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彭祖既然是有备而来的,这问题当然早已经是想得明明白白了,他的回答也让刘病已有些措手不及。
“下官擅自调了一队巡城亭卒,此时就在府外候命,请府君亲率,立刻将巡城亭卒什长楚梓捉拿问罪!”
张彭祖身份特殊,自然是知道刘柘的真实身份的。
现在说出这句话,毫无惊慌和恐惧,显然有预谋。
刘病已这下彻底都明白过来了。
今夜,是张安世和张彭祖等人举大事的开端。
也是自己抉择的最后时刻。
刘病已阴沉着脸,没有理会张彭祖,而是向站在一边的张丙下达了命令。
“你且下去,我与副校尉有要事相商,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正堂。”
“唯!”
片刻之后,正堂内外全部清空了,再无闲人了。
张彭祖与他的父亲张安世长得极像,如今四十多岁,刘病已第一次见到张安世,对方就是这个年龄。
刘病已看着他,觉得无比熟悉。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刘病已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等要做什么……父亲在信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府君何必多此一问。”张彭祖说道。
“今夜就要动手?”刘病已再问道。
“正是!”张彭祖斩钉截铁地说道,“都护可曾想好了,是不是要跟我等一起举大事?”
“……”刘病已默不作声,没有回答。
他在西域呆了那么久,早就是一个果断决绝的人了,但在此事上仍然非常犹豫。
“父亲的信中已将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的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望府君能做一个决断。”
张彭祖挎剑往前走了一步,流露出威胁的意思。
在西域都护府,刘病已是说一不二的长官,但副校尉的权力也很大。
如果说西域都护是郡守,副校尉就是都尉,肩负着都护府的治安缉盗之事。
张彭祖来了西域都护府那么久,安插进来的人肯定不只有张丙一人,大大小小的内应不知几何。
刘病已就算不与他们一同起事,恐怕他们也有足够的力量放手一搏。
倒不是刘病已大意疏忽,而是张安世等人藏得实在太深了一些。
就算到了今时今日,这天下又有多少人能猜到张安世这三朝老臣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
刘病已想起了那封信。
张安世借其兄张贺的口吻,搬出了张家和丙家对刘病已的救命之恩,拿出了维护世家利益的大义。
除此之外,还有那开得奇高无比的价码,让刘病已都觉得心中震撼。
张安世在信中保证过,一旦成事,张安君会被立为皇后,刘子辅会以嫡子身份成为太子。
戍边的流程日后再补就是。
当然,如果县官不测,那刘子辅会立刻承续宗庙,成为大汉帝国新天子。
刘病已会被封为乌垒王,以摄政皇兄之名辅佐天子,成为首席辅政大臣。
在国中自行署理军政之事,不受长安节制,入朝可不向天子行君臣之礼。
那时候,刘病已的权势会到达前无古人的高度——甚至超过当年的霍光。
说得再直接一些,在刘子辅亲政之前,刘病已会成为大汉真正的主宰者。
那时候,刘病已可以做的事情就多了。
为自己的祖父戾太子换一个美谥号,为自己的父亲正名……这些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而且,张安世慷慨地留下来了一种可能性:直截了当地让刘病已获得染指皇位的机会。
从这开出的价码就能看出一件事情,那就是张安世之流对当今县官已经“忍无可忍”了。
张安君的儿子当上皇帝自然是上佳选择,若是不能,由刘病已来承续宗庙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总之,当今天子不能再在帝位上待着了,他与霍成君的子嗣也决不能坐在前殿接受万民朝拜。
“府君是否考虑妥当了?到底何去何从?”张彭祖严肃地问道。
“若我与你等一同起事,西域都护府的事情,是否仍然由我来定夺?”刘病已缓缓问道。
“府君是西域都护府,又是将来的乌垒王,国中之事当然应由伱来定夺!”张彭祖说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话说得好啊!”刘病已眼中露出一丝凶光,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什长楚梓,乃乌垒城巡城亭卒……”
“不遵天子诏令及都护府命令,擅自离开乌垒城,形同谋逆……”
“本官命你立刻点齐人马,随本官前往追捕,遇之可格杀勿论!”
