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兵台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着,昌邑郎们仍然如杀神一般守在四周。
三通鼓声停歇之后,刘病已才将视线从台下的尸体上收了回来,平静的看向了场中属官军校。
“逆贼张彭祖行阴谋之事,妄图谋逆弑君,躺在这点兵台下的人都是张贼的党羽死士……”
“本官是县官亲任的西域都护,有保境安民之责,更有忠君护国之心……”
“今日,本官奉诏发兵,将进长安,欲护宗庙,克定乱党!”
校阅场中仍然鸦雀无声,众人还没有从刚才那猛烈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从“勤王”到“问鼎”,又从“问鼎”到“勤王”——此间的变故让许多人难以接受,更不敢接受。
刘病已背手站在高台上,用尽力气喊出了最后这句话。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尔等可愿同去!”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在校阅场中来回激荡,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天下是刘氏的天下,天家为了争夺未央宫的皇榻,天下黎庶又何必参与进去呢?
但是如今的大汉天下,又怎可能只是刘氏的天下,而且也是大汉百姓的天下。
当今天子连续十几年打压世家大族,扶持寒门庶族,这是天下人能清楚看到的。
不谈所谓的君恩,也不谈所谓的忠义。
一旦县官有虞,世家大族定会卷土重来。
这世家大族犹如一只饿了十几年的大虫,胃口正是最好的时候。
一旦冲破牢笼,大汉千千万万的寒门庶族都会落入虎口。
到了最后,百姓恐怕被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既然如此,大汉天下早已和大汉天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那此刻进京勤王,就不是充当寻死的马前卒了,而是为天下舍命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等壮哉!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尔等可愿同去!”刘病已再次吼道。
这一次,校阅场中不再沉默,一声响亮的“唯”直冲上云霄。
“明日午时,发兵勤王!”
“唯!”
张彭祖留在城中的暗线尽数被灭,但为了预防万一,刘病已还有后手。
所有谋逆之人的亲朋好友全部捉拿了起来,捆绑送往乌垒城附近的屯田队看押。
刘病已还下令封锁了乌垒城,往来客商都要仔细盘查,可疑之人全部直接捉拿下狱。
韩德和柳相原本带了五千昌邑郎来救援乌垒城,但是为了早日赶到乌垒城,换马留人,到达乌垒城的只有一千。
韩柳二人是在半个月前得到天子诏令的,他们当时身在安息都护,能够准时赶来,实属不易。
带来这一千昌邑郎已经是雪中送炭了,再迟几日,刘病已能不能诛杀所有逆贼未可知。
乌垒城的局面已平定,是时候发兵了。
是夜,在西域都护府正堂中,刘病已、韩德和柳相坐在一张小案周围,商议发兵之事。
这一日是二月廿二日,距离上巳节还有十一日。
西域都护距离长安城有四五千里,即使飞速驰援,时间也非常紧张,起码要用十五日左右。
“长安城中精兵尽出,县官身边已无可用之兵,我等要迅速回援长安,以安陛下之心。”韩德说道。
“我有一事不明……”柳相问道。
“何事?”韩德说道。
“县官既已看穿张安世等人的狼子野心,为何不将其拿下,而是要将自己置于险地?”柳相向来直来直往,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几人已经对过他们收到的密诏了,县官之前虽然还看不清整个阴谋的全貌,但至少已经嗅到了危险。
县官只要在长安城下一道命令,完全可以将张安世等人拿下,何必如此行险?
