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高层果然陷入到骚动不宁中。
先是袁波书记奉命去省城汇报工作,回来后一脸灰暗,跟谁也不说话,像是大病了一场。接着,秦默被组织部叫去谈话,谈话整整持续了一个上午,还没等李春江从马其鸣那儿等到消息,一个更大的新闻在公安局大楼炸开了。
吴达功回来了!
陪同他一同走进公安局办公大楼的,竟是省厅一位副厅长。当下,吴达功的办公室便热闹起来,憋闷了很久的一帮人像是迎来太阳一样,由里到外绽开出灿烂的笑容。
被袁波和马其鸣拖了几个月的关于三河市公安局长人选的议题很快摆到常委会上,会议从下午三时开到了现在。
常务副书记孙吉海态度异常强硬,丝毫不考虑袁波书记的意见,力举刚刚看病回来的吴达功,不仅如此,他还提议调任李春江为三河市对外经济协作办公室主任,由副县级升为正县。
马其鸣哑然,吴达功接任秦默已在他预料之中,提升李春江却让他哭笑不得。组织部门事先压根儿没跟他透过气,袁波书记也好像蒙在鼓里。
秦默的隐退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尽管马其鸣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但他毕竟只是政法书记,事关干部任命的大事,他也只有建议权。但是,李春江说啥也不能动。李春江要是让他们拔了,他便成了光杆司令,说不定下场还不及车光远。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刚刚有点眉目的案子怎么办?全又翻回去,或是继续由他们压着?
是的,压。这时候马其鸣才深深感受到啥叫高压政策,权力要是不让你讲话,你连嘴都不能张。
会场上,马其鸣的思维剧烈地波动着,目光一次次掠过常委们的脸。在座九个常委中,数他资历最浅,来三河的时间最短,也就是说,他最没发言权。有两次,他的目光跟孙吉海相对,而后又掠开。
今天的孙吉海让他刮目相看,仿佛人在绝望时疯狂反扑,有点咬死谁是谁的味道。他居然跟秦默对上了,秦默刚说了句再考虑考虑,孙吉海抢过话便说:“一个班子我们要考虑多长时间?一年,两年,还是一个世纪?”秦默被他的霸气逼得咽回了话。孙吉海接着又说:“我们这是在配班子,不是在搞斗争,如果每一个班子都要拖这么长时间,索性我们别的工作都不要干,整天蹲下来算计人好了!”这话讲得,已经不只是发难了。马其鸣静静观察着孙吉海,发现他今天充满了底气,充满了果决。难道,这底气真的来自于那个杨四的突然死亡?
一个人彻底消失了,带着所有的秘密走了,活人还有什么畏怕的?
拿死人救活人,往往是没办法时最有效的办法!
这么想着,他把目光对住了老书记袁波。袁波也有点反常,似乎总是言不由衷。忽儿像是在反对,忽儿又像搪塞,举棋不定的样子不得不令人生疑。马其鸣忽地就想起那个袁小安,想起袁波的省城之行,难道……
表决吴达功的时候,马其鸣犹豫再三,还是举起了拳头。这个时候他只能长远计议,切不可自乱方寸。他看见,所有的常委全都举起了手,表决出奇地顺利。
这就是三河的现实!
接下来,讨论李春江的调任。马其鸣先是沉默着,听组织部门的同志讲干部横向交流的重要性,接着有常委发言,充分肯定李春江的工作,对提升这样的同志没有意见。这时候的马其鸣是理智的、冷静的,他已清楚,常委们提前一定得到过某种暗示或是交流。有时候常委们也是一个小集体,一个小圈子,或者说白了点,也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利益共同体。这个利益既有国家的利益、组织的利益、人民的利益,但又难保不掺进个人的利益。当个人的利益大过其他利益时,阴暗面便有了,于是交换、平衡、妥协,等等等等,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所谓的风险共担、利益共享大不了如此,这在权力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等常委们表态快要结束的时候,马其鸣心想,该说话了,不能啥好词都让你们说完。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会场,然后说:“有件事我必须向各位通报一下,就在不久前,本市抓获一名毒品犯罪分子,并且端掉了两个极其隐蔽的制毒贩毒窝点。可以肯定,本市存有猖獗的地下制毒贩毒犯罪活动,案情十分重大。鉴于此案目前由李春江同志负责,我建议,李春江同志的工作暂不调动,请各位考虑。”
说完他端起水杯,平静地喝了一口。
袁波和孙吉海同时惊大了眼睛。按纪律,凡是大的毒品交易和制售等犯罪活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绝不允许外泄。范大杆子的事,马其鸣也只向袁波和孙吉海汇报过,而且只能到此为止。绝然没想到,马其鸣不顾纪律之约定,将此事讲在了会上。这人真是太不成熟!
会场一派骚动,常委们惊讶之余,全都将目光集中在马其鸣脸上。这可是违犯组织原则的事,是领导干部之大忌。
马其鸣仍旧安静地喝着水。
出乎意料的事终于发生了,常委们交头接耳之际,会议主持者孙吉海突然宣布:“鉴于有重大案情发生,李春江同志的事就到这儿,请常委们注意保密,散会!”
马其鸣一动未动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盯住孙吉海。
这一招太冒险,但绝对有效。试想一下,事关毒品犯罪的重大是非面前,哪一个常委敢轻易表态,调走李春江?
孙吉海真是没想到,马其鸣会斗胆走这步棋,一下把他逼到了绝境上,除了认输,他没一点儿选择。
他咬着牙齿在心里恨道:“你狠!”
看着孙吉海离开会场,马其鸣的心才稳当下来。他看看表,已是深夜十一点,怪不得肚子一直叫。
人到绝境处,什么怪招儿都有。马其鸣也是让孙吉海逼得没了选择,除了打出缉毒这张牌,他没有任何招数能阻止常委们表决的拳头。孙吉海正是吃定了他的能耐才那么气势逼人。当然,这一招是离原则远了点,但马其鸣现在只能要结果。他胜了,而且他相信,这一招的效果,远不是保住了李春江,很有可能打乱了常委们已经形成的某种默契。再想一下,常委们为什么能让孙吉海等人牵着鼻子走,他们到底怕什么?除了怕卷进去,还能怕什么!从车光远到他马其鸣,下的都是一步大棋,一步能把整个三河掀翻的大棋,在座的诸位当然不情愿!但是,如果马其鸣把常委们引到另一条路上,告诉他们,这段时间神神秘秘搞的是缉毒,是在捣毒贩的窝子,而不是像车光远那样在抓某个人的把柄,常委们会怎么想?
情势急转直下,吴达功一上任,立刻向李春江和老曾他们发难,这是他的拿手好戏,简直可以称得上轻车熟路。他在同一天里给老曾安排五样工作,没一样跟警察沾上边。
“这活没法干了,我简直成了打杂的!”老曾没处发牢骚,只能把火泄在李春江身上。李春江苦笑道:“干吧,啥滋味也尝尝,别老想着立功。”
“立功?”老曾黑起了脸,“我是怕……算了,不说了,我急着去三监,有事你先替我扛着。”
三监正是李三慢服刑的地儿,老曾已打通内部环节,将一名外号孔雀的内线安插了进去。
李春江自己的日子也很不好过,上午开党组会,吴达功率先拿李春江开火,说自己治病的这段日子,有人拉帮结派,私立山头,将安定团结的公安局搞得四分五裂,这么下去,公安局还能叫公安局吗,干脆叫私人侦所好了。接着,他把被秦默和李春江削职的几个所队长叫来,一一在会上谈思想认识。这一下,会议就不像是党组会了,倒像是声讨会、批判会。那些丢了权又提心吊胆过了几个月日子的所队长,终于盼来了靠山,盼来了救星,恨不得把这几个月的怨气水一样泼出来。
李春江一时之间成了众矢之的。
这还不算,接下来的分工会上,李春江被抽出来抓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和创建文明旅游城市。吴达功强调,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和创建文明旅游城市,是市委市政府提出的新要求,是今年的中心工作,分管领导和抽调出来的同志一定要本着对市委市政府高度负责的精神,全力贯彻市委市政府精神,力争将三河市建成一个社会文明、经济发展、百姓安居乐业、各项事业和谐发展的现代化城市。
对缉毒工作,吴达功只字未提,没说抓也没说不抓。
李春江担心,吴达功会抢在潘才章和王副彻底坦白之前,将他们弄出来。会议一完,他便匆匆去找马其鸣,将吴达功这两天的表现和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没想马其鸣说:“坚决按分工去做,这个时候,他说的话就是你的圣旨,懂我的意思不?”
李春江摇头,心里忍不住对马其鸣生出一层失望。
“怎么,想不通?”马其鸣面带微笑地说。
李春江没说话,好像有点走神。马其鸣也不管他,只是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们应该给他机会,让他充分地表现,一个人越是想表现自己,也就越能暴露自己。春江,你应该好好研究研究人的心理,这对你以后办案有好处。好了,我还有会,你先忙去吧。”
李春江刚要走,马其鸣又唤住他:“对了,北京那边联系好了,你跟夫人商量商量,趁这段时间,陪她去一趟,彻底做个检查。”
李春江哪有心思听这个!走出市委大院,他心里就不只是委屈和担忧了:马其鸣这样说什么意思?妥协、让步,还是打算彻底放弃?
潘才章兴奋得简直想死!多险啊,差点就给说了。幸亏自己长着脑子,幸亏对吴达功有信心,要不然,嘿嘿,不敢想!
想起过去的这些个日子,潘才章简直就像游了一趟太虚村,世上的事,怪,太怪,怪得连他这个老公安老所长都不敢相信。抓来人不审,好吃好喝侍候着,让你想,让你往透彻里想,这叫哪门子办案?如果这样也能让人开口,还要警察做什么?
