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之后,张安世才继续问道:“韦阁老,你以为县官今日此举是何用意?”
“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有时又太优柔寡断了……”
“但是今日能下诏将皇后移到明光宫去,也算是将我等的谏言听进去了……”
“再等上几日,说不定县官就能下定决心了。”
韦贤不是玩弄权势的高手,但是在朝堂上待了那么久,眼光总是毒辣的。
“可县官的伤势,恐怕等不了了。”张安世叹气道。
“子儒是想……”韦贤浑浊的眼睛盯着张安世问道。
“遇刺案和巫蛊案让人心惶惶,天下大势瞬息万变,我等要有万全之策,免得落入被动。”张安世道。
“老朽已经老眼昏花了,此事仍然要子儒去办,但是若有需要老夫为大汉出力的地方,尽管直言。”
“韦阁老高义。”
二人这打哑谜似的对话戛然而止。
就算有人从这里经过,偶然听到了,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一阵寒风吹过,几只早燕从南边飞来:没成想,一年的冬天就又过去了。
……
天子伤势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好转,长安城也没有重新恢复平静。
正月过后,遇刺案和巫蛊案仍然没有眉目,不好的消息却接踵而来。
第一个坏消息来自大汉东南一隅的广陵国。
孝武皇帝最后一个在世的儿子,被刘贺囚禁了十年,才刚刚放出来五六年的广陵王刘胥反了!
刘贺来到这个世界,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同样也改变了广陵王刘胥的命运。
在原来的历史中,广陵王刘胥几十年里都在觊觎长安城里的皇位。
从孝武皇帝到孝昭皇帝,从孝昭皇帝到汉废帝,一直到孝宣皇帝立刘奭为太子……
广陵王刘胥作为孝武皇帝在世年龄最长子,确实有问鼎天子之位的可能性。
但是,却因为一些偶然或者必然的原因错过了。
于是,刘胥能做的事情不多,只能在宫中用巫蛊之术诅咒天子,最后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很憋屈,至少比现在起兵谋反憋屈。
即位之初,刘贺和霍光为了杀鸡儆猴,联手将广陵王刘胥囚禁在了王府中,但是却没有废去他的王爵。
十几年来,广陵王刘胥从没有离开过王府,更没有闹出什么歹事丑闻。
七年前,也就是刘贺登基十年大赦天下的时候,顺带赦免了广陵王。
不是刘贺心软,只是为了收买人心。
毕竟,广陵王刘胥是孝武皇帝唯一在世的儿子了,也是刘贺血缘最亲的长辈。
更关键的是,相比于急速膨胀的大汉帝国,广陵王刘胥几乎没有任何的威胁。
广陵王被赦免之后,倒也老实,没有太多出格的言行举止,朝堂都将此人忘记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刘胥居然有胆量造反。
绣衣卫虽然已经遍布天下各郡国了,但是人数毕竟有限,随着大汉疆域的急速扩充,更是捉襟见肘。
于是,精干的绣衣使者只能投入到重要的地方,在偏远之地派驻的人员并不多。
就像广陵国,地处长江中下游,虽然物产富饶,对长安却构不成威胁,所以绣衣卫只安排了几十人在此。
这自然就给广陵王刘胥留下了可乘之机。
刘胥是在正月十五起兵造反的,所依靠的“本钱”是府中在册的五百家奴和私养的三百死士。
正月十五这一日,刘胥邀请广陵相、广陵尉等重要属官来府中宴饮。
在酒酣耳热之际,埋伏在殿外的刀斧手冲杀了进来。
可怜的王国属官哪里想得到看似已经转了性子的广陵王会骤然发难,没有任何的防备,全部被乱刀砍死。
一夜之间,广陵国六百石以上的属官尽没于宫中。
广陵国中有十余家被天子强行迁徙到此处的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响应了广陵王的谋逆之事,出人出力。
在他们的协助之下,陷入到群龙无首境地的广陵国被广陵王给控制住了。
