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晟归心似箭,父女二人一路轻装简行。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沿途的风景从西北的苍凉古朴,荒漠狂沙,到中原的钟灵毓秀,沃野千里。
最终在那桃花灿烂的暮春之月,抵达了距离京城只有一步之遥的魏郡。
这一日,父女二人赶路时,天色忽然阴暗了下来。
接着,便是雷声大作,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明锦看着哗啦啦的雨,就像当年她离京时那场一样大。
道路很快被雨水冲刷的泥泞不堪,车轮陷入泥沼,马儿拼命拖着车,却依然寸步难行。
崔晟在车上挥鞭子赶着马儿,明锦在车后踩在泥坑里,手脚并用地推着车。
雨哗啦啦下着,很快就把她淋了个湿透。
天上电闪雷鸣。
当父女二人终于合力把马车赶出这一地泥泞后,马儿却被乍响的春雷之声,惊的一声嘶鸣,撒蹄子狂奔起来。
明锦吓了一跳,撒开腿向那狂奔的马车追去,却只被车轮溅了一身泥。
崔晟手忙脚乱地指挥着马,欲将其停下,马儿却是带着他越跑越快,根本停不下来。
“爹爹。”
明锦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急如焚,马儿失控,她和爹爹失散,也不知爹爹情况如何了?
雨渐渐停了,春日道上,雨后初晴,百鸟和鸣。
官道上,几匹骏马风驰电掣般驰骋而来。
为首的年轻男子骑着一匹纯黑的骏马,身着玄青色缺胯袍,腰悬金玉蹀躞带。
身旁的侍卫跟他回话,“公子,马上就到魏郡了,那刺客定是往这边逃了。”
男子没有吱声,浅淡的棕眸平静无波,凝视着魏郡方向,纵马疾行。
众人亦扬鞭跟上。
突然,一个满身泥泞,姿容莫辨的路人猝不及防地冲到了官道上,兴奋地高举着双手拦马。
为首的男子见状,心下一惊,立刻减速勒马,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落地,又溅了小女郎一身泥。
“哪儿来的小乞丐,不要命了吗?”
众人皆大惊失色,男子身后的一个侍卫大声呵斥着。
明锦吓得摔倒在泥坑里,亦是心有余悸,眼看天色渐晚,她本是想拦个路人载她一程,不想却差点被马蹄踩死。
她爬起身子,一脸愤愤地擦着脸上的泥,溅了她一身泥不道歉,竟然还骂她要饭的?
她抬头望向始作俑者,刚要理论时,却是瞬间呆住,气势全无。
脑中轰然一声——
是他。
明锦呆呆看着陆聿,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侍卫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如鸟叫一般聒噪,她置若罔闻,怔怔看着他。
陆聿面容平静,气质冷冽,英俊的容颜亦如往昔,脸部的轮廓更加深刻,只是眼神却染了更多的风霜与淡漠,拒人千里。
曾经温润明朗的少年,如今已是一个坚毅成熟的男人了。
明锦本以为,他们会在京城、在山寺、在坊市,她会以最美好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会认出她,挽起她的手,像曾经一样对她笑,喊她妹妹,跟她说他很想她。
可怎么都没有想到,再度回京,二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
他高坐马背,一尘不染,她陷入泥沼,一身狼狈。
五年了,物是人非,天翻地覆……
明锦埋下了头,一时无言。
怎么偏偏拦下了他呢?
“刁民!还不让路!”
侍卫见明锦不动,催马上前,撵她走人。
陆聿面色冷漠,看都没看她一眼,准备拨马离去。
明锦回神,不顾侍卫的驱逐,立刻小跑着上前,主动拉住了他的袖子,鼓起勇气和他相认,轻轻唤了一声。
“哥哥。”
小女郎站在马前,仰头看着他,有顾虑、有期盼,也有久别重逢的欢喜。
侍卫们面面相觑,哥哥?他家公子是尊贵无双的平南王,几时会有这般小乞丐一样的妹妹?
陆聿居高临下,沉郁的视线投向小女郎的脸。
小女郎蓬头垢面,姿容莫辨,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后,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凉薄的讽刺,眼底滑过一丝讥诮。
然后,一寸一寸,冷冷抽回了被她拉住的袖子。
明锦呆住,面色白了一白。
侍卫扬起马鞭,高声恐吓着,“刁民,再不躲开,我就拿马鞭抽你了!”
又是拦马,又是碰瓷,现在的人,想攀龙附凤想疯了吧?
明锦呆了片刻后,才恍然想起哥哥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她长高了,也长大了,哥哥一定是一时没有认出她。
便又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哥哥?”