又一想,不对,马其鸣这招儿,你还甭说,差点就让自己崩溃了。
潘才章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天,潘才章被秘密带上车,一辆镶着黑色玻璃的车,带他的两个人都不认识,表情冷得就跟恐怖电影里的杀手。潘才章开始以为是黑道上的,忙说:“我没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啊,那个刘冬,我真是不能放。”
对方冷冷地剜他一眼,示意他别说话。潘才章吓得赶忙闭上嘴。车子很快驶出市区,往子兰山那边去。潘才章心想完了,弄不好连具全尸都留不下,拉子兰山上活埋也说不定,这事儿他不是没听过,童小牛他们就干过,那个叫乌鸦的……想到这儿,潘才章猛地一个冷战,恨不得一头撞碎玻璃跳出去。年轻一点的那位一把按住他,喝道:“别动!”潘才章变得老实,其实不老实没办法,那玻璃防弹的,根本撞不碎,潘才章这点经验还有,就算真撞碎了,但敢跳吗?
潘才章怯怯盯住两个天外来客般的陌生人,祈祷千万别是黑道的,也千万别是童百山的人,童百山的跟黑道没啥两样。车子拐过子水河,没往山上去,径直开进一个叫乡巴佬的度假村。潘才章这才松口气,到了这儿,就是自个的地盘,量他们也不敢玩杀人越货的勾当。
等被带到后院二层小楼,潘才章傻眼了,怎么也想不到,坐在这儿等他的竟是小田,就是他想约却不给他机会的那个田秘书田文理!
“哎呀,是田秘书。”潘才章伸出双手,热情地走过去。
“请坐吧。”秘书小田指着对面一张凳子说。
潘才章愣了愣,怎么让他坐凳子,这不是有沙发吗?
“潘才章,知道请你来做什么吗?”秘书小田的语气很平静,但那平静里分明有股威严。
“不……不知道。”
“那好,我告诉你。”秘书小田站起身,一改平日那份文静,不怒而威的目光瞪在潘才章脸上,“潘才章,你应该很清楚,我们找你来做什么,请你如实把自己做下的事说出来。”
“你……你……你们这是非法拘禁!”
“潘才章,我们是很友好地请你来,难道你愿意我们把你送回去,再用警车拉你来?”小田说着,目光示意两位,年轻那位立刻拿出一张拘捕令,上面有公安局的鲜红大印。不过,潘才章看得很清,大印上的名称不是三河市公安局,而是……潘才章一时有些恍惚,不清楚那个地方在哪,仔细一想,头上的冷汗哗就下来了。
这不正是马其鸣以前做过县委书记的南平县吗?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儿,莫非……蓦地,潘才章慌了,怕了,后心贴到了前心上,无力地瘫在凳子上。
两位陌生人正是南平县公安局刑警,年轻那位姓张,另一位年龄大的,秘书小田叫他康队。
见潘才章老实了,秘书小田跟康队说:“你们谈吧,我有事先走一步。”
这一次,马其鸣的确把谁也瞒住了,包括老局长秦默,马其鸣也没跟他讲实话,只说潘才章牵扯进一桩案子,让人家带走了,其他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讲。不是说他信不过谁,而是看一份材料时,忽然发现,他们把关系搞颠倒了,原来一直以为,控制潘才章这条线的必是吴达功。你猜怎么着,材料上反映的事实却是:潘才章才是一手编织起这个网的人,吴达功只不过是潘才章网住的一条鱼,某些时候竟也受潘才章控制。
这份材料提醒他,切不可按常规思维去判断问题,否则,就会走进死胡同。正好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是过去的部下现在的南平县长打来的,说南平有几个打工者失踪好几年,现在怀疑是让某股势力胁迫到三河,替人坐牢,南平警方想做进一步侦查,请求马其鸣能给予支持。
马其鸣一口答应下来,正好借南平警方的力量,进一步摸清潘才章及真正控制潘才章的这股力量。
这些事他当然不能跟秦默和李春江讲,怕引起他们误会,以为不信任他们才借南平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怕秦默追问那份材料从何而来。
一提材料,马其鸣的心忽然就暗下来。
提供材料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任政法书记车光远。
说起来,这事儿还有些曲折。
一开始,马其鸣也是无从下手,觉得四面都是线索,可抓哪一条都觉不对头。有天他查阅桌上的群众来信,忽然就发现一封特殊的信,字迹似曾相识,一读,才知道这信非同寻常。这是一个人失败后的反思,是对杂乱无序的诸多线索的梳理,这封信里提到一个人:李欣然,说后悔没从李欣然身上先打开缺口,结果把问题弄得复杂化,困在里面走不出来。马其鸣正是从这封信得到启示,决计先对李欣然采取措施。
信是秘书小田悄悄放桌上的。
当时,马其鸣只装做不知道,啥话也没跟小田提。
事情过去了好些日子,在李欣然被双规后的一天,马其鸣忽然叫来小田,问他信从哪儿来。
秘书小田犹豫一会儿,说出了季小菲的名字。
马其鸣这才决计亲自约见季小菲。季小菲说,信是车光远写的,可惜还没写完,他便进去了。临被带走的那天,车光远突然打电话,要她立即去他办公室,说有重要东西交给她。等她赶去时,省纪委的同志已到了,季小菲抢在前面拿到了那封信。当时车光远啥也没说,只是用目光鼓励着她。季小菲说到这儿,眼圈忽地湿了。
马其鸣现在看的这份材料,是车光远亲手交给他的。看过那封信后,马其鸣决计去见车光远,靠着老朋友的帮忙,他跟车光远谈了将近三个小时,临别时车光远交给他这份材料,说是在里面写的。马其鸣真是感动,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车光远还有信心写这些东西,可见他的意志有多坚强。他觉得交到手上的,是一颗沉甸甸的心,是一份重托,一份不会轻易放下的责任。
毕竟,他们同是政法书记。
正是得益于车光远的提醒,马其鸣才从纷乱的头序中很快理出一条思路:潘才章!他交给秘书小田一个任务,跟南平老康他们一起,耐心地陪着潘才章,不逼他,不审他,除了限制自由,不对他采取任何措施。
这也许有些不合情理,更不合公安办案的原则。但马其鸣相信,这办法对潘才章管用。对付不同的人得用不同的办法。潘才章半辈子生活在那种地方,对审讯那一套,比过日子还熟悉,你没有特别的办法,能让他开口、能让他说实话?
潘才章一开始很紧张,很怕,尤其看到南平两个人,身子不由得就抖。这事太可怕了,怎么风一来雨也来了?后面会不会还有雪?他紧急思忖对策,好在潘才章这方面有不少对策,他决计拖,这个时候能拖一天是一天,不相信外面的人不急,不相信外面的人会不管。你南平的警察再厉害,还能翻了三河的天?
慢慢地,他镇静下来,发现事儿并没那么糟,他们好像也没掌握多少,要不,怎么不问?不问就证明他们只是捕风捉影,或者走走形式。他仔细回顾了一下所有做过的事,确信天衣无缝,那几个蹲在里面挣外块的人,比打工强得多,而且他们查死也查不出是南平人,这一点潘才章敢保证,要不凭啥这事能做那么长?要不凭啥天南海北的人只要一出事,就想把人转到三河来?他潘才章能耐大,信誉好,人家是慕名而来呀。
嘿嘿,潘才章笑了,这一笑,算是把他彻底笑了过来,再见了南平人,便摆出一种威风,一种三河市对南平县的威风。南平算什么,落后封闭的小县,能跟三河比?更摆出一种气势,一种历经大风大浪的气势,一种驾驭乾坤的气势。车光远都没能把我搞掉,吴达功都得听我的,甚至袁波,甚至孙吉海,甚至……哈哈,说出来吓死你们,就凭你两个南平人,能咋?
果然,南平人泄气了,失望了,甚至不打算问他了。有一着没一着的,天天只留下一个人,陪他看电视,像是南平没电视似的,另一个,潘才璋认为定是去转街,到三河找女人也说不定,三河的女人当然比南平要强。这就对了,做做样子嘛,工作也做了,玩也玩了,回去一交差,多美。现如今谁还认认真真办案,傻子才认真,不怕死的才认真,没权没势吃不到好处的才假装认真。有了好处你给我认真一下看?
潘才章美滋滋的,心想这日子也不错,吃有人管,睡有人管,就当是在外面办案好了。
秘书小田倒是天天来,来了也不多说,就一句话:“还不想说?”
“说个头!”潘才章愤愤地讲。现在他才发现,秘书小田不是东西,在车光远手上整他,现在到了马其鸣手上,还想整他,不就为个季小菲嘛,这男人真没出息。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潘才章开始纳闷儿,觉得不大对劲,哪儿不对劲,说不出,但就是不对劲。外面一点信儿听不到,也没人来看他,这很不正常,很不符合逻辑,他潘才章的逻辑。再看两个南平人,就觉对方不是泄气,不是失望,而是胸有成竹,太胸有成竹了!
潘才章耐不过性子,试探着跟秘书小田说:“能多少给我透点信儿吗?多少都行,看在同在三河混的份上,就一点儿,好吗?”
“好!”秘书小田痛快地答应了他。接着,秘书小田给他透了一个信儿,大信儿。
不透还好,一透,潘才章猛地跳起来,指住秘书小田鼻子:“你说谎,老子不信!”
