顿住。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无名风,掀动珠帘,传来玉石碰撞的清脆之声。
陆太后的目光也被引向帘后,看到那道清隽挺拔的身影后,立刻抬手制止了崔允的话音。
“崔令公,今日便先到此吧。”
崔允话音一顿,眼梢余光扫到缓步走来的陆聿,拱手告退。
二人擦肩而过时,互相颔首致意。
陆聿没有说话,入殿请安。
炉中的檀香即将燃烧殆尽,香雾断断续续的溢出。
陆太后手持紫檀佛珠,斜倚凭几,姿态慵懒,这个执掌着魏国最高权力的女人,虽已是不惑之年,依旧风姿美艳。
她就那么静静看着陆聿,一言不发,微扬的凤眼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压迫。
姑侄二人沉默了片刻。
陆太后问他,“刺客找到了吗?”
陆聿不答反问,“姑姑此时召明锦回京,就是为了让她入宫吗?”
陆太后眼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从容道:“怎么?入宫为妃还会委屈她不成?”
陆聿眼中的冰冷一闪即逝,不无讥讽的一笑,“姑姑是想让人再重复你的老路吗?”
陆太后拨动佛珠的手指一顿,殿中一时沉寂,落针可闻。
她默了一会儿,坦然道:“是又如何?”
不加掩饰。
陆聿抬眸,对上了她冷酷的视线。
魏国祖制,子贵母死。
当年,陆太后便是利用祖制逼死皇帝生母,以嫡母的身份抚养皇帝,临朝称制,大权独揽。
如今天子还没有子嗣,后宫之中,无论谁先生下皇帝长子,都是死路一条。
陆太后此时令明锦入宫,就是让她去送死!
陆聿眼睑抽搐,脸色阴沉。
陆太后继续拨动着手中的佛珠,语气凉薄,“崔允虽是我的心腹,可他毕竟是汉人,推动汉化,我亦冒着十分风险,我重用他,但也需要他送一个崔氏女入宫为质,以示忠心。”
陆太后顿了一下,“明锦是我们陆氏养大的孩子,知根知底,是最好的人选。”
陆聿冷笑,“那崔允怎么不让自己的女儿入宫?”
崔允这个老狐狸,心里很清楚女儿入宫是什么下场,他不忍亲生女儿入宫,就想推族女入宫送死。
当年国史狱案,汉人世家几遭灭顶之灾,崔允都能全身而退,手腕城府可见一斑。
明锦根本不知道陆太后召她回京的真实目的,若陆太后一开始就挑明让她入宫为妃,明锦不但不会回京,恐怕还会联手贺云珠,鼓动本就蠢蠢欲动的六镇造反,向朝廷施压。
陆聿本以为陆太后是因为崔允的缘故,要重用博陵崔氏,才给崔晟升官,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
竟然瞒的这么紧,连他也骗过去了。
陆太后眉梢一扬,“我只要博陵崔氏女入宫,是谁的女儿无所谓。”
“我绝不会让她入宫!”
陆聿目光坚定,语气冰冷而决绝。
陆太后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一下,语调带着几分嘲弄,一字一句提醒他。
“如果我非要让她入宫,难道,你还要再跪上三天三夜来求我吗?”
陆聿猛然抬起头,往事如流水般从眼前一闪而过,脑中乍然浮现出小女郎当年离开时的决绝模样。
——你根本反抗不了太后,你根本保护不了我。
他看着陆太后那波澜不惊的神色,却是脊背恶寒,如坠冰窟。
“你不是说,从此以后,再也不求我了吗?”
陆聿一言不发,双目紧盯着上座的女人,双拳紧握。
陆太后微直起身子,对上他的眼神——
“那就让自己强大到可以反抗我、超越我,孩子,我会以你为荣。”
金乌西坠,宫城苍凉。
陆聿快步行走在宫城的青石板路上,夕阳给他身上笼罩了一层暗凉之色,留给冰冷的宫城一个孤绝的背影。
他一路扬鞭纵马,疾驰回府,思绪万分。
他原先就一直在怀疑,明锦身世这样的重要秘密,父亲怎么可能一直瞒着太后?
也许在明锦身世大白于天下之前,太后就已经知晓她的身世了,她故意装做不知情,就是为了以明锦的身世为把柄,来打击崔氏,让崔氏死心塌地的供她驱使。
也许当年太后就没想杀了明锦,不过是想以此恐吓她,让明锦永远对她心存畏惧,任她摆布。
如今,让明锦入宫,给陆丽华借腹生子,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陆聿迅速返回了家中。
廊檐下,明锦沿着回廊踱步,晚霞给她身上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小女郎对哥哥翘首以盼。
陆聿风尘仆仆而回,明锦立刻欢喜地迎了上去。
“哥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陆聿看了她一眼,道:“你一直在等我?吃过饭了吗?”
明锦回想着那道美味的蒸肫,笑道:“吃过了,哥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想着跟你说一声再走。”
“走?”陆聿眉峰一蹙,“去哪儿?”
“回家。”小女郎天真笑着,“昨夜哥哥收留我一晚,我已经很感激了,现在我也该回去了。”
初来京城,铺子的生意,房子的修缮,都需要她去张罗,本来她一早就想走的,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当面跟哥哥道个别。
陆聿眼神一动,目光看向一旁的李媪。
李媪也是一脸愁色,她都劝了一天了,想让小姐留下来,可小姐坚持要走,到底现在不是亲兄妹了,小姐才有心避嫌吧。
陆聿面色阴沉,他好吃好喝的养着她,她就只惦记着那个家徒四壁,还漏风的家?
那几间破草屋有什么好回的?
此刻,他突然克制不住地涌起一个卑鄙的念头,想让人立刻去把她家那几间破草屋给推平了,看她还能去哪儿!
他冷冷问她,“你家那几间破草屋还能住人吗?”
明锦哽住,子不嫌家贫,爹爹的房子再破那也是她的家,平南王府再富也已经不是她的家了,自己的家怎么就不能住了?
她刚欲反驳,陆聿先打断了她。
“我会找人给你们修缮房子,这之前,你就在这儿住着,哪儿都不许去。”
明锦呆了一呆,看着他那依旧冰冷的神色,心底却淌过一丝暖流,嘴角微扬了起来。
原来他是想让她留下来。
她垂下了眼,回想着昨日的点滴,能够祭拜阿娘,得到宽恕,她已经知足了,现在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没有再留下的道理。
“我知道哥哥不嫌弃我,还当我是妹妹,可我刚回京城,要忙的事情很多,而且我们已经……”
陆聿眼神骤然一沉,冷冷打断她的话锋。
“闭嘴。”
他的语气凌厉,明锦吓了一跳,立刻绷紧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他好像有些生气了。
陆聿直接无视她而过,走出几步后,又转头看向她,沉声提醒道——
“还有,这段时间无论谁来找你,都别跟他们走,尤其是宫里的人。”
“宫里”那两个字,他咬的尤其重。
明锦心里一咯噔。
作者有话要说:陆聿:跑,再跑就把房子给你们推平了
阿锦:不跑,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