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不是出自于忠心,张安世和韦贤做的都是一件等同谋逆的歹事。
这件事情一旦败露,那就是一场可怕的血雨腥风。
现在的天子无力亲查此事,而张安世和韦贤又淫浸内阁十几年,更得巨室大族的协助,才能暂时遮掩过去。
但是这天下又怎么会有密不透风的墙呢?
一个阴谋拖得越久,就越容易出现纰漏。
天子可以输无数次,臣子只能输一次,他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等不能再等下去了。”韦贤说道。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张安世决绝地说道。
“但听子儒吩咐。”韦贤点头叹道。
张安世站起身来,走向书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熟练地打开地板下的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一物。
他将此物放在案上摆开,竟然是一幅舆图。
这舆图上有明显翻看过的痕迹,想来已经用过许久了。
上面画着从安息都护到汉东都护的整个大汉疆域。
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有上万里广阔,哪怕在图上都让人振奋。
张安世拿起了笔,用红色和绿色的墨在舆图上做着许多的标记。
红色的标记多,绿色的标记少,但前者离长安城更远,后者离长安更近。
“这天下自然是县官的天下,但世家大族仍然有几分势力,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度,未央宫是最衰微的时候。”
张安世说着,就将自己已经做好的布置一一重复了一遍,让韦贤来替自己寻找着其中的纰漏。
“刘胥谋逆定然毫无结果,但是却能牵制住常惠的三万人,没有半年时间,他们是回不来的。”
“河南郡、五原郡、北地郡等地纷纷上书告急,请县官出兵进剿,县官已经应允,又要调走一万五千人。”
“在今日的长安城里,县官可仰仗的南军和北军,其实已经所剩无几了。”
张安世波澜不惊地说着自己的阴谋,似乎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刘胥突然造反与当地世家大族的撺掇脱不了干系,世家大族背后自然就是张安世和韦贤。
河南郡、五原郡和平陵县这几个郡县的郡守县令都出身世家大族。
韦贤长子韦方山是河南郡守,次子韦宏是安定郡守。丙吉的长子丙显是五原郡守,次子丙禹是北地郡守。
而这几个地方,恰恰又是霍匪闹得最凶的地方。
霍匪的背后当然不是霍党余孽,还是世家大族。
至于长安城里那些层出不穷的谣言,当然也有世家大族在背后煽风点火。
这所有的事情,都是张安世布局的。
如今,他们的子侄辈身居高位,尚且能够放手一搏。
再等上几十年,他们的孙子辈能不能凭借科举出仕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到时候张安世和韦贤这些人早已老死,世家大族就真的“家不成家,族不成族”了。
所以现在就是张安世他们发起最后一击的时候。
“之前为了查遇刺案,县官将执金吾巡城亭卒轮换了出去,如今长安城里的巡城亭卒都是从三辅乱换来的。”
张安世说完这句话,脸上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得意。
张安世的次子张千秋是右扶风,幼子张彭祖是左冯翊,轮换到长安的巡城亭卒,是他们的旧部。
“这巡城亭卒就有三千人,而各家各门的家奴门客合起来又有五千人。”
“长安城虽然还有五千兵卫驻守,但是分散在各宫,一时难以聚集。”
“我等骤然举事,放出囚徒,打开武库,起码可以裹挟上万的百姓。”
“控制长安城,包围未央宫,逼天子下诏废后,再立舍妹张婕妤为后,再另立储君,大局定矣。”
张安世一刻不停地说着,也许是因为过于激动和亢奋,整个人已经跪直了身体,不停向前倾斜。
他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光,与寻常那个稳重谨慎的内阁大学士完全不同。
就连他的“同党”韦贤,都对他产生了一些惧意。
张安世把话全部说完后,才意犹未尽地坐回榻上。
虽然癫狂和贪婪已经退去,但似乎仍然意犹未尽。
他似乎只是想一想这个阴谋,就足以感到畅快了。
这十几年来,天子时不时就要敲打张安世和他背后的世家大族。
虽然在大汉开疆拓土的过程中,他们也得到了实惠,但日日活得如履薄冰,怎么可能没有怨言。
如今能够放开所有手脚拼死一搏,自然会觉得畅快无比。
“子儒,要以什么原由举事?”韦贤问道。
“皇后无道,勾结霍党余孽,妄图谋逆篡位,天子伤重不能理事……”
“我等大汉忠臣,举兵平叛,护驾救主,名正言顺。”
“有了这段日子的筹备,百姓中那相信霍党余孽死灰复燃者,没有十之八九,也有十之六七了。”
“我等振臂一呼,百姓定会跟随。”
张安世流畅地说着整个计划:整个计划不知道在他脑海中预演过多少遍了。
其中难免有粗糙错漏的地方,但是这种关乎天下大势的“阴谋”又怎么可能没有错漏呢?