信不信由你。秘书小田丢下话,出去了。潘才章颓然抱住头,直觉一口痰压心上,半天吐不出。
秘书小田说出一个可怕的事实。就在南平警方决定秘密收审潘才章那天早上,大约七点半钟,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马其鸣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慌张地说:“马书记,有人要对潘才章下黑手,地点就在看守所下面的十字路口。”马其鸣刚要问对方是什么人,电话已经挂了。时间不允许他多想,马其鸣立即打电话给康队,要他火速赶往看守所,一定要抢在十字路口前拦住潘才章,将他安全带走。接着,他又打电话给老曾,要他假扮成潘才章,看看十字路口到底什么人要下黑手。
那天早晨,康队他们的行动可谓神速,就在康队他们将潘才章带上车的那一刻,十字路口发生惊人的一幕,假扮潘才章上班的老曾刚要穿越十字,一辆摩托车从对面木材加工厂那边飞驰而来,直扑老曾,要不是老曾早有防范,那场劫难是躲不过的,一定会血肉横飞,暴尸街头。就在老曾接连翻了几个滚,躲过疯狂扑来的摩托车再拔枪射击时,一辆木材车晃晃悠悠开出木材厂,堵住了他的视线。
此后,潘才章脑子里,便总是那辆摩托车。
百山集团董事长童百山打电话给吴达功,说他约了几个朋友,想给吴局长庆贺一下,请吴局长一定赏脸。
搁下电话很久,吴达功还处在犹豫难决中。去还是不去?内心里,吴达功怕见童百山这个人,也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他始终坚持一条原则,能少接触则少接触,能不接触最好不接触。但这只能是一厢情愿,事实是有时候他躲都躲不掉。尤其眼下这种时候,吴达功更不想见童百山,大凡三河的领导干部,只要吃了童百山的,你的舌头不变质才怪。
在这点上他埋怨过妻子汤萍,觉得她不理解他。汤萍总把一切事物想得太主观,认为思想可以决定行动,吴达功心里恨道:你来试试,把你放这位子上,要是能一天不吃请,我就服你。
不去?眼下有些事儿又必须跟他通通气。吴达功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赴宴。
宴席定在三河新开张的一家酒店里,童百山之所以没选择自己那儿,大约也是怕吴达功有啥顾虑。吴达功推开门,就见包房里坐着三个人,童百山,孙吉海的秘书小曾,另一位差点没让吴达功摔门而去。
真是怕啥就有啥,最不想见的人,偏是在关键时刻出现在你眼前!
吴达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陪这个沙场,沙发上的袁小安已经起身,微笑着走过来:“你好,吴大局长。”
吴达功理也没理,僵着表情走了进去。
童百山一时有些尴尬,不过很快他就笑着打哈哈:“不好意思,老吴,小安也是刚刚到来,听说你高升,特意来给你祝贺。”“用不着!”吴达功硬梗梗道。一看这三人在一起,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袁小安一点不计较吴达功的态度,他毕竟是场面上混久了的人,热脸蹭冷屁股的事经见得多了。对吴达功的傲慢与无礼,他一笑了之。“不好意思,吴局长,我刚去了趟国外,回来没几天,你荣升的事,也是到童老板那儿才知道。”
吴达功鼻子一哼,心想:我在省城坐立不安的时候,你在哪?这阵我平安了,你也从国外回来了。见袁小安给他敬烟,他掏出自己的烟,点了一支。
小曾一看不对头,赶忙打园场:“老吴,都是朋友,不要那么小气,应该高兴点。”
这顿饭吃得很僵。吴达功就是这样一个人,很情绪化,高兴了,怎么臭他都不在乎,要是不高兴,纵是你有千般本事,也难把他心头的疙瘩化开。吃到中间,童百山看着气味不对头,给小曾使眼色,意思是让小曾开导开导吴达功,哪知小曾也较上了劲。小曾最近跟袁小安打得火热,已在袁小安的公司拥有了股份,心里当然把袁小安看得重一点。至于吴达功,再怎么跳弹,也还在孙吉海手心里,等于也就在他小曾手心里。见吴达功如此不给袁小安面子,小曾忽然说:“老吴,做人要厚道点,可千万别爬上房就蹬梯子,弟兄们也不是吃谁脸色的,你要是真放不下局长的架子,可以走,免得把大家的兴头扫完!”
吴达功哪受得了这个,啪地放下筷子,看也不看小曾一眼,转身就走。童百山想拦,小曾冷冷说:“让他走,他要是今天走出这个门,以后出什么事儿,休想弟兄们再照应他一次。”
吴达功的步子突然就僵住了。
有时候做人是很难的,做一个有骨气的人就更难。吴达功跟小曾,其实根本就称不上朋友,离弟兄这个词更远。做朋友是有很多先决条件的,关键一条要经得住岁月考验,但是在官场里,具备某种气味的人聚一起,就可以称朋友,而且要表现得亲密无间,表现得行侠仗义。这一点,吴达功自己先做不到,内骨子里他反感这种气味,反感这种亲密无间,他喜欢距离,喜欢水是水鱼是鱼,需要时融一起,平日则保持各自的独立,而且是绝对的独立。
可能吗?吴达功自己也说不清,坚守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仍被汤萍骂得一塌糊涂,说他敌我不分,尽交些乌七八糟的人,弄得事态很被动。
这天童百山没说什么,这样的场合哪还开得了口?好不容易熬到饭局结束,便称自己有事,惶惶地结账走人。小曾搂着袁小安脖子,说要去大上海唱歌。唯有吴达功,杲呆地在包房坐了好一阵,感觉就像让人喂了一肚子蛆。
回到家,汤萍一脸冷。这是他事先就想到的。这次虽说是化险为夷,如愿做上了公安局长,但跟妻子汤萍的关系,却滑到一个危险的境地。汤萍固执地认为,吴达功欺骗了她。这些年来,为了吴达功,汤萍可以说是鞠躬尽瘁,在所不惜,这一次甚至……可吴达功呢,他居然对她隐瞒了那么重要的事,居然在那么多人和事上跟她撒谎。汤萍岂能接受!这一次,她是打定主意不原谅他。
吴达功在门口怔了怔,轻轻走过来,这一刻,他多想把妻子揽在怀里,多想跟他诉诉心中的苦。尽管他知道汤萍恨他,鄙视他,可他还是想跟妻子说说心里话,经历了这次打击,他总算明白,关键时候,还是自己的妻子好。也只有妻子才能一心扑在他身上。
没想到,他刚把手伸过去,汤萍猛地弹开,抓起沙发上的靠垫,阻挡住他的手,“你少碰我,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乱碰。”
吴达功的手僵在空中,遭电击般,找不到方向。
半天,带着绝望落下。
叶子荷拒不去北京,任凭李春江怎么做工作,都无济于事。
“春江,别再折腾了,就让我留在三河,陪你和朵朵,好吗?”
李春江欲哭无泪,该说的话都说了,叶子荷就是听不进去,她似乎拿定主意,哪儿也不去,就这么在厮守中让生命的脚步慢慢停止。
郑源安慰他:“别太难过,你是知道的,子荷是不放心你,现在三河情况复杂,你处境又这么难,她怎么忍心再给你添负担?”
“可是……”
“别急,我们共同想办法,再说了,不见得去北京就好,重要的是给她信心,懂吗?信心!”
晚上,李春江让朵朵跟桃子去睡,给护工玉兰也放了假,这个夏日的夜晚,他想一个人陪着妻子。回到三河后,叶子荷除了按规定化疗,再就是每天打点滴。望着滴滴答答落下的液体,李春江的心也被一次次打湿,不由得伸出手,将叶子荷瘦削的手握住。
“子荷。”他叫了一声。
叶子荷笑笑,省城回来,叶子荷的笑突然明朗起来,再也不像刚刚做完手术时那么涩苦、那么勉强,而是会心的、自然的笑,她感动、她满足,还有什么比享受亲人无微不至的关怀更令人感动呢?她的手蠕动着,蠕动在丈夫的手掌里,她宁愿就这么享受每一天,每一分钟,而不再去想什么未来。
“春江,等我好起来,你能陪我去看看海吗?”
“能,子荷,等你一出院,我们就去。我们住在海边,不,坐在沙滩上,也不,我们索性跳进大海,让海浪拍打着我们……”李春江越说越激动,心似乎已随着话语飞到了海边。
说来惭愧,他们都已人到中年,生命的步子如此匆匆,仿佛眨眼间额上便开满皱纹,可是,当初许下的愿,至今未能实现。两个人居然都没见过大海,没听过那涛涛不息的海浪。
“春江,还记得我们许愿的那个晚上吗?”
“记得,咋能不记得呢?”李春江的心一下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是他和叶子荷恋爱不久,有次李春江去敦煌,叶子荷非要一起去,两个人跳上西去的列车,在夏日灼人的热浪中,穿过戈壁,越过千里大漠,两个人的目光被雄浑苍凉的大漠吸引,被落日孤烟的奇景震憾。到了敦煌,没等李春江办完事,叶子荷便闹着去看月牙泉,夜晚的漠风拍打着他们的身体,奔腾不息的沙浪震颤着他们的耳朵,两个人拥抱着坐在羞涩的月牙泉边,爱情像那一弯蓝荧荧的月牙儿,在湛蓝的星空下舞蹈。就是那个夜晚,李春江许下一个愿,说是等他闲下来,一定要陪叶子荷去看大海,就这样坐在海边,听海浪、观海潮……
病房里,这对患难夫妻忽儿笑,忽儿忧,曾经的岁月,未来的日子,似乎都化作夏日灼人的热浪,久久地包围着他们。李春江终于接受现实,不再硬逼叶子荷去北京了。第二天,新上任的看守所所长侯杰报告:“最近刘冬跟童小牛两个怪怪的,不打不闹,好得跟兄弟一样。”
“有这事?”李春江甚感蹊跷,这两个一直打得要死要活,怎么突然间不闹了?“还有啥异常?”“刘冬这家伙,像是很神秘,他把号子里那些跟童小牛好的,全都练到了手上,整天嘀嘀咕咕,不知搞啥阴谋。”
“那个姓彭的找过你没?”
