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雷(二)

崔晟归心似箭,父女二人一路轻装简行。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沿途的风景从西北的苍凉古朴,荒漠狂沙,到中原的钟灵毓秀,沃野千里。

最终在那桃花灿烂的暮春之月,抵达了距离京城只有一步之遥的魏郡。

这一日,父女二人赶路时,天色忽然阴暗了下来。

接着,便是雷声大作,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明锦看着哗啦啦的雨,就像当年她离京时那场一样大。

道路很快被雨水冲刷的泥泞不堪,车轮陷入泥沼,马儿拼命拖着车,却依然寸步难行。

崔晟在车上挥鞭子赶着马儿,明锦在车后踩在泥坑里,手脚并用地推着车。

雨哗啦啦下着,很快就把她淋了个湿透。

天上电闪雷鸣。

当父女二人终于合力把马车赶出这一地泥泞后,马儿却被乍响的春雷之声,惊的一声嘶鸣,撒蹄子狂奔起来。

明锦吓了一跳,撒开腿向那狂奔的马车追去,却只被车轮溅了一身泥。

崔晟手忙脚乱地指挥着马,欲将其停下,马儿却是带着他越跑越快,根本停不下来。

“爹爹。”

明锦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急如焚,马儿失控,她和爹爹失散,也不知爹爹情况如何了?

雨渐渐停了,春日道上,雨后初晴,百鸟和鸣。

官道上,几匹骏马风驰电掣般驰骋而来。

为首的年轻男子骑着一匹纯黑的骏马,身着玄青色缺胯袍,腰悬金玉蹀躞带。

身旁的侍卫跟他回话,“公子,马上就到魏郡了,那刺客定是往这边逃了。”

男子没有吱声,浅淡的棕眸平静无波,凝视着魏郡方向,纵马疾行。

众人亦扬鞭跟上。

突然,一个满身泥泞,姿容莫辨的路人猝不及防地冲到了官道上,兴奋地高举着双手拦马。

为首的男子见状,心下一惊,立刻减速勒马,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落地,又溅了小女郎一身泥。

“哪儿来的小乞丐,不要命了吗?”

众人皆大惊失色,男子身后的一个侍卫大声呵斥着。

明锦吓得摔倒在泥坑里,亦是心有余悸,眼看天色渐晚,她本是想拦个路人载她一程,不想却差点被马蹄踩死。

她爬起身子,一脸愤愤地擦着脸上的泥,溅了她一身泥不道歉,竟然还骂她要饭的?

她抬头望向始作俑者,刚要理论时,却是瞬间呆住,气势全无。

脑中轰然一声——

是他。

明锦呆呆看着陆聿,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侍卫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如鸟叫一般聒噪,她置若罔闻,怔怔看着他。

陆聿面容平静,气质冷冽,英俊的容颜亦如往昔,脸部的轮廓更加深刻,只是眼神却染了更多的风霜与淡漠,拒人千里。

曾经温润明朗的少年,如今已是一个坚毅成熟的男人了。

明锦本以为,他们会在京城、在山寺、在坊市,她会以最美好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会认出她,挽起她的手,像曾经一样对她笑,喊她妹妹,跟她说他很想她。

可怎么都没有想到,再度回京,二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

他高坐马背,一尘不染,她陷入泥沼,一身狼狈。

五年了,物是人非,天翻地覆……

明锦埋下了头,一时无言。

怎么偏偏拦下了他呢?

“刁民!还不让路!”

侍卫见明锦不动,催马上前,撵她走人。

陆聿面色冷漠,看都没看她一眼,准备拨马离去。

明锦回神,不顾侍卫的驱逐,立刻小跑着上前,主动拉住了他的袖子,鼓起勇气和他相认,轻轻唤了一声。

“哥哥。”

小女郎站在马前,仰头看着他,有顾虑、有期盼,也有久别重逢的欢喜。

侍卫们面面相觑,哥哥?他家公子是尊贵无双的平南王,几时会有这般小乞丐一样的妹妹?

陆聿居高临下,沉郁的视线投向小女郎的脸。

小女郎蓬头垢面,姿容莫辨,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后,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凉薄的讽刺,眼底滑过一丝讥诮。

然后,一寸一寸,冷冷抽回了被她拉住的袖子。

明锦呆住,面色白了一白。

侍卫扬起马鞭,高声恐吓着,“刁民,再不躲开,我就拿马鞭抽你了!”

又是拦马,又是碰瓷,现在的人,想攀龙附凤想疯了吧?

明锦呆了片刻后,才恍然想起哥哥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她长高了,也长大了,哥哥一定是一时没有认出她。

便又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哥哥?”