“唯!”
刘病已只说了“楚梓”,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刘柘”。
这是一个让张彭祖大喜过望的信号,意味着出逃的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巡城亭卒,不是什么皇长子。
既然不是皇长子,杀起来就没有任何的顾虑了。
“你去给巡城亭卒整队,我去后院与亲眷交代一番,而后就与你同去。”
“唯!”张彭祖再次行礼道,连忙赶出了正堂。
刘病已看着此人的身影没入黑暗,脸色凝重,只发了片刻的呆,连忙转身向后院走去。
……
子初时分,也就是刘柘冲出乌垒城东门半个时辰之后,一队巡城亭卒杀气腾腾地冲出了乌垒城。
为首的正是一身戎装的西域都护刘病已和西域都护副校尉张彭祖。
他们沿着官道一路向东追去,没有片刻的耽误和迟疑。
半个时辰不算太长,刘病已等人有沿路亭置的帮助,行进速度极快,追上刘柘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些巡城亭卒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常年在西域四处缉盗剿匪,追逃的经验更是非常丰富。
子初时分出发,向东奔袭了三个时辰,途中在亭置换了两次马,速度并未减慢,期间更未休息。
卯时刚到,这队巡城亭卒就在官道上发现了要追寻的目标。
不用嘱托,巡城亭卒立刻将队形散开了,从后方呈扇形,分头向刘柘包围了过去。
刘柘这半年来也确实学到了本事,几次纵马改换到岔道上,想要摆脱身后的追兵。
但是他毕竟只是单人单骑,完全没有任何的后援,根本不可能摆脱追兵。
双方连续较量了几个来回后,刘柘被逼到了计式水岸边的一处悬崖之上。
计式水是西域第一大河。
虽然没有长江黄河那么汹涌,却滋润着西域广袤的土地。
每年的二三月,都是计试水凌汛的季节,水量非常充沛。
被逼入了绝境的刘柘停留在悬崖边上,尽力约束着胯下的战马,有些惊慌地看着悬崖下的河道。
七八丈高的悬崖之下,就是奔腾的河水,让人和马都望而却步。
刘柘会水,却并不熟练,没有把握在这湍急的河水中逃出生天。
他回头看了看步步紧逼过来的巡城亭卒,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
在他犹豫的片刻里,百余名巡城亭卒将他的退路死死地围住了。
隐藏在黑暗中的这些面孔很眼熟,全都流露出一份鄙夷和杀意。
他们未必都是张彭祖的爪牙,但却把楚梓当成了一个贪生出逃的普通什长。
没过多久,刘病已和张彭祖拍马从巡城亭卒中走到了前面来。
“楚梓,你已无路可退,与我等回去乖乖认罪,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张彭祖说道。
“哼,副校尉何必惺惺作态,我若过去,恐怕会立刻死在乱刀之下!”刘柘冷笑嘲讽道。
“至少可留一个全尸,总比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计试水里要好得多。”张彭祖漠不关心道。
“沛县子弟何惧一死?”刘柘冷冷地说道。
这话让冷漠的张彭祖微微一愣,似有惧色。
几个时辰之前,当刘柘的身后出现追兵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一个圈套。
从白天那几个长安骑士到放自己出城的什长甲,再到现在的副校尉,都是这圈套中的一环。
激怒刘柘,让刘柘出逃,再名正言顺地杀死刘柘。
现在,就算刘柘当着所有巡城亭卒的面,公布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会被当成胡言乱语。
这圈套,就是要把刘柘当众勒死。
但是,刘柘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继续呆在乌垒城,自己也不会有活路。
与其如同缩头乌龟一样被困死,不如像今夜这样放手一搏。
虽然犯了错,但至少没有任人摆布——这也是父亲教给他的道理。
只是,刘柘仍不愿相信一直默不作声的刘病已也会参与到此事中。
“陛下对你恩重如山,你就是这样向陛下尽忠的吗?”刘柘质问刘病已道。
“你且下马受降,与我回乌垒城去,我自会与你解释……”刘病已冷漠道。
“解释?有何好解释的?若要我解释,先将你身边那乱臣贼子斩下马去!”