“没。”
这就怪了,姓彭的不是一直想把刘冬弄出去吗?怎么突然间没了动静?李春江觉得这是个信号,难道姓彭的跟吴达功有了联系,或是……
“继续留心,千万别让他们在号子里弄出什么事。”
“是。”侯杰领命而去,李春江却是一肚子不解。要说吴达功上任也有些时日了,怎么不过问童小牛的事?还有童百山,当初把童小牛丢进去,也是李钰硬找的茬,事后才知是马其鸣的主意。但是童百山为啥这么放心,丝毫不插手儿子的事?联想到童百山最近在市里的诸多表现,他觉得这位企业家正在上演一场戏,一场遮人耳目的戏。就在昨天,童百山突然向市里五家特困企业提出援助计划,说要拿出五千万元帮助这些企业进行技术改造,并且公开向社会承诺,赶在今冬明春之前,解决五百名下岗职工的再就业。此举一出,社会反响强烈,今早他还在新闻里听到记者采访童百山的报道哩。
正怔想着,老曾进来了,神神秘秘说:“那小子又来了。”
“在哪?”李春江一听他说小四儿,马上警觉起来。
“刚到三河,不过这一次,很有来头,还跟着不少身份不明的人。”
“调查了没,什么来头?”
“还没来得及。他到三河便让童百山的人接走了。”
“童百山?”
“除了他,还能有谁!”
“现在在哪儿?”
“住进了军分区接待处。”
李春江紧着的心猛提到嗓子眼上,军分区接待处,这可是个不好插手的地方。
“放心,我的内线已打了进去,随时会有消息。”老曾诡谲地一笑,这才把底交给了李春江。
李春江长出一口气,他真是感激这个死党。虽说老曾嘴上牢骚不断,可到要紧处,脑子却十分清醒。
“你继续监视,我马上跟马书记汇报。”
“不行啊,姓吴的让我去外调,马上走。这么着吧,我把内线的手机号给你,你设法跟他联系。”说着,老曾快快写给李春江一个号,这时,楼道里响起催老曾的声音,是奉命一同外调的人喊他。
没办法,李春江拿上手机号,紧着去见马其鸣。刚到市委门口,就接到吴达功电话,要他火速赶往吴水县,吴水刚刚发生一起银行抢劫案,劫匪开枪打死两名银行职员,抢走现金八十多万。
“什么?”
案情就是命令,李春江顾不上多想,当下就往吴水赶。等赶到吴水,现场已被封锁,被抢的是吴水汽车站东边一家储蓄所,边上是吴水最大的批发市场。现场四周挤满了群众,防暴警察已隔开一条封锁线。郑源也在现场,他跟李春江汇报,劫匪一共三人,一名留在车上,两名佯装取款,进去后便冲工作人员鸣枪,当时储蓄所有三人上班,办理业务的储户有五个人。劫匪实施抢劫时,会计宁秀兰试图报警,被劫匪当场打死,另一名死者是劫匪逃离现场时开的枪。劫匪得手后,跳上越野三菱,朝省城方向逃了。大约情况就这些,详情正在调查。
“抢劫了多少?”郑源说完,李春江问。
“说是一百二十多万,具体数字现在还搞不清。”
“不是八十多万吗,怎么又成了一百二十万?”李春江问负责现场指挥的吴水公安局长。
“案件刚发时,说是抢了一储户刚刚存进的八十万,调查当中发现,储蓄所库存的四十万也抢了。”
正说着,马其鸣赶到了现场,此时已是上午十一时十五分,离劫匪逃走大约一小时。马其鸣简单问了些情况,马上命令李春江,兵分两路,一路做善后,一路全力追捕劫匪。
“9·15”银行抢劫案指挥领导小组迅速成立,李春江亲任组长,除了吴水公安局已经做出的快速反应外,李春江又命令,马上通知各基层派出所,在吴水及邻县一带布网,以防劫匪中途弃车,混入乡下。同时,他向省厅请示增援,要求立即封锁车站、机场等交通要道。
另一路人马也在迅速展开调查。两名死者已送往医院,暂时停放在太平间,幸存者车站储蓄所主任王通达被带到公安局,配合调查。早上九时十五分从该储蓄所往上海服装厂打款的个体老板茂世才也被隔离,当时在场的几名储户被一一带到指定地点。
一场围歼战已经打响。
与此同时,三河军分区接待处,小四儿跟童百山的较量也在展开。
小四儿这次回来的身份令童百山目瞪口呆。当他揣着忐忑不安的心走进接待处时,脑子里还在想刚刚接到的电话。电话说要他听从来人的吩咐,只管照着去做就行,可千万别拿来人不当回事。上楼时他还闷闷的,到底来的是何方神仙,怎么三河的空气突然间变得紧张?一推门,他的眼珠子惊得差得没跳出来。
一身戎装很威风地坐在红木沙发椅上的,竟是小四儿!
见他进来,门口两个保镖很快朝里锁上门,屋子里的气氛顿然让人紧张,一股杀气倏地冒出来。先头赶来迎接的保镖铁手冷着脸向他介绍:“童老板,这位是四哥。”
“四哥?”童百山惊得差点没跌倒。
这些年,四哥的名字如雷贯耳,道上的兄弟们闻之色变,绝没想到,他竟是小四儿!
童百山也是反应快,脑子里只那么一转悠,马上陪着笑脸道:“四哥,对不住,童某有眼无珠,这些年得罪了。”
小四儿冷冷一笑,摆手道:“算了,提那些事恶心,你坐吧。”
铁手给他搬过一张凳子。
童百山望了一眼铁手,眨眼功夫,铁手的神色就变得不像以往了。小四儿说:“铁手我留下了,就算侍候我几天,你不会有意见吧?”童百山赶忙道:“哪,哪,只要四哥乐意,要谁都行。”说着,眼神恶恶盯了铁手一下:这个吃里扒外的狼!
铁手无动于衷,好像先前并不认识童百山。
一看这阵势,童百山真是又来气又败兴,想想不久前,小四儿还让自己玩得团团转,甚至想让老木一伙做掉他,眨眼间,他竟成了四哥!老大到底唱的是哪出戏!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始终保持着微笑。
“我这次来是奉老大之命,想必你也接到电话。”小四儿顿了一下,童百山赶忙称是。
小四儿接着说:“眼下情况紧急,你我要携起手来。”说着,猛地站起,用道上的口气命令道,“眼下你必须做好两件事,一是尽快打听到老九的下落,看他被姓李的藏在哪儿,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老九便是范大杆子,从落网到现在,谁也不知道李春江将他关在什么地方。
“另一件事,老大命你,尽快想办法灭掉李家父子,这两个留着是祸根。上次你没做好,老大并没怪你,这次怕是……”
童百山直觉脊背里嗖嗖冒冷气,强撑着说了声对不起。就听小四儿又说“这次一定要干净利落,要借他们的手除掉这两个人,到时就有他们好看了。”
这天中午,童百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军分区接待处的,脑子里像是叫人灌了水,一团胀。想想刚才发生的事,真是又憋气又窝囊。自己在三河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却让小四儿这样的垃圾唬得团团转。更可气的是那个叫铁手的,本以为他是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谁知竟是小四儿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他妈的,太可恨了!童百山恨不得一脚把三河城踢翻,但是一想老大,他的心立刻凉下来。老大这样做,分明是对他有了看法,有了不信任……以后的日子,怕是……
小四儿正是神秘鬼怪、风影难捉的四哥。
对他的真实身份,道上几乎没几个人知道。但对四哥这个大号,只要道上踩过一脚的,莫不肃然生畏。为啥?传说中四哥不但神出鬼没,让人常常摸不准他在哪儿,但是你的一举一动,休想瞒过他的眼。只要被他盯上,你休想做成一件有背道上的事,否则,暴尸街头就是你的下场。而且,四哥眼线密匝,手眼通天,你根本弄不清谁是四哥的人,上至老大,还有那些地方官、军中人士,下至骑三轮、踏自行车收羊皮的,都有可能是四哥的密友,所以四哥要想除你,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只需咳嗽一声,你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道上关于四哥的传闻,远远大于老大,都说老大这张网其实是四哥一手编织的,老大的今天,一大半功劳在四哥。但是四哥绝不居功自傲,既不贪财也不贪色,而且常常会在暗中资助道上的小人物,在你被仇家逼得走投无路时,他会神秘地出现,救你于黑暗之中;在你穷困潦倒时,他会倾其所有,帮你找一条活路。所以,四哥的名字总是与敬畏和可爱搅在一起,让人觉得踩到这道上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是,没有哪个人会愚蠢地将四哥跟小四儿扯上关系。小四儿算什么呀,整个一混混,一皮条客。这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无家无业,终日像流浪在街头的一条狗,像飘在风中的一粒尘。谁都可以欺负他,谁都可以使唤他,看不顺眼了,还可以伸手揍他。就连童小牛的手下阿黑,也常常拿他当马仔,要不是看他人机灵,脑子好使,偶尔还能办成点事,怕连阿黑也不拿他当人看。
小四儿这次之所以露出庐山真面目,是老大觉得三河危险,需要派个人好好整治一下。道上的人都清楚,三河是老大的根据地、大本营,哪儿都可以不太平,三河不能。三河一出事,老大这艘巨轮就要沉船。
“你要下点狠,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几个人,”老大跟小四儿这样交待,“同时,你也把自己的事儿了结一下。”
小四儿知道,老大说的是他跟刘玉英的事。
一提刘玉英,小四儿的心暗下来。
这天下午,市医院里出现一个收破烂的老头,老头挨着楼层收上来,碰见患者扔下的饮料瓶就捡,在三楼,值班护士让他把楼道里的垃圾袋拿走,说给他一块钱。老头接过一块钱,背着垃圾袋往楼道另一头走,经过刘玉英病房时,老头伸出脖子,朝里巴了一眼。刘玉英半躺在床上,手里捧本书,案头那盆黄色的菊花开得正艳。老头拉过一小护士,刚要从怀里掏什么,猛见李钰出现在楼口。老头脚步匆匆地消失了。
下午四点,就在李钰离开医院几分钟后,刘玉英收到一束花,送花的小女孩说,是一位老人托她送来的。看见黄色的康乃馨,刘玉英目光一震,忙问女孩:“老头呢?”小女孩说:“他给了我五十块钱,背着垃圾袋走了。”
刘玉英抱着花,感觉一股温暖涌向全身。
童百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两天过去了,可关于老九,一点信儿也没。派出去的人一拨拨回来,都说打听不到。真是怪了,从范大杆子被抓那天,他就四处派人打听,没想李春江能瞒得如此严实。
“再去找,我就不信他有障眼术!”他冲手下吼。这时,秘书进来说,有个叫胡哥的求见。童百山眼一亮:“人呢,快带他进来。”
胡哥三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穿着名牌T恤,看上去精神极了。打过招呼,胡哥说:“上次你托我打听的人,总算打听到了,他没消失,也没让啥人带走,你猜怎么着?”胡哥说着把目光对住童百山。
童百山哪还有猜的闲心,一摆手道:“你快说,眼下催债的多,我哪有闲功夫猜。”
“怎么,你又欠债了?”