陆聿依旧不为所动,漠然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驱马离去,把她一个人晾在了原地。

明锦一懵,她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边追边急急呼唤着——

“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芝芝啊。”

芝芝,是哥哥给她取的小字,哥哥说,她就是琼林仙境的芝兰玉树,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女郎,可自从离开陆家后,便再没人叫过这个小字了。

男子好像没有听见,没有任何停留,马蹄起落,渐行渐远。

明锦看着他冷漠的背影,脸色惨白,哥哥真的不认她了吗?

黄昏时分,天上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街上人来人往,声势嘈杂,有人冒雨赶着在宵禁前出城,有人赶着进城。

明锦一路追在陆聿一行人后面,追了几十里,追的头晕眼花,腿疼脚麻,终于在天黑前追到了城中。

那一年,哥哥在雨中追她追了几十里,现在,换成她来追他了。

天色渐暗,街上各处都点上了灯,昏黄的灯火照亮了斜飞的雨丝。

明锦身上已经被冷风吹了个透,瑟瑟发抖,她看到客栈前停着的那几匹精壮纯良的高头骏马后,想也没想的就紧跟着追了进去。

掌柜的见她一身狼狈,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要饭的,便要撵她出去。

明锦太累了,懒得解释,直接甩出了一锭银子。

掌柜双手接住银锭,立刻换了脸色,双眼放光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明锦道:“给我一间房,一套换洗的衣物,还有沐浴的热水。”

“好咧,这就去办。”

掌柜把银锭揣到怀里,笑逐颜开,立刻招呼人去备房。

客栈人来人往,明锦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着,蓦地,一阵电流涌过全身——

楼梯转角处,一道玄青色的挺拔身影静默独立,依旧是那副冰冷、拒人千里的模样,仿若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明锦心中微颤了一下,身子也不自觉地向他走近两步。

似是有感悟的,那人也移来了视线。

隔着喧嚣人声,二人的视线无声对望着。

明锦惊喜地张了张嘴,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一个侍卫便走了过来。

侍卫对陆聿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只留下一道玄青色的衣摆,在小女郎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明锦一时怅然,失落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哥哥还是不肯认她。

……

来到房间后,明锦甩掉灌满泥水,又沉又重的靴子,对着镜子擦洗着脸上的泥污,擦着擦着,便停下了动作。

镜中少女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她蹙眉看着镜中自己脏兮兮的小脸,看了一会儿后,突然恍然大悟!

刚刚她的脸这么脏,哥哥一定当她是路边要饭的小乞丐了,才没有认出她。

哥哥一定是没有认出她,才推开她的!

想到这里,明锦心里瞬间舒畅多了,也愈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哥哥一定不是故意冷落她。

入夜后,陆聿伏案写信,灯火照亮了他侧颜,俊朗锋利的轮廓,倒映在屏风上。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潜入,娄威在他跟前回着话。

“公子,追来魏郡之后,刺客的线索就断了,想抓到人,恐怕要等他下次动手了。”

陆聿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回完正事儿后,娄威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公子,你明知那是明锦小姐,为什么就是不肯跟她相认呢?”

陆聿不答。

娄威看着他那阴沉的神情,提醒着,“崔晟虽名位不显,可博陵崔氏毕竟是汉姓名门,声望尤在,公子若能维护好与这些汉人世家的关系,对今后的汉化改革推行有益无害,公子纵是心中有气,也不该这般无视小姐。”

陆聿神色无异 ,自顾自的飞快书写着。

娄威又故意叹道:“小女郎身娇体弱的,徒步追了几十里,恐怕腿也累断了,脚也磨烂了。”

陆聿依旧一言不发。

娄威见状,耸了耸肩,不再多言,毕竟这是他们兄妹的私事,他也不好太多置喙。

给他挑了挑灯花后,便准备离去。

陆聿笔锋一停,把一份卷宗递给他道:“让人快马送回京城。”

娄威接过,看着手上吏部尚书于逞的案宗时,眉梢一挑,颔首告退。

门口传来“咣当”的关门声后,屋内又恢复了平静。

小烛静静燃烧着。

幽暗中,只能听到写字的沙沙声。

片刻后,陆聿放下了笔,清冷的棕眸暗沉一片,他自嘲一笑,脸色苍白瘆人。

不认她?

他怎么会不认她?

那一年,他在倾盆的暴雨中追的满身泥泞,狼狈不堪,倒在那场秋天的风雨之中。

这是她欠他的。

是她先不认他这个哥哥的。

幼时,他宠她、爱她,和她相依为命。

后来,她离他、弃他,把他推入深渊。

在他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她又残忍的在他心上狠狠扎了一刀,他一个人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挣扎了这么久这么久。

现在,她终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锦:哥哥一定不是故意冷落我

陆聿:不,我就是故意的

阿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