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站起来之后摇晃了几下,若不是一边的樊克过来搀扶,定然要摔倒下去。
他站稳之后,立刻将樊克用力地推开,而后就一步步向韦贤走了过去。
那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
“陛下!韦阁老虽然出言忤逆,但也是出于忠心,陛下明鉴啊!”张安世慌乱地站出来劝诫。
他身后的那些朝臣也猛然醒悟了过来,生怕天子情急之下,做出当堂砍杀重臣这种有损英名的糊涂事。
于是,众人连忙往前赶了几步,齐刷刷地在韦贤的周围跪了下来,将其护在了中间。
“陛下,韦阁老只是一时激愤,才口不择言!”
“韦阁老是三朝老臣,请陛下宽恕!”
“陛下不可啊!”
“……”
一时之间,求情之声四面而起,众臣用凡人的血肉之躯,挡下了天子这条发怒的龙。
“忠臣?对,你等都是忠臣!”
“来来来,韦阁老,还有什么话,一道说来,让朕听听大汉忠臣到底有何忠言要进!”刘贺踉跄着后退几步。
“老臣领旨!”韦贤说完,立刻就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
“陛下,老朽已经是风烛残年之人,能看到大汉有今日之局面,已经是死而无憾了。”
“但老朽身为汉臣,心中有忠言就忍不住要说,不能拥堵在胸中片刻,否则就对不起大汉的历代先君。”
“霍光已经伏诛整整十六年了,但是椒房殿中的霍氏皇后仍然在位。”
“陛下与皇后情投意合,自然会得到世人称颂,但陛下毕竟是天子,天家之事就是天下之事。”
“长安城里突然出现那么多的霍党余孽,与霍氏皇后也许没有直接关联,但是她仍是此事的根源。”
“霍党余孽无非是看到陛下让皇子柘出外戍边,误以为陛下要立皇子柘为太子,所以才会乘风而起。”
“万事万物想要彻底断绝,都要从根源入手,所以想让天下恢复太平,关口就在霍氏皇后的身上。”
韦贤颤颤巍巍地将这一连串的话说了出来,其间几次因为咳嗽而中断,但是终究也算是一气呵成。
跪在地上的朝臣们,视线在天子和韦贤之间来回转移,随时准备出手阻拦天子。
倒不是说有许多人站在韦贤这边,而是他们真的担心情绪不稳的天子一时糊涂。
到时候,韦贤不得善终,天子也会背上骂名,在场的朝臣也会在史书上留下难堪的一笔。
在心惊肉跳之中,他们对韦贤也有些敬重的。
已经许久没有人敢这样忤逆天子了!
不管韦贤说这些话的立场是什么,他都担得上一个直臣的美称。
韦贤话音刚落,天子就冷笑了几声。
“说来说去,韦阁老都是在说皇后是霍党余孽!”
“陛下若是硬要这样想,老臣也不否定。”韦贤淡定地说道。
“如此说来,你是想让朕废了皇后?”天子居高临下地问道。
“陛下圣明!”韦贤再次说道。
“你可记得,劝诫朕废后的人,没有一个有下场!?”
“此一时彼一时,往昔与如今不同,陛下圣明至极,知道如何处置才是正道。”韦贤自矜道。
“好好好!”刘贺没有拔出剑,而是看向了群臣问道,“堂中众人,有几人想让朕废后的?”
没有人敢站出来附议韦贤,但是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韦贤。
温室殿里,陷入到一种诡异而奇怪的氛围中。
倒不是说魏相等人“背叛”了天子,与韦贤提前串通好了来行逼宫之事。
而是此事实在不好开口。
他们看着天子有些癫悖痴狂的模样,对天子的多疑感到心有余悸。
一边是巫蛊之乱的源头,一边是天子宠爱的皇后。
群臣实在搞不懂天子到底把哪一边看得更重一些。
如今贸然进谏,说不定帮不到天子,还有可能会引火烧身,得不偿失。
当然,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还有小部分人想的确实是废后!