“陈年老账,还不完。”说着,目光猴急地盯住胡哥。
胡哥也不卖关子,压低声音道:“他就关在本市,乡巴佬度假村,你我都让他们耍了。”
“啥?”童百山骂了句脏话,扔给胡哥一支烟,看得出,这个消息越发破坏了他的心情。
“是想让他出来还是……?”胡哥点上烟,问。
“算了,眼下顾不上他,就让他多活几天。这么着吧,你再帮我个忙,打听一下老九的下落。”
“老九?”胡哥露出一脸不解。童百山只好说出范大杆子这个名。一听范大杆子,胡哥马上摇头:“童老板你别开玩笑,这事我可做不了,就打听姓潘的,你猜我费了多大功夫?知道吗,带他走的不是三河这条线上的,是马其鸣的老家人,南平。”
童百山顾不上听这些,他的心思已完全集中在范大杆子身上。见胡哥还在摇头,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硬撑出一副笑:“胡哥,就当帮我老童一把,我手下这些饭桶,除了吃我的喝我的,要紧处一点用场派不上,你还是再费点神吧。相信有你胡哥出面,没玩不转的。”说着,将钱递到胡哥手上。胡哥也不推辞,顺手塞进包里:“好吧,我试试看,不过你别抱太大指望,姓范的犯的是掉头的事,打听他不容易。”
“知道,知道。”童百山接连打哈哈,但心里却有了底,只要姓胡的收了钱,就不会不给他个交待。
胡哥起身告辞,童百山顺势说:“上次你说那事,快成了,下次常委会研究,你就等好消息吧。”
胡哥一脸笑,愉快地走了。
送走胡哥,童百山长长舒口气,躺在沙发上,刚想放松一阵儿,副总老黑敲门进来说袁小安要过来,现在就在路上。“他来做什么?”“没说,可能知道四哥的事了吧。”副总老黑说。“他从哪儿知道,你跟他说的?”童百山猛地起身,瞪住副总老黑。“没,没,这次我真没说……”副总老黑吓得往后缩。“你要是再敢乱说,我割掉你的舌头,你信不信?”童百山的目光像是要活吞了老黑,副总老黑吓得气都不敢喘。
“你去打发他,就说我不在。”副总老黑刚要溜,童百山又喝住他。“对了,上次要你打点小侯的事,马上停下来,没我的话,以后少跟条子们来往,眼下乱,你我都得留点神。”
副总老黑一走,童百山的心又烦乱起来,袁小安这次来,也是为了范大杆子,但他不是为人,是为货。范大杆子出事时吞了他一批货,这货老大好像不知道,是袁小安从别的道上进的,没想让范大杆子给吞了。袁小安咽不下这气,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值他袁小安半条命。再者,怕老大闻到风声,要掉他的命。
瘟神们全冲他而来,童百山真是不知该如何招架。
吴水县内,“9·15”大案正在加紧侦破,此案已引起省厅高度重视,省厅要求限期破案,迅速缉拿劫匪。李春江已两天没合眼了,案情已有点眉目,但劫匪至今还没消息。
据初步侦查,这很可能是一起有预谋有计划的抢劫案。一则,劫匪之所以选择在汽车站储蓄所做案,一定是知道那一天上午将有一笔巨款进入该储蓄所,否则劫匪绝不会冒这么大险,去抢一个在吴水根本排不上名的小储蓄所。其二,案发时间跟个体老板茂世才打款的时间只差几分钟,当时茂世才刚刚离开储蓄所,钱还堆在桌柜上,没来得及封存。可以断定,劫匪一定知道茂世才存款的准确时间。第三,劫匪进去便鸣枪,不符合常规。大多抢劫案劫匪都是先控制场面,不到迫不得已时绝少开枪。第四,另一名死者年仅十八岁的储蓄员小秋是在劫匪完全得手打算离开时开枪打死的,这一点,趴在地下的储户老耿正好看了个清,他再三说:“人都要走了,又转过头开枪,这帮狗日的,真是太没人性。”从以上几点分析,储蓄所主任王通达和个体老板茂世才都有重大嫌疑,不能排除里通外合的可能。
涉及本案的重大疑团还有两点,一是枪从何来,现场留下的子弹是六四式手枪的,据储户老耿说,进来的两个劫匪都拿着枪,都开了。两把六四式手枪,决非一般人能弄到。再就是车,当时现场混乱,没有人能记下车号,只看到是一辆越野三菱。
李春江已向吴水警方下令,同时跟全省各县市公安局求助,先从车查起,看有没有三菱车被劫或被盗。枪支的线索,也正在查找。
次日中午,李春江接到追捕者的消息,说是在离吴水四十公里的地方发现遗弃的三菱越野车,车子飞进山崖,摔成一堆废铁。
“有没有发现死尸?”李春江紧问。
“没有,现场找不到别的线索,劫匪很可能朝青海方向逃了。”
电话那边紧跟着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正是吴水跟青海的交界处,一座尚未开发的风景区,人迹罕至,四周是茫茫的山野和密密的灌木。”
没想到劫匪会跑上那条山道。
“马上发动当地牧民,沿山搜索。”那边刚说了声是,李春江紧跟着补充,“一定要注意安全,告诉大家,劫匪手里有枪。”
隔了不到半小时,跟三河毗邻的昌市传来消息,三天前昌市发生过一起劫车案,两名歹徒打伤车主,抢走一辆三菱。车主当时是去沙漠打猎,被打昏后扔在了窟井里,今天才得救。
既然车是在昌市抢的,凶手很可能就是昌市人。李春江请求昌市公安协助,看能不能查到更多线索。
对王通达和茂世才的调查也在加紧。王通达三十二岁,吴水人,大学毕业,是银行的业务骨干,去年受命开办这家储蓄所,银行上下对他反映很好。王通达本人也对这次突发事件深表震惊,对不幸遇难的两位同事更是万分哀痛。调查当中,他时不时泪流满面,哭得说不出话。但是在对死者宁秀兰的丈夫调查时,他无意中说了一句话,半个月前宁秀兰曾跟他悄悄说,她怎么看着王主任跟小秋不对劲?当时他还骂宁秀兰多嘴,人家小秋才十八,刚从学校出来,少给人家乱说。
这话引起李春江警觉,他本来就对王通达心存疑惑,莫非……当下他便命令,马上对王通达的妻子展开调查。谁知王通达的妻子矢口否认,坚决不承认跟丈夫有感情问题,一再强调,他们很恩爱,丈夫绝不可能做背叛她的事。
王通达妻子的表现让李春江心里有了底,感情这东西,越是强调,越是有问题。身为人夫的李春江深深懂得,真正的恩爱是不用强调的,它融在夫妻的血脉中,融在点点滴滴中。
“秘密就在她嘴里,掏也要掏出来!”李春江的把握越来越大。
接着调查,发现王通达跟茂世才关系很密。茂世才是吴水批发市场的服装大户,每天发货量能抵过其他个体老板的三倍还多。茂世才做这门生意,得到过王通达不少支持,有资金上的,也有其他方面的。茂世才常常拉王通达去喝酒,偶尔也送时装给王通达。有个体户认出,死者小秋身上穿的,正是茂世才前些日子发的货。
几点联系起来,案情似乎越来越明晰。
就在李春江为找到突破点暗自兴奋的时候,一个电话突然打到他手机上,说有人要夜袭红磨坊。
打电话的正是老曾安排进去的内线。
李春江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当他接到吴达功电话,得悉吴水发生特大抢劫案时,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对方故意制造事端,想调开他,然后在另一个地方下手?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很快就被眼前发生的血案冲走了。这些日子,因为抢劫案,他差点就把那件事给忘了,此时,他的心又猛地飞到了红磨坊。
红磨坊曾经是一家很火的歌厅,在三河繁华的十字地带,后来因发生杀人案,被警方强行关停。案子至今没结,所以那地方一直掌握在警方手中。范大杆子落网后,到底关在哪儿,李春江跟秦默曾经有过激烈的争吵,秦默坚持要将范大杆子收监,说这么重要的犯人,关在外面担不起责任。李春江坚决不同意,他怕旧事重演,几个看守所都被对方渗透得搞不清谁是警察谁是嫌犯,一旦消息泄露,有人要打范大杆子的主意,看守所里面反而更容易。就这么着,他不顾秦默的再三警告,硬是做主将范大杆子关在红磨坊。
无论工作做得多么细,对方还是找到了这个地方。
怎么办?眼下自己肯定回不去,擅自离开重案现场就是赎职,再说,就是赶回去怕也来不及,而且对方既然打算行动,就一定会牢牢盯着他,怕是车子还上不了路,就会遇到意外。
李春江急得心都要跳出来。要是范大杆子出事,可就前功尽弃了。怎么办?