而后,刘胥在国境之内贴出了告示,称霍光擅权乱命,越子选孙,私定昌邑王承续宗庙,不合礼制及宗法。
所以昌邑王乃“假帝”而非“真帝”。
告示上还历数了“假帝”登基之后的种种恶行:好大喜功、劳民伤财、四处征伐、打击豪族……
随后,一道“孝武皇帝传位于广陵王”的矫诏又被炮制了出来,发往周边各郡国,要其归顺助阵。
大汉这十几年的光景很太平,但并不意味人人都满意。
纵使人人都满意,也有想要火中取栗的冒险者。
刘胥这道矫诏一发下去,这些胆大妄为之徒纷纷加入,想要成为从龙之臣。
而除了汉人之外,广陵国还有万余被迁徙到此地的倭人和匈奴人。
他们本就对当今的天子有怨气,于是也投身其中,想要光复故国。
随后半个月的时间,广陵王刘胥的麾下聚集起了三万大军。
再加上裹挟其中的寻常百姓,其军号称十万。
如今的汉军很强,但大汉用兵的地方也很多。
南军和北军已经从六万人扩充到了十五万人,但是分散到几个都护府之后,仍然不大够用。
郡国兵作为南军和北军的后备力量,战斗力可期,但是数量不多,而且非常分散。
就拿广陵国来说,只有三千郡国兵,而且还分散在各县,一时根本无法聚集起来。
而平日里负责缉盗维护治安的则是巡城亭卒。
但不管是几千郡国兵还是上万的巡城亭卒,都难以抵达一支有备而来的叛军。
整个广陵国很快就彻底沦陷了。
而后,广陵国叛军向临淮郡和东海郡进攻,并一路北上。
广陵王叛乱的消息是正月二十传到长安城的,天子震怒。
立刻下诏让广陵国周围各郡国守相聚集郡国兵、招募亭卒坚守城池。
随后,立刻派卫将军常惠率领三万南军出函谷关,前往广陵国平叛。
长安粮草充盈,留在三辅的汉军数量虽然不多,但都是百战之兵,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但是,不只是出兵平叛那么简单,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处置。
为防其他诸侯王效仿谋逆,刘贺一面对他们进行了封赏,另一面又让他们将嫡子送到长安太学来就学。
同时,对迁入大汉的胡人、匈奴人和倭人实行了一定的怀柔政策,减免他们一年的赋税。
双管齐下之后,大汉境内没有出现连锁反应。
但是,大汉却没有因此重新恢复平静,卫将军常惠的大军刚刚开出函谷关,三辅地区就出现了另外的骚乱。
河南郡、朔方郡和五原郡等地出现了小股的山贼强人,掠夺来往的客商,袭击朝廷的驿卒,抢劫偏远村里。
这些山贼强人的数量并不算多,一股不过百来人,但是化整为零,四处出击,给三辅附近带来了不少麻烦。
其中最为猖狂的几股山贼强人竟然在右扶风和左冯翊辖地活动,甚至敢前往长安城外城郭的官道袭击商旅。
一时之间,整个长安城和三辅地区人心惶惶,百姓到了午后就不敢再离开城郭了。
最让人们感到不安的是,这些山贼强人打出的竟然是霍党的旗号。
他们号称是羽林中郎将霍禹的旧部,如今起事,是为民请命,要天子为霍家正名,立霍光外孙刘柘为太子。
在地广人稀的古代,山贼强人时时都有,是绝不可能完全禁绝的。
想要减少山贼强人的数量,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国家治理好,让百姓吃饱穿暖。
当今天子在此事上做得已经很好了,三辅附近更是数年都没有出现过像样的山贼强人了。
以至于不少郡国都尉和县尉缉盗抱怨盗匪太少,没有立功的机会。
如今举着霍党旗帜的山贼盗匪汹汹而起,竟然有几十上百股之多,加起来达到了万余人。
这些霍匪虽然不会得到百姓的支持,但仍然让各郡各县的兵卒亭卒疲于奔命,四处追讨。
整个三辅及周边一代“热闹非凡”,不少郡国守相纷纷请求天子调兵协剿。
接着,就有百姓传言,这些霍匪真的是霍大将军和霍小将军的余党,如今是要扶皇长子刘柘上位。
谣言之所以能够传播,是符合百姓猎奇的心理。
在大汉开疆拓土且扶摇直上的十几年里,总有被时代遗忘的人。
他们没有赶上时代的浪潮,当然会自怨自艾,进而将这种怨气转嫁到朝堂和天子身上。
现在听到对天子和朝堂不利的谣言,当然会添油加醋地传播。
没用多久,谣言就形成了甚嚣尘上的态势。
随着这种谣言的产生,另一派百姓也争抢着要发声。