“包围未央宫,护住县官,不让县官受佞臣蒙蔽,这就是关口。”韦贤说道,不知为何就有些心虚。
他自然应该感到心虚,口口声声说要防止县官受佞臣蒙蔽,但是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才是那个佞臣。
只是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了。
今日的情形和几十年前那场巫蛊之乱的情形很相似,只有控制住天子,才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未央宫只有两千兵卫,若是猛攻,不难攻下。”张安世点头说道。
“到时候,若县官不愿意下诏废后,不愿意立刘子辅为储君,我等如何是好?”韦贤问到了关键。
“县官深明大义,一定会明白我等的忠心的,但是我等也绝不可让上官太后的计谋重新上演。”
韦贤听明白了,轻叹一口气之后,点头同意了下来。
县官活着能下诏,县官死了也能下诏。
而且,县官只要活着,那永远都是一个后患,他随时可以推翻前面的那道诏令。
不管是为了让县官同意废后立储,还是为了让县官永不反悔,县官都不能留了。
十六年前,霍光让霍显去向上官太后请“废帝”的诏书。
上官太后先写了诏书,而后又当众否认了诏书,让霍光在众目睽睽之下背上了传“矫诏”的罪名。
天子借着这个理由拉开了倒霍的大幕。
张安世等人做的事情,和霍光做的事情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当然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再上演一遍。
“子儒,若真是这样做,我等就要背上弑君的骂名了……”韦贤苍凉地说道。
“韦公莫要忘了天子曾说过的话,史书是胜者所写的,只要最终取胜,骂名落不到你我的头上。”
“当然,县官也不会背上骂名,他会得到一个明君的美名,然后像孝武皇帝一样获得一个庙号。”
寥寥数言之间,张安世竟然就定下了天子的命运。
不管天子同不同意废后,他都会死在子虚乌有的霍党手中。
到时候,还会是张安世和韦贤这些忠臣来替他报仇雪恨的。
有些癫狂的张安世坚定而自得地说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的他有一些像曾经的霍光了。
只不过那时的霍光因为跋扈而自得,现在的张安世会因为恐慌而自得。
“那皇长子柘那边如何了结?”
“韦阁老放心,我早就给西域都护去了书信,他会想办法处置皇子柘的。”张安世笑道。
“西域都护是中亚都护和安息都护回援长安的必经之路,子儒当真有把握说服刘病已?”韦贤不放心地问道。
“我与家兄,及丙公对刘病已有救命之恩,他又最看重恩义二字,定然会明白我等苦心的。”
“更何况,我给他开出了一个高价,一个任何人都不可能拒绝的高价。”
张安世没有卖关子,将自己开出的价码摆了出来,又让韦贤吃了一惊。
他没有想到,张安世为了达成目的,竟然给刘病已开出了这样的价码。
“事成之后,封刘病已为乌垒王,辖地包含故西域都护府、中亚都护府及安息都护府辖地。”
“他可自行署理国中军政之事,不用受中央朝堂的节制。”
“更尊为摄政皇兄,天子加冠前可摄理朝政,入宫更不用在天子驾前行君臣之礼。”
这何止是给刘病已封王那么简单,几乎是让他封邦建国,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了。
其地位与天子齐平,甚至隐隐高出一头。
又或者说,张安世慷慨地给了刘病已一个入主未央宫的机会。
张安世的想法并不是不可理喻,一句话就能说清:就算由刘病已来当这个新天子,也是可以接受的。
“南军和北军主力正在中亚和安息,守住了西域都护才能绝后患,子儒还是小心为妙。”韦贤说道。
“韦公莫要忘了,犬子张延寿是西域都护府副校尉,刘病已不处置刘柘,他也会想办法处置……”
“定会万无一失的。”张安世信心满满地说道。
这数月以来,韦贤自知没有阴谋布局的能力,所以也未过多地参与其中,只是听由张安世处置一切。
今日,是他第一次听到这阴谋计划的全盘。
他未曾想到,张安世已经走出去那么远了,更是将世家大族的力量全部摆上了赌桌。
如今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从右扶风左冯翊调入长安的巡城亭卒,如今毕竟归在执金吾麾下,他们愿听两位公子调遣吗?”韦贤问道。
“虎符在县官手中,我等定然是请不到的,所以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以内阁的名义下一道命令,让巡城亭卒入宫平叛。”张安世说道。
“可内阁没有调兵权,巡城亭卒上下未必能听服啊。”韦贤担忧道。
内阁虽然处在大汉权力金字塔的顶端,但并没有直接向各衙署下命令的权力。
“所以,此事要韦公出马了。”张安世看着韦贤意味深长地说道。
“玄成担任司马府大司马有十年时间了,在汉军中的威信极高……”
“可先让他以司马府的名义下一道命令,在起事那一日暂掉巡城亭卒回本衙听令,就说要春试。”
“巡城亭卒一旦集结到右扶风和左冯翊,有我的两个犬子出面,加上亲信从中呼应,极易成事。”
“仅仅只是让他们暂回本衙听令春试,并不算改易统辖权,即使没有请出虎符,也能蒙混过去。”
“一切都合情合理,又有玄成从旁敦促,还有内阁出的平叛命令,巡城亭卒多数人都会跟从的。”
“至于那少部分不愿跟从的人,自然有其他的办法处置,韦公不必有太多的担忧。”
张安世说完之后,右手就轻轻地抬了起来,做出了一个“杀”的动作。
这一刻,他不像是内阁大学士,更像是一个专门做无本生意的老贼头。
“玄成……只怕他……”韦贤有些犹豫。
“玄成虽然是县官亲自征聘的亲信,但仍是世家大族的一份子,韦公晓之以理,他知道轻重。”
张安世自然不知道韦贤这对父子之间一直存在的猜疑和接地,只当韦贤没有把握说服韦玄成。
韦贤和韦玄成曾经定下过两头烧灶的方略。
虽然后来韦贤“撤销”了这个方略,但他现在也说不明白韦玄成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十几年来,自己这个仕途走得最顺的儿子在朝堂上勤勤恳恳,在家中孝顺至极,在长安城低调随和。
倒也没有看到他为了官位去踩踏世家大族。
但猜忌一旦形成,韦贤就始终放不下心来。
“韦公可有顾虑?”张安世问道,“玄成是关键,没有他出面,控制不住巡城亭卒。”
韦贤犹豫片刻之后,没有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而是点了点头说道:“此事没有顾虑,我能将他说服。”
“如此甚好,那就定在上巳节那一日起事,离今日还有十五日。”张安世欣慰地点头道。
“但凭子儒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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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