忽地,他想起了秦默,是啊,咋把他给忘了,他也不能太闲着。这么想着,他迅速掏出手机,是一部新办的手机,除了那个内线,还没人知道这个号。电话通了,秦默正好在,李春江只几句话,就将事情的紧迫性说给了秦默,要他立即带上老陈,抢在天黑前将范大杆子转移。
“往哪儿转移?”秦默问。
“我现在没地方,你自己决定。”李春江说。
“还是收监吧?”秦默再次提醒,“出了事儿可不好担。”
“听着,”李春江忽地就来了气,冲秦默吼,“就是关在你家也不能收监,凡是有警察的地方,我现在都不相信,人要有个闪失,我不会饶过你!”
说完,猛地将手机关了。
一个公安局长,居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同伴,这是多么的可悲啊!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几次的教训告诉李春江,里通外合的,正是他这些同伴!
李春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当夜扑空后,小四儿大发雷霆,指住童百山鼻子骂:“人呢,你不是说消息绝对可靠吗?怎么去了是铁将军把门,一个鬼影子都不见?”
童百山抱住头,心里的火远比小四儿大。消息绝不会有假,老九就关在里面,至于为什么扑空,他也纳闷得要死。
“说啊,哑巴了?”小四儿还在吼。
“是不是……走漏了消息?”童百山有点吃不准,但除了这种可能,还能有什么解释?
“走漏?你是说我这边漏了消息?”小四儿啪地摔了杯子,凶恶地瞪住童百山。童百山赶忙道:“我不是那意思,不过四哥,人确确实实在里面啊!”
“你还在狡辩,拿假消息耍我,是不是想让条子将我们一网打尽?”
童百山扑通软倒在沙发上,这罪名,担待不起啊。
“四哥,一定是他们抢在前面将人转走了。那个李春江你不是没打过交道,狠着呐。”
“够了!”小四儿猛地一拍桌子,恨恨道,“李春江困在吴水,一步也没离开,你往他身上推,也未免太小瞧我小四儿了吧。”
童百山哑巴了。他居然把这事给忘了,可见这阵子他脑子有多乱。
小四儿余怒未消,厉声道:“我限你三天时间,如果再找不到老九,你自己去跟老大说!”说完,示意了一下铁手,铁手凶煞一般走过来,阴森森道:“走吧,童老板。”
一回到办公室,童百山就像狮子一般跳起来,不大功夫,叫胡哥的一头大汗跑进来,一看童百山的样,知道大事不好,赶忙说:“童老板,一定是他们那边出了问题,我已查清,人是天黑前一小时转走的……”
童百山恼羞成怒地盯住胡哥:“姓胡的,你还有啥谎没编完?”
叫胡哥的一阵抖。在道上,谎报消息是要遭灭顶之灾的,一条假消息付出的绝不是一条人命的代价。但是他很快坦然下来,镇定了一下情绪,理直气壮道:“童老板,我胡某人做事从来不给别人挖坑,你要是信不过可以去查,但你这么对我,就有点不够意思。”
童百山也是让小四儿气昏了头,听姓胡的这么一说,知道自己过分了,沉吟了一会,像是自找台阶地说:“算了,你我现在都是有口说不清,要紧的还是找人,找不到老九,说什么也是闲的。”
“上哪找?好好的机会让他们放走,却要赖在我们头上。他们知不知道,眼下打听一个人有多难!”叫胡哥的也是一肚子牢骚,打听红磨坊,他把看家本事都使了出来,这一次,怕是再也不会让他闻到半丝儿气息。
童百山忽然记起什么,问胡哥:“李春江不在三河,他们怎么会行动那么快?”
胡哥败兴至极地说:“别忘了,还有个秦默。”
“秦默!”童百山咬牙切齿,半天后吐血般吐出这个名字。
人的确是秦默带走的。昨天下午,秦默接到电话,立刻叫上老陈,驱车直奔红磨坊。负责看押范大杆子的是重案二组的队员,队长老徐是老陈的老搭档,也是秦默提起来的中层领导。几个人一碰头,很快将范大杆子从看押室带出来,押上临时借来的一辆三菱。上了车,秦默犹豫不决地问:“人是带出来了,下一步关哪儿?”老陈把着方向盘,二话没说,就将车子驶向子兰山,快要上山道的时候,突然一个拐弯,朝另一个方向开去。
秦默仍不放心,讷讷道:“关那儿放心不?”
老陈说:“只剩这一个地儿了,再要是不放心,就得让他蹲看守所。”
一直等到半夜,确信秦默和老陈将范大杆子安全转移,李春江悬着的心才款款放下。他要求老陈,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离开范大杆子。同时他责成老徐,尽快查清哪儿出了问题,对方是怎么打听到红磨坊的。
老徐犹豫了一下说:“李局,我怀疑二组也让他们渗透了。”
李春江说:“不管是不是渗透,一定要找出这个人。”
九月的三河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疑常,街景还是那么的火热,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季小菲穿梭在人流里,步子迈得轻巧明快。
季小菲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季小菲了,她是省城法制报驻三河站的记者,两天前她又被聘为三河日报特约记者。这些都要归功于马其鸣。秦默复出不久,她女儿秦岭便说服那个老同学,破例将季小菲通知到省城去考试,经过一连串的笔试、口试还有面试,季小菲终于通过报社的考核,当上了见习记者。马其鸣又亲自到报社,做了一番游说,将季小菲调到三河,做驻站记者。
季小菲没让马共鸣失望,接连写了几篇大稿,有一篇关于吴水公安跋涉千里解救被拐妇女的报道还上了法制报头版,赢得很大反响。眼下,季小菲正在跟踪报道吴水“9·15”特大抢劫案侦破情况。她匆匆返回三河,是接到马其鸣电话,又有新的任务。
其实,季小菲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记者,到三河任驻站记者后,马其鸣暗中交给她一项任务,让她利用记者的便利身份,参与调查三河公安内部的黑幕,尤其是百山集团跟三河公安之间的联系。这也是马其鸣的一步棋,让一个有正义感的记者去调查童百山跟三河公安之间的种种传闻,一则对季小菲是一次考验,让她在大风大浪中得到锻炼;二则,也能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另辟蹊径,尽快揭开事件真相。当然,马其鸣跟季小菲约法三章,一是一定要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开展工作,二是所有调查材料不得向外传播,更不能向报社透露,三是接受李春江领导,要跟李春江的调查保持同步。
对调查童百山,季小菲信心十足。她心中早已燃着一股火焰,一想童小牛对她的胁迫与欺凌,恨不得钻入童家父子的心脏,看看他们的心到底有多黑,这些年干下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另则,她从父亲半是忧怨半是无奈的目光里隐隐感觉到,父亲跟童百山之间一定有什么宿怨。父亲跟童百山过去在一个厂子干过,又住在一条巷子里,按说这样的关系,童家没道理对他们这么狠,就算童百山发迹了,成了人物,也没必要对过去的工友用这种下三烂手段。这里面一定有隐情,尤其父亲,只要一提童百山,仿佛骨头都在恨颤,父亲眼里每次燃烧的不只是恨,隐隐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怕。是什么让父亲在财大气粗的童百山面前挺不起腰呢?季小菲下决心要搞清楚。
季小菲现在已经掌握了一些材料,百山集团董事长童百山的确有狱中捞人的犯罪事实,已经有人愿意站出来作证。而且季小菲还摸到一条重大线索,当年震惊三河的三监暴力越狱案,很可能是一起假案,被击毙的王龙娃等三名罪犯,很有可能是受人操纵。这起案件的背后就站着童百山和吴达功,策划和发动这起越狱事件,竟是为了一个叫七星的重刑犯。
这一点跟李春江掌握的情况非常接近,如果真相真是如此,那么就此一项,足可以治童百山死罪。
季小菲悄悄将材料交到马其鸣手上,接下来她要做的事还很多,按马其鸣的话说,这是一场公安跟公安的坚决斗争,没有铁的事实,这惊天冤案是翻不了的。
她必须拿到更多的证据,好在记者这行当,有不少有利条件,有时调查起来甚至比李春江他们还更容易接近真相。
九月的阳光照在她年轻的脸上,仿佛爱情在燃烧着。一想爱情,季小菲绯红的脸越发妖娆,步子也突然变得像山雀一般。是的,爱情,在这个灼人热浪席卷三河的夏天,季小菲的爱情终于降临了。
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快爱上田文理。或许,爱情的种子早就埋在心底,一等乌云散开,阳光照耀到心田,那棵苗便扑扑地疯长。
她笑了,走在阳光明媚的街上,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外号,季五块。
马其鸣等在办公室里,看到她,笑着起身,说:“辛苦了。”季小菲说:“比起李局他们,我哪算辛苦。”四下一瞅,不见秘书小田的影,心想,一准儿又在乡巴佬。马其鸣为她打开一罐饮料,季小菲猛喝一口,一股清凉顺心而下,宜人极了。简单问了点儿吴水的事,马其鸣便郑重给她交待起任务来。
马其鸣要季小菲设法接近一个叫胡权礼的警察,最近有人跟他打招呼,想把胡权礼补充进公安局的班子,马其鸣对此人一点也不了解,但他无意中听说,胡权礼跟童百山关系密切,姓童的正在为他四处游说。马其鸣想让季小菲摸摸此人跟童百山的关系。
季小菲脑海里一闪,很快闪出一张脸来。她说:“胡权礼正是全国公安系统的劳模,去年还立过二等功,当时我还采访过他。”
“好,你就再去采访他,记住了,此人求官心切,你要投其所好,拉近跟他的距离。”
季小菲会心地一笑,这一笑,有太多的感激在里面。尽管马其鸣交付给她的是一项艰巨而又充满危险的任务,但能得到马其鸣的信任和厚爱,她年轻的心还是充满了自豪。
季小菲起身告辞,马其鸣忽然说:“别光顾了工作,有空多跟小田谈谈心,小田不善言辞,心里可是有你的。”
季小菲蓦地脸红,一团羞涩飞出来,头一低走了。
马其鸣自己却笑不出来。跟他打招呼的不是别人,正是袁波书记。最近一段日子,袁波书记很是反常,特别是在跟孙吉海副书记的关系上,显得十分被动,常常是无条件地做着让步。一把手让二把手胁迫,这在政治圈子里近乎怪谈,而且会直接导致工作的无序状态。马其鸣曾委婉地提醒过袁波,袁波书记很是伤感地叹了口气说:“其鸣,有些事,你看到的不见得就是真相,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三河的空气不正常。复杂啊,其鸣,我是无能为力了,我已向省委提出请求,年底就要退下来,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三河不是某个人的天下,它是二百多万人的三河,乱是乱不倒的。”
从袁波书记的话里,马其鸣感觉到一种苍凉,一种悲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彻骨的不甘心。他甚至怀疑,关于袁波书记侄子的传闻是不是一种政治讹诈?或者,是有人暗中操纵,以此为武器胁迫袁波?