“莫要忘了,十几年前,县官平定霍乱之时,也是如此行险的,县官想要一个名正言顺!”韩德那件事情的亲历者,当然会往这个方向猜测。
“此一时彼一时,抓起来慢慢审问,是一定可以找到罪证的,何必在乎名正言顺?昔日的巫蛊之乱……。”
柳相说到此处,硬生生地将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略显歉意地看向了始终沉默的刘病已。
“是我失言了。”柳相说道。
“此事过去几十年了,不必多心。”刘病已摆手回答道。
昔日的巫蛊之乱,孝武皇帝直接派人搜查了太子的东宫。
今天,天子完全掌握实权,大可以直接派人冲进张宅和韦宅,大肆搜查,自然会有所得。
一旦有了证据,再交给有司审讯,许多事情立刻就能真相大白。
“县官要诛杀的不只是张安世或者张彭祖……”刘病已缓缓地说道。
“那……”二人一同问道。
“此次谋逆,是张安世这些世家大族最后的机会了,他们定会全力出击,以求毕其功于一役……”
“县官当然也能看出这是世家大族的困兽犹斗,所以才要给他们这个机会,让他们自以为获得了可乘之机。”
“引出所有的世家大族,给他们致命一击,这就是县官的谋划。”
“县官不是要收拾哪一家哪一族,而是要收拾所有还心存幻想的世家大族。”
刘病已缓缓地说着,将心中所想全部摆了出来。
“可长安城毕竟太危险了,天子以身犯险……”柳相仍然不解,在他看来天子为了消灭世家大族以身犯险,非常不值。
“以身入局,胜天半子。”
刘病已沉稳地说出了这八个字,让韩柳二人若有所思,心中的疑问逐渐散去。
看来,县官也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了。
“我等既然知道张贼要在上巳节举事,那只要在上巳节那日赶会长安即可,其余的事县官会有谋划的。”刘病已开导道。
“是啊,县官高瞻远瞩,我等只要奉诏行事即可。”韩德笑道,为自己不曾站到县官对面而庆幸。
翌日清晨,三千骑兵从乌垒城东门鱼贯而出。
这三千骑兵的来处并不相同,由三个部分组成。
一是来自乌孙五国的胡人骑兵,二是跟随柳相和韩德来的昌邑郎,三是西域都护本地的屯田卒。
这些屯田卒的原籍多是在长安城或三辅一代,其中当然也包括周储寿那二百石的城门司马。
乌垒城中聚集了万余兵卒,但是能够立刻出发的就是这三千人。
刘病已会亲自率领这三千骑兵奔袭长安,五日之后柳相再率领万余人紧随其后。
至于韩德则留在西域都护府,暂替刘病已行使西域都护的职责,主持整个西域的大局。
如此一来,既可回援长安,又可稳定西域都护的局面,一举两得,均可兼顾。
这三千骑兵都是轻装前行,每个人都配了三匹上等的战马。
即使没有沿途亭置的襄助,也可连续日行三百里。
前面有矫诏在身的张彭祖打前站,刘病已手中又有天子的真诏书。
沿路各郡县的长官,不管是忠还是奸,都无法阻拦刘病已和麾下的这三千精锐骑兵。
距离上巳节还有十一日,刘病已他们要长途奔袭几千里,仍是一个大挑战。
在最后一什骑兵冲出乌垒城后,刘病已才带着几十个亲卫出现在东门之下。
他看了看前方官道上的滚滚尘土,又看了看身后城门上的那块匾额。
匾额是要上等的乌木刻成的,长四尺,高一尺,有“乌垒城”三个大字和“汉西锁钥”四个小字。
这块匾额经历十几年的风吹日晒,早就已经开裂掉漆了,显得十分地斑驳残破。
但这七个字因为每年都要上漆,所以不管何时看去,仍然清晰可辨。
刘病已记得很清楚,这是天子亲笔提的字。
那三个大字是给乌垒城的,而那四个小字则是给刘病已的。
从西域都护府肈建的那一日开始,这块匾额就始终挂在城门上,从来没有一日拿下来过。
经历了风吹日晒和日经月华,才会如此残破。
不管多么名贵的木材,也不管多么显赫的功绩,在时间面前都不值一提。
曾经有溜须拍马之徒向刘病已提议,应该将这块写有天子真迹的匾额好生收藏到西域都护府去,再另挂一块“赝品”在这城门上。