“韦阁老,当真要朕废后?”刘贺再次问道。
“废后不等于弃人,陛下仍然可以对霍氏恩宠有加,若是霍氏深明大义,也不会怨怼天子的。”
“那废后之后,当立何人为后?”刘贺问完这句话,发现群臣中有人的神情明显发生了变化。
“这是陛下的家事,老朽不方便置喙。”韦贤说道。
“刚才不是说天家的事就是天下事吗?为何如今不说了?”刘贺讥讽道。
“宫中还有张婕妤和蔡婕妤,老朽以为两位婕妤都是温婉恭简之人,都可以入主椒房殿。”韦贤似不在意道。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张婕妤也好,蔡婕妤也罢,选谁都一样。
“韦阁老说得好啊!”天子不知是赞还是斥。
“陛下圣明,唯有废后才能给天下一个交代。”
刘贺沉默片刻后,突然向樊克喊道:“来人!”
“微臣候旨!”樊克连忙跪倒道。
“伱去!将皇后叫到此处来,就说朕有事要问她!”天子阴鸷地说道。
“这……”樊克似乎左右为难。
“去!”天子几乎是吼了出来。
“唯!”樊克连忙就跑了出去。
从温室殿到椒房殿,一来一去最快起码也要半个时辰的时间。
在这半个时辰里,天子站着,群臣跪着,双方就这样对峙着。
温室殿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其间,太医匆匆进来送了一次汤药,天子仰头就将汤药喝了下去。
而后,不知道是药效太猛,还是伤痛突袭,他险些就摔倒了下来。
群臣慌忙进谏,恳请天子坐回榻上歇息,但他无动于衷,就这样站着——压着群臣跪着!
终于,异常难熬的半个时辰过去了,霍成君穿过了半宫的寒风,出现在了温室殿的门前。
因为诏令来得匆忙,霍成君还来得及换上皇后的服制冠冕。
没有这些外物的加持,素装而来的霍成君看着有一些憔悴。
要照顾膝下的三子二女,又要操持未央宫学的大小琐事,又怎么可能躲得过时光的蹉跎呢?
刘贺站在殿中,看着霍成君仍然纤细的身影,心中只觉愤怒而心痛,思绪万千,难以平复。
“皇后,过来,到朕的身边来!”刘贺平静地说道。
“诺。”霍成君说完,款款走向天子,一众朝臣,连同韦贤在内,都恭敬地退到了两边。
不管有多少人想要废后,此刻只要霍成君仍然是皇后,他们就必须要表现出足够的尊重。
十几步,一眨眼也就走完了,霍成君来到了刘贺身侧,不卑不亢地站着。
二人相互对视,眼中尽是平静和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的感情——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
“皇后,朕想问你一句话。”天子毫无感情地说道。
“陛下只管问,我绝不隐瞒。”皇后回答道。
“你可是霍党余孽?”天子问道。
众人一惊,搞不清楚天子到底想要问什么。
“我是霍氏后辈,却不是霍党余孽。”霍成君回答道。
“长安城的巫蛊之事,可与你有牵连?”天子再问道。
“与我并无牵连。”霍成君说道。
“韦阁老逼朕废后,来给朝堂和天下一个交代,你觉得如何?”天子语气冷若剑霜。
直来直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天子做事情仍然这样雷厉风行。
韦贤似乎看到了一种可能性,当下,这浑浊的双眼,有些忤逆地看向了皇后。
皇后没有让韦贤失望,给出的回答简直是自寻死路。
“陛下若事事都要向朝堂和天下交待,这皇帝还当个屁!”霍成君皓齿轻启,清脆地说出了这粗鄙烂俗之语。
她本就长得清秀,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但仍然不失少女的娇俏。
那个“屁”字在殿中响起的时候,连同张安世和魏相等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进而皱了皱眉。
一些老臣好像在霍成君的脸上看到了天子的癫悖,另一些老臣则好像看到了昔日霍显的跋扈。
霍氏皇后十几年来身居椒房殿,极少出现在朝堂上,此刻发怒还是让在场之人心生几分忌惮。
和朝臣不同,天子倒是淡然自若,嘴角似乎还有一抹隐隐约约的笑。
这句话,只有他们这家人才能听懂,堪称传家宝。
“皇后是在骂朕吗?”