马其鸣知道,袁波书记没有孩子,自小收养了侄子袁小安,他在小安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可惜也没逃得过子不争气的宿命。
袁波书记是三天前跟他谈起胡权礼的,这有点出乎意料。自从马其鸣在常委会上顶住李春江的调动,关于人事方面的事,袁波书记便很少跟他透露。马其鸣那点儿消息,也多来自于小道传闻。没想袁波书记主动找他,将胡权礼的事说了出来。
“这人政治上很不可靠,是个钻营家,要是把他放到重要岗位上,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事。”袁波书记开口便道。
马其鸣这才知道,关于胡权礼的提升,组织部门已向袁波书记提了多次,袁波书记都以眼下工作紧张,暂不考虑人事变动为由拒绝回去,但是有人还是不甘心,已经通过更高一层向袁波书记施压了。
“要不就向社会公示,走群众路线?”马其鸣想到一个曲线救援办法。袁波书记很快摇头:“这正中了他们的计,你以为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的?”
马其鸣颓然一笑,有时候,群众还真是能看走眼。
“这么着吧,毕竟是你分管,你做些了解,拿出你的意见来。”
等马其鸣真要了解时,才发现正常渠道早已让他们疏通,反馈上来的是众口一词的支持。马其鸣这才决定剑走偏锋,因为他感觉到,操纵这一切的不只是童百山。
季小菲回到家,父亲上班还没回来。
父亲的小店被迫关了后,童百山曾假惺惺地派人来通知父亲去上班,说是到他三叔手下当个帮工,每月发一千块工资。父亲坚决摇头,宁可街上蹬三轮也不到百山集团去。说来也巧,就在季小菲从省城考试回来那天,秘书小田跑来给她祝贺,顺便说起他有个朋友开家宾馆,拖他找位维修工,问老季愿不愿去。老季这次没驳小田面子,一口答应去。就这么着,父亲现在做了维修工,每月挣八百块钱。
母亲还是老样子,病恹恹的,整天躺在床上。母亲的病现在只有中药有疗效,十天一疗程,中间做些辅助性治疗,季小菲家便终日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好在她和父亲重新上班后,母亲的精神明显好转,眼下已能照顾自己。
跟母亲打过招呼,季小菲一头扎进自己房间,开始写稿。银行抢劫案又有新突破,她要赶着将采访到的情况传到报社。写了还不到一半,手机响了,一看是吴水的通讯员打来的,刚接通,那边便声音紧张地说:“季记,又有猛料,李华伟死了!”
季小菲赶到吴水,看守所的大门紧闭,两位荷枪实弹的警察把在门边,谁也不让进。季小菲亮出记者证,没想警察看也不看,两眼正视着前方,丝毫不被外面的纷乱所扰。
大门外,闻讯赶来的各路记者还有围观群众聚在一起,吵嚷声响成一片。人们七嘴八舌,争相议论李华伟的死。不远处,李华伟的妻子在华欣公司职工的搀扶下,长一声短一声发出哭嚎,有人举着摄像机,抓拍自认为有价值的镜头。季小菲急于想得到最前沿的新闻,尝试着给李春江打电话,没想连拨几遍都是关机。
夜幕悄悄地降临。
李春江这边,情势显得更为紧张。
李华伟是在抢劫案发生后的第二天被关进看守所的。收监之前李春江再三强调,一定要跟别的疑犯隔离开,而且要抽调最得力的狱警严加看守。没想到,不测还是发生了。下午四时二十分,李春江突然接到报告,说李华伟死了,死在审讯室里。
“什么?”李春江马上停下手头的工作,叫来吴水公安局长。没想吴水公安局长极力掩盖,拒不将李华伟死亡的事实说出来,直到李春江拍了桌子,吴水公安局长才吞吞吐吐说:“李华伟死亡的时间是下午三时十六分,送往医院抢救无效,停止了呼吸。”
“怎么死的?”李春江问。
吴水公安局长支吾半天,说还不知道详情,要等看守所的报告送上来才能回答。
“报告?”李春江惊讶地瞪着这个办起案来不急不躁,说起黄段子却一个接着一个,不讲到喷饭不甘休的县局局长:“人都死了一个多小时,你这个当局长的还不到现场,坐这里等报告?”
“我这不是办案吗?”吴水公安局长有点强词夺理。
李春江顾不上发火,立刻赶往看守所。
李华伟的尸体已被挪到其他地方,死亡现场审讯室也明显让人动过了。屋子里几乎一尘不染,连空气都是透明的。负责审讯的两名警员呆若木鸡,傻傻地坐在凳子上,看见李春江进去都不知道起立。
李春江扫了一眼,心中便有了八九分。负责此案的吴水刑警队队长康永胜汇报说,下午一上班,他安排陈浩和白礼对李华伟进行审讯,没想刚审到一半,陈浩慌慌张张跑来说李华伟不行了,像是要断气。等他赶去时,李华伟栽倒在地上,双手死命地捂住胸口,样子很痛苦。他马上叫来狱医,一检查,说情况很危险,人怕是不行了。结果刚送到医院,还没来及抢救,便停上了呼吸。
康永胜还在说,李春江打断他:“审讯中有没有过激行为?”
“这点我还说不上,事情太突然,还没来得及调查。”康永胜跟吴水公安局长一个口气。李春江暗一思忖,没多说什么,只是责成吴水方面立即成立专案组,对李华伟的死因展开调查。
晚上十点,吴水公安局长汇报说:“死因查清了,是白礼刑讯逼供,致人死亡。”
“什么?”
李春江感到突兀,要说刑讯逼供,不是没有可能,这在公安内部也是公开的秘密,对一些顽冥不化气焰嚣张的疑犯,个别警察偶尔会采取一些过激手段,但因此而惹出人命的事绝少发生。警察们还没傻到拿自己的性命或前程开这种玩笑,当然失手的可能也有。正这么想着,他怀里那部手机发出一声信号,李春江知道有短信了,借故走进洗手间,掏出一看,果然是老曾安排进去的内线发来的,上面有一行字:死者跟童有关。
果然不出所料!李春江强压住震惊,出来说:“这么快定结论不大合适,你们还是细查一番,必要的时候,可以让市局的同志介入。”
吴水公安局长脸色一变,没说啥,默无声息地走了。
李春江迅速将情况向马其鸣做了汇报。马其鸣在电话里沉吟许久才说:“接下来,很有可能就是李欣然。”
马其鸣的判断没错,就在当天晚上,关押李欣然的地方突然起火,现场一片混乱,幸亏李钰得知李华伟突然死亡后抢先赶到那里,火灾发生时,李钰已秘密将李华欣转移。而负责李欣然案子的反贪局副局长成名杰下午竟然醉了酒,大火燃起时他还在睡大觉,是消防人员将他从火海中救出的。
两起意外联系到一起,事情的真相便再清楚不过。吴水公安局长这才怕了,据实汇报,刑讯逼供的结论是康队做出的,而且有人跟他打招呼,就按康队说的办。
李春江并没追问谁打的招呼,眼下问这个就有点愚蠢,好在吴水公安局长有了明确的态度,这比什么都强。他安慰似地拍拍这位同仁的肩,命令立即对康永胜、陈浩、白礼进行隔离审查,直到查清事件真相。
小四儿又一次冲童百山发火。
大火烧起来时,小四儿露出难得的兴奋,甚至有些按捺不住,急着跟老大报喜,说交待的事儿都做好了。老大带着欣赏的口吻说:“老四,辛苦了,大哥等着给你接风。”放下电话没多久,吴水这边惊然失措说,李欣然跑了,火海里进去的两个人找不到他的影子。小四儿大惊失色,沙哑着声音吼:“给我翻,挖地三尺也要把他做掉。”再等,消息就令他沮丧得要死,楼上的角角落落都搜遍了,就是没有李欣然的影子。
“人呢,我问你人呢?”