他们坚信天子遇刺案、长安巫蛊案和三辅霍匪案同时爆发,罪魁祸首就是暂居在椒房殿的霍成君。
而所有的矛盾在这个时候爆发,当然是因为刘柘再过大半年就要回长安了——到时候他会成为大汉的储君。
于是,这一派百姓提出了自己的诉求,叫嚷着要让天子废后,然后另立储君。
民心最后都会汇聚成百官之心,进而反馈在朝堂上。
从正月的下旬开始,各地奏议废后的上书就多了起来,而且是一日比一日多。
最多的一日,公车上书室总共收到了一千多份奏书,而其中八成都是奏议废后之事的。
法不责众,放在天子身上也一样,在这样声势浩大的废后舆论之下,天子似乎也强硬不起来了,非常罕见地没有出手处置任何一个上书之人。
“废后”一派也许是看到一丝希望,竟然开始到明光宫附近跪坐请命,逼皇后自行上书请废。
执金吾简寇多次出动巡城亭卒驱散,但是却因为人手不足,始终没有将这些人给逼退。
最终,天子连下三道诏令,对皇后进行告诫,责其“自省自查”,才勉强让百姓满意。
南边的广陵王将天子和霍氏视作一党,称其为假帝。
北边的霍匪则抨击天子薄恩寡义,称其为昏君。
中间的百姓认为天子为情所困,没有雷霆手腕。
一时之间,大汉上下陷入到了一种动荡当中,所有人的矛头都莫名其妙地指向了天子。
偏偏这个时候,从未央宫里传来了天子伤势转重的消息。
顿时,百姓官民更加人心惶惶,他们不知道这强盛了十几年的大汉会走向一条什么路。
从强盛太平到四处着火,仅仅只用了几个月。
这态势看似诡异并且难以置信,但是却又有其内在的逻辑。
这是一人独治的封建王朝的弊端,国运全部寄托在天子和其继承人的身上。
在原来的历史当中,轨迹和现在竟然非常相似。
孝宣皇帝在位的时候,大汉进入了最鼎盛的昭宣中兴。
但是刘奭仅仅在位十六年,就因为宠信宦官,导致皇权式微、朝政混乱,最终让西汉走向衰落。
如今的情况也是如此。
刘柘是一个有争议的继承人,本可以一定乾坤的天子又因为受伤暂时失去了对朝堂的掌控。
再加上莫名其妙出现的几处火点,这大汉自然就出现了乱相。
鼎新十七年二月十五,未央宫温室殿中,空气格外凝重,药味比上一次浓了许多。
不知名的熏香被点燃,发出一种刺鼻的气味,让天子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绣衣都尉戴宗刚刚将一份爰书呈送给了天子,这些爰书将大汉境内现在的情形讲得非常清楚。
天子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面色阴沉,戴宗自然也不敢置喙。
半个时辰之后,天子终于才将这爰书缓缓地放到了面前的案上。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刘贺低沉地念了一句还未出现的诗。
“陛下,微臣候旨!”戴宗毫不犹豫地说道。
“以前,朕不杀人的时候,他们不怕朕;后来朕杀人了,他们就怕朕了。”
“戴宗,你跟朕的时日最久,朕想问问你,为什么他们非要逼着朕杀人呢?”
天子这句话一语双关,听得让戴宗有些心惊。
这既是在说有人逼天子杀其他人,也是在说有人逼天子杀他们自己。
“微臣愚钝,只知道陛下高瞻远瞩,比所有人都看得清,他们不该反对陛下。”
“陛下为大汉殚精竭虑,不管是何人都应该体谅陛下的苦心,不可不忠。”
戴宗说得真切,言语之中竟然有一些哽咽了。
天子只能摆了摆手,并没有对这件事情太在意。
“樊克,这几日天下发生的事情,伱都记下来了吗?”
“微臣记下来了。”站在暗处的樊克说道。
“等朕去黄泉见大汉历代先君之后,朕希望你能效仿太史公再写一部史书,你可能做到?”刘贺笑道。
“陛下春秋鼎盛,能活万万岁,微臣写不来这史书。”樊克连忙跪下来说道,也有一些哽咽。
“哈哈哈,万万岁,你们何时见过真能活万万年的人呢?”刘贺放声笑道,而后又连连咳嗽。
面色不佳的刘贺气息喘匀之后,才又看向了殿门的虚空处。
“按之前定下来的方略办吧。”刘贺说道。
“唯!”戴宗连忙应下。
“张阁老来了吗?”刘贺问道。
“来了,已经在偏殿等候多时了。”樊克说道。
“戴宗退下,让他进来吧。”
“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