陆聿依旧不为所动,漠然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驱马离去,把她一个人晾在了原地。
明锦一懵,她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边追边急急呼唤着——
“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芝芝啊。”
芝芝,是哥哥给她取的小字,哥哥说,她就是琼林仙境的芝兰玉树,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女郎,可自从离开陆家后,便再没人叫过这个小字了。
男子好像没有听见,没有任何停留,马蹄起落,渐行渐远。
明锦看着他冷漠的背影,脸色惨白,哥哥真的不认她了吗?
黄昏时分,天上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街上人来人往,声势嘈杂,有人冒雨赶着在宵禁前出城,有人赶着进城。
明锦一路追在陆聿一行人后面,追了几十里,追的头晕眼花,腿疼脚麻,终于在天黑前追到了城中。
那一年,哥哥在雨中追她追了几十里,现在,换成她来追他了。
天色渐暗,街上各处都点上了灯,昏黄的灯火照亮了斜飞的雨丝。
明锦身上已经被冷风吹了个透,瑟瑟发抖,她看到客栈前停着的那几匹精壮纯良的高头骏马后,想也没想的就紧跟着追了进去。
掌柜的见她一身狼狈,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要饭的,便要撵她出去。
明锦太累了,懒得解释,直接甩出了一锭银子。
掌柜双手接住银锭,立刻换了脸色,双眼放光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明锦道:“给我一间房,一套换洗的衣物,还有沐浴的热水。”
“好咧,这就去办。”
掌柜把银锭揣到怀里,笑逐颜开,立刻招呼人去备房。
客栈人来人往,明锦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着,蓦地,一阵电流涌过全身——
楼梯转角处,一道玄青色的挺拔身影静默独立,依旧是那副冰冷、拒人千里的模样,仿若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明锦心中微颤了一下,身子也不自觉地向他走近两步。
似是有感悟的,那人也移来了视线。
隔着喧嚣人声,二人的视线无声对望着。
明锦惊喜地张了张嘴,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一个侍卫便走了过来。
侍卫对陆聿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只留下一道玄青色的衣摆,在小女郎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明锦一时怅然,失落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哥哥还是不肯认她。
……
来到房间后,明锦甩掉灌满泥水,又沉又重的靴子,对着镜子擦洗着脸上的泥污,擦着擦着,便停下了动作。
镜中少女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她蹙眉看着镜中自己脏兮兮的小脸,看了一会儿后,突然恍然大悟!
刚刚她的脸这么脏,哥哥一定当她是路边要饭的小乞丐了,才没有认出她。
哥哥一定是没有认出她,才推开她的!
想到这里,明锦心里瞬间舒畅多了,也愈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哥哥一定不是故意冷落她。
入夜后,陆聿伏案写信,灯火照亮了他侧颜,俊朗锋利的轮廓,倒映在屏风上。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潜入,娄威在他跟前回着话。
“公子,追来魏郡之后,刺客的线索就断了,想抓到人,恐怕要等他下次动手了。”
陆聿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回完正事儿后,娄威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公子,你明知那是明锦小姐,为什么就是不肯跟她相认呢?”
陆聿不答。
娄威看着他那阴沉的神情,提醒着,“崔晟虽名位不显,可博陵崔氏毕竟是汉姓名门,声望尤在,公子若能维护好与这些汉人世家的关系,对今后的汉化改革推行有益无害,公子纵是心中有气,也不该这般无视小姐。”
陆聿神色无异 ,自顾自的飞快书写着。
娄威又故意叹道:“小女郎身娇体弱的,徒步追了几十里,恐怕腿也累断了,脚也磨烂了。”
陆聿依旧一言不发。
娄威见状,耸了耸肩,不再多言,毕竟这是他们兄妹的私事,他也不好太多置喙。
给他挑了挑灯花后,便准备离去。
陆聿笔锋一停,把一份卷宗递给他道:“让人快马送回京城。”
娄威接过,看着手上吏部尚书于逞的案宗时,眉梢一挑,颔首告退。
门口传来“咣当”的关门声后,屋内又恢复了平静。
小烛静静燃烧着。
幽暗中,只能听到写字的沙沙声。
片刻后,陆聿放下了笔,清冷的棕眸暗沉一片,他自嘲一笑,脸色苍白瘆人。
不认她?
他怎么会不认她?
那一年,他在倾盆的暴雨中追的满身泥泞,狼狈不堪,倒在那场秋天的风雨之中。
这是她欠他的。
是她先不认他这个哥哥的。
幼时,他宠她、爱她,和她相依为命。
后来,她离他、弃他,把他推入深渊。
在他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她又残忍的在他心上狠狠扎了一刀,他一个人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挣扎了这么久这么久。
现在,她终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锦:哥哥一定不是故意冷落我
陆聿:不,我就是故意的
阿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