这个提议当然妙。
既可以表现刘病已对天子的敬畏,又可以让世人知道刘病已深受天子信赖。
但这个溜须拍马之徒立刻就被刘病已发配到了最偏远的屯田队,而天子知道此事之后,更是下诏旌奖刘病已。
从那一日开始,所有人都不敢再在这块牌匾上动心思了,更知道天子和刘病已的亲厚。
但实际上,在刘病已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一丝的不满,或者说有一道嫌隙。
这字是天子亲笔提的,却不是天子亲手给刘病已的。
十六年前,刘病已跟随常惠一道统帅乌孙军队和西域联军大破匈奴人,将后者彻底赶出了西域和漠北。
战胜之后,刘病已做好准备回长安城复命的时候,却接到了一道让他喜忧参半的诏令。
喜的是天子在这道诏令拔擢他为西域都护,品秩两千石,他那海昏侯的封邑也从五百家加到了一千家。
这不仅是天子对刘病已的旌奖,更是让刘病已有了建立更大功业的机会,不至于埋没先祖的名声。
而忧的是这道诏令里白纸黑字地写了一条规定:西域都护府六百石以上官吏,无诏不得离开西域都护府辖地。
这是当今天子对刘病已的防范。
天子多疑并不少见,但仍然让刘病已觉得有一些受辱。
与那道诏书一同送到刘病已面前的,就是这块厚重的牌匾。
每一次,刘病已从这块牌匾下经过的时候,总觉得被人凝视。
这种感觉很难让人感到愉悦。
就连许平君的一家三口,也是天子派人给刘病已送到西域都护府来的。
从那一日起,刘病已再也没有回过长安城,也再也没有机会祭拜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了。
刘病已身为海昏侯,却从未在海昏国住过一天,像他这“不就国”的列侯在大汉恐怕也是独一份了。
被拔擢之后,刘病已在西域都护任上兢兢业业,忠心耿耿,没有任何异心。
但他却始终不能平静放心。
他已经不是那个混迹于北城郭斗鸡寮的泼皮少年了,自然知道天子为何重用他却又提防他。
许多个夜晚里,刘病已都会梦到天子诏令突然发到乌垒城,并且以“觊觎帝位”的罪名将其族灭。
这种恐惧直到天子的长子刘柘出生,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刘病已就不再是“大汉帝位的
所以刘病已对刘柘的友善,不只是因为脾气相投,也不只是因为血浓于水,而是因为他替刘病已卸下了一个包袱。
虽然从那时起,刘病已的内心平静了许多,但仍然心有余悸。
那么多年来,天子每年都要祭拜高庙、太宗庙和世宗庙,列侯都有机会到长安去进献酎金。
虽然这算不上一个美差,反而更像一份负担,但刘病已却很想要参加。
他不只是想获得身份上的认可,更想顺带祭祀一下自己的祖父和父母。
可是每一年,天子都会提前下诏给刘病已,以“舟车劳顿,不宜远行”为由,阻止刘病己入长安进献酎金。
不是天子不通人情,是天子不想让刘病已出现在宗亲百官面前。
所以刘病已的那一丝担忧就始终没有消失:他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子女能有过一个平顺的生活。
而打消天子疑虑的最好方法,就是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忠心。
前几日用计放走刘柘,又挫败张彭祖的部署,这忠心已经展示了一半。
如今,天子下令让刘病已、韩德和柳相率兵奔赴长安城勤王,就是展示另一半忠心的机会。
原本,韩德领兵先行,柳相紧随其后,刘病已留守乌垒城会是最好的安排。
但刘病已却将这“先锋”的机会抢了过来。
他要亲自向天子证明,自己是一个“识大体,无野心”的刘氏子弟。
站在门下想了许久之后,刘病已终于将视线从匾额上收了回来,马鞭狠狠地抽打在了马身上,纵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