这一次,童百山腰杆子不那么软了。望一眼小四儿,口气不敬地说:“四哥,出了岔子不能老怪我,消息给了你,是你硬要坚持让你的人干,我这边可是很安全地让李华伟走了。”
小四儿结了舌,没想童百山会反咬他。是的,童百山刚开始要自己做,说人已混了进去。小四儿不放心,比起李华伟,他老子李欣然更该消失,小四儿一想起跟他的前前后后,想起被他折磨得差点死掉的刘玉英,就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他断然否决了童百山,要他立刻将混进去的人撤出来,随后他下了一道死命令,要让李欣然葬身火海,一根头发也不许留在这世上。
没想……
小四儿中止跟童百山的争吵,眼下他必须找到李欣然,这一次,他发誓要亲手做,做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狠。他微笑着打发走童百山,心里却给童家父子牢牢记下一笔。
调查很快有了消息,据陈浩讲,这天审讯时的确动过手,李华伟太张狂,不动手他不把你当人看,迄今为止,他交待出的那点东西都是动手后才说的,这小子像是故意跟警察较劲。当时陈浩做笔录,白礼负责审讯。李华伟好像比平时还要兴奋,白礼刚问了一句,他便骂:“姓白的,你算什么玩意,当初要不是老爷子,你能穿上这身皮?”这话把白礼的气抖上来了,二话没说,就冲李华伟一个嘴巴。李华伟吐口唾沫:“打得好,姓白的,老子出去,第一个扒了你这身皮。”再审,李华伟便咬着牙齿,目光像狼一样盯着白礼。没办法,白礼就让他蹲凳子,凳子是长条凳,一头白礼抬着,警察内部管这叫找平衡,凳子忽斜忽平,上面的人像踩在了钢丝绳上,手又铐着,稍不留神就会重重摔下来。
李华伟摔了三次,每次都很重。第四次摔下时,突然抽搐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胸口,说他难受,吸不上气,跟白礼要水喝。白礼端着水杯,说你交待一句我给你喝一口。李华伟挣扎了几下,想说什么,突然一头栽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礼呈述的经过也是一样,他在交待自己的问题时,还是不忘诅咒李华伟,说这种人早该死,死一万遍也不过分。
经调查,白礼毕业于武警指挥学校,后来在武警某部服役,四年前转业到地方,一直没单位要。后来是李欣然说话,才将他分到公安局。此人脾气有点怪,不爱跟人交流,平时不是看书就是一个人琢磨围棋,他的棋下得不错,在吴水公安局堪称无敌手。对工作也兢兢业业,从不抱怨。
看完所有笔录,李春江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一个人不会这么经不起折腾,尤其李华伟这样的角色。联想到白礼的态度,暗想白礼不大会是童百山的人。他跟吴水公安局长交待,必须等尸体解剖结果出来再做决定。吴水公安局长一脸难色,李华伟的妻子坚决不同意做解剖,她已请好律师,准备上告。
“告状可以,但原则不能丢,你们再做做工作,实在不通,依照法律程序进行。”
吴水公安局长跟后又说:“有人拿这事做文章,现在外面吵嚷得很凶,干警们思想波动很大。”
李春江正色道:“你这是自己先乱,如果是你们的责任,你们谁也逃脱不了,但必须先查清事实。至于外面怎么说,我们挡不住,也没时间去考虑。”
李春江这话说得有点过早,就在吴水方面耐心跟李华伟妻子做工作的时候,省城一家媒体突然以醒目标题爆出惊闻:吴水公安刑讯逼供,滥用私刑致死人命。报道一出,舆论哗然,方方面面的压力同时向吴水扑来。
李春江没料想对方会来这一手,一时有些难以招架。加之省厅又每天督察银行抢劫案的侦破,使他难以从容应对。这时他想起老朋友郑源,这个时候,也只有老朋友郑源能替他化解危机。
经过两天紧张的筹措,吴水县委、县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会上,吴水县长向应邀前来的各路记者简单通报了银行抢劫案的侦破情况,并就李华伟死亡一案回答了记者提问。郑源代表县委、县政府就个别新闻媒体无视党的新闻纪律和有关刑事案件采访报道的法律程序,在案情尚在调查取证阶段捕风捉影,制造与事实严重不符的虚假新闻,误导广大读者,给侦破工作带来严重干扰提出严正警告,要求该新闻媒体立即停止不实报道,并就造成的相关后果承担法律责任。
会上,季小菲作为记者代表发了言,呼吁同行严守新闻纪律和社会公德,与虚假新闻展开斗争。
很快,由省厅派来的专家对李华伟的尸体进行解剖,解剖结果令所有人大吃一惊,李华伟中了一种叫断肠草的毒。
断肠草是吴水民间的叫法,此草叶小茎长,花朵十分艳丽。生长在吴水跟青海毗邻的高原地带,其茎和根都含有剧毒,尤其根部,细长若野参,闻之无味,但若误食,会让人肠痛如绞,呼吸艰难,最后憋闷而死。
从体内残留物分析,李华伟食进的是经过加工的断肠草根,比野生的毒性强三十多倍,未加工的断肠草误食后毒性发作大约需要六到十小时,经过加工后会提前三到四小时。照此时间推算,毒草正好是混进午餐让李华伟吃下的。
李华伟收监后,为确保安全,一日三餐跟别的疑犯是分开的,由专门的厨师为他做。这一点,李春江特别强调过。
吴水公安局马上对厨师采取了措施。
一听李华伟是中毒身亡,厨师坚决摇头。
据厨师交待,李华伟的饭一直是他做的,厨房及厨具也是分开的,蔬菜等一应物品也由他一人采购。平日进入厨房的,只有专案组的三个人,康队、陈浩和白礼。李华伟死后,厨师也暗暗怀疑过,将那天中午剩的菜悄悄拿回家,喂了自家的狗,但狗却好好的。
这就怪了。李春江跟专案组的同志再三分析,确信厨师没有投毒的可能,此人是老公安,对工作尽职尽责,关进看守所的重大疑犯饭菜都由他做,从来没出过问题。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一定是有人在送饭途中做了手脚。那天送饭的是陈浩。在对陈浩的再次审查中,陈浩终于说,那天他刚把饭菜端到监室门口,康队过来说,值班室有他电话,让他去接,说着便接过饭菜。等他接完电话,李华伟已经吃完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康队……康队他交待过,啥也别说,就往白礼身上推。”
夜已经很深了,李春江一点睡意也没有。连日来夜以继日的奋战并不让他感到累,只是心里那份愧疚越来越深,那份牵挂越来越强烈。
一个小时前,他跟叶子荷通了电话,叶子荷听上去精神还不错,比前两天要好,她说:“春江你啥时才能回来,我实在不想在医院住了,我想回家。”李春江赶忙劝:“子荷你要听话,乖乖住着,哪儿也不能乱跑。”人真是奇怪,医院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叶子荷越来越像孩子,得让李春江拿哄小孩的话哄她。李春江脸上装着笑,心里却怕得不得了,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叶子荷的内心世界还有感知力正在一步步倒退,病魔已将她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封闭,越来越充满恐惧,只有听到这些话,她才能感到安全,这类似于孩童。
但是,李春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依靠这些稚嫩的语言,给她一份安慰,一份镇定。隔着这么近,却不能天天看上她一眼。一想这些,李春江就觉欠她的永远也还不清了。
两个人在电话里谈起了朵朵。朵朵因为录取的学院不如意,做了放弃,准备到高三补习。李春江对女儿的选择一向是支持的,况且夫妻俩都认为,朵朵应该上一所名校,将来才有大出息,只是家里这种境况对女儿影响太大;朵朵尽管嘴上不说,但能看得出,孩子的变化一天比一天明显。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撒娇那样动不动使性子,而是像个大人似的,默默担起了对这个家的责任。
叶子荷告诉李春江,女儿送了她一件礼物,很珍贵。李春江问是什么,叶子荷不说,让他猜。李春江连猜几遍,都没猜中。忽然,他想起了女儿省城帮她妈妈选假发的情景,他一下懂了,女儿定是送给她妈妈一件极特殊的礼物。当下,泪水便像疯狂的雨点,模糊了他的双眼……
躺在床上,李春江的内心泛过一浪接一浪的痛,无法承受的煎熬折磨着他,他恨不得立刻起身,奔到叶子荷病床前。折腾他的,还有一件事,叶子荷在电话里说,桃子好像遇了什么事,人跟以前整个不像了,无精打彩不说,神思也恍恍惚惚的,今天来看她,竟连着两次失手打翻了杯子。
隐隐的,李春江也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在银行案发生之前,大约两三天吧,李春江因为腾不开身,要桃子陪朵朵去买件衣服,要在以往,桃子绝不会推托,巴不得给她这么个机会,让她过一次妈妈的瘾。可那天,桃子居然口气败坏地说:“我没功夫,不就买件衣服吗,哪天买不行?”
当时他没多想,晚上见到郑源,忽然想起这事,就问:“你俩怎么了,不会吵架了吧?”
你猜郑源怎么说?“能吵架倒好,她现在是见着我就躲,神神秘秘的,就跟真有外遇一样。”
这话搁李春江心里好一阵子了,最后也没琢磨出个道道。当然,他不会傻到去想外遇,可是桃子的表现真是离奇,有什么事能把一个开朗明快的女人变得暴躁怪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