刘柘吼道,就“铿”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直直地指向了张彭祖。
回答刘柘的不是刘病已,而是身后那一队巡城亭卒的刀剑出鞘之声。
刹那间,在火把摇晃的亮光之下,又出现了许多道寒光。
“府君,此人妖言惑众,不可再留,请府君下令诛杀!”张彭祖生怕有变,有些慌乱地逼问道。
他自然会感到慌张,虽然身后的巡城亭卒里有他的亲信,而且刘病已也与他一同追击刘柘到此。
但是从始至终,刘病已的态度都模棱两可,更是处处都流露着犹豫。
除了长安城之外,西域都护是他们能否举事成功的另一个关口所在。
费了那么多的波折,刘柘其实不是张彭祖的主要目标,刘病已才是。
只有让刘病已亲手杀掉刘柘,才可将刘病已绑在世家大族的战车上,让其不能首鼠两端。
不纳这投名状,张彭祖和远在长安的张安世绝不可能放心。
刘病已还没有下令,站在黑暗中的刘柘突然振臂高呼起来。
“乌垒城巡城亭卒听令!西域都护副校尉张彭祖妄图谋逆,忠君讨贼,责无旁待,请合力诛之!”
从小,刘柘就听过“周勃等人诛杀诸吕时,振臂一呼,响应者甚众”的故事,总会觉得心潮澎湃。
他以为此刻的情形也一样,只要喊出了逆贼之名,就有忠义之士站出来响应,取下张彭祖的人头。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幼稚了,将人心想得太简单了。
他那单薄发颤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了风声和水声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百多个巡城亭卒,不管平日是不是与刘柘认识,现在全都默不作声,根本没有任何的动静。
就连县官的侄子,自己的堂兄,汉室的子弟刘病已,都在黑暗中一言不发,看不出什么情绪。
直到这时,刘柘这十五岁的少年终于觉得有些怕了。
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他感受到了父亲曾经面对过的那种恐惧。
生死就在一线之间,稍有不慎就会落入身后的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莫名其妙,死得毫无价值。
几个月来,刘柘以为自己在西域涨了见识,回长安可替父亲分忧了。
但是此刻,真正面对那充斥死亡气息的阴谋时,仍然觉得无能为力。
在这庞大的阴谋之下,刘柘自觉渺小和无用,完全就扭转不了局面。
而自己的父亲,登基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能除霍光、灭世家、吞西域、扩疆域……
那时候所有面对的阴谋和杀机不知道多少。
他终于明白守在那未央宫里的君父何等不易了。
可是,这领悟终究来得慢了一些,以后改不了了。
刘柘将环首刀平举前指,做出了骑士冲锋的动作。
既然无人能够诛杀叛臣,那么自己就来奋力一搏。
然而,刘柘刚刚挺直身体,还没来得及将口中的那个“杀”字喊出来,就看到刘病已行动了。
只见刘病已夺过了张彭祖手中的大黄弩,弯弓搭箭的动作一气呵成,将箭簇对准了刘柘胸口。
“来了西域都护半年,仍然如此莽撞癫悖,该有此一劫!”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那就自己往下走,黄泉之下再见!”
“早与你说过,莫看一个人说什么,要看一个人做什么!”
“你竟然如此不识抬举,让高祖蒙羞,简直是自寻死路!”
刘病已咬着牙飞快地说着这几句话,声音中有一丝疯狂,眼中更是杀气腾腾。
因为他的这几句话骂得太急,除了刘柘之外,旁人没人能将全部的话都听懂。
听得似懂非懂的刘柘微微愣神,手中的环首刀平了一些……
眨眼之间,刘病已松手了,箭飞射出去,正中刘柘胸口!
一声“铛”响在风快速消散,刘柘从马上栽倒下去,径直坠下了身后的悬崖!
江水滔滔不绝,刘柘很快就没入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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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