“陛下,我不敢。”
“这几日,皇后到明光宫去住吧,不必在这椒房殿了,等城中的动荡波折平息之后再说。”刘贺说道。
“我领诏。”霍氏皇后说完之后,向天子下拜谢礼,而后就站了起来,再次在群臣注视之下离开大殿。
韦贤看着皇后远去,心中窃喜,但是有些失落。
喜的是天子终于还是“惩戒”了皇后,忧的是天子终究还是没有废后。
韦贤还想要豁出老命去逼一逼天子,但是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袍服,阻拦的意味很明显。
这时候,韦贤抬起头来,在天子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狰狞的表情,似乎一头苍龙,想要找什么吞下。
哪怕是王式、龚遂这些老臣活过来多说一个字,都会被天子生吞活剥。
于是,韦贤只能强行咽下了还没有说出来的话。
这时,所有人听到天子发出一声不易觉察的叹息。
紧接着那滔天的杀意如同潮水一般迅猛地退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疲倦、颓废、苍老和无奈。
那股支撑大汉狂飙突进了十几年的力量,在这一刻完全被抽走了。
群臣从没有见过天子这颓丧的模样,都觉得有一些于心不忍,更是有一些后怕。
若是天子就此倒下,大汉会走向何处呢?
“巫蛊之事,接着往下查……”
“至于这废后之事……十几年来皇后从无过错,朕现在还不能废后!”
“更何况……柘儿还在西域都护府,朕若是这样无缘无故地废后,他会心寒的。”
“此事暂且搁置吧,等有了眉目再议。”
“朕有些乏了,想要歇息了,诸位爱卿退下吧。”
天子说完之后,一边转身一边摆手,踉踉跄跄地向后殿走去。
这一次,天子没有再拒绝樊克的搀扶。
从背影看去,天子不似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壮年,倒像是一个已经步入暮年的老者。
“恭送陛下!”群臣行礼,陆续退出了大殿,其间还能听到阵阵唏嘘哽咽之声。
不多时,温室殿那厚重的大门重新牢牢地关闭起来了,站在寝殿里的天子缓缓站直了。
他转过身来,虽然脖子上的白绷带上确实多了缕缕血痕,嘴唇更是白如金纸,却一扫刚才的颓势。
双眼重新变得剑光闪烁。
这两道剑光不仅锐利,更充满了理性,不似刚才那样癫狂。
“樊克。”刘贺说道。
“微臣在!”樊克对天子的变化没有任何意外,连忙应答。
“刚才群臣说的话,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
“皇后说的话,也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
“好,要记好,你要一刻不离地跟着朕,免得日后有人说朕无情。”
“唯!”
……
当天子在温室殿里,审视这天下大势的时候,韦贤和张安世这两个老臣也迫不及待地在北阙后的丹墀碰头了。
“县官受的伤似乎比我等想象的还要重……”韦贤既有愧色也有忧色地说道。
“听舍妹提起过,县官如今还时时发热,而且常常一人留在温室殿里,连众子公主都不见了。”张安世道。
“看来,县官的伤势一时半刻好不了了。”韦贤摇头说道。
“县官说得也对,天子生不有命在天乎,我等为臣之人,岂能妄议,怎能插手?”张安世有些冷漠地说道。
“子儒说得在理,死生之事,我等自然不能操弄。”韦贤叹了口气回答道。
“从今日起,内阁恐怕会比以往更忙了,还请韦阁老回来助我一臂之力,为县官守好这朝堂。”张安世意有所指道。
“老朽能为大汉出力,这把骸骨有何可怜惜的,像苏武那样葬在葱岭,也不失为一件快事。”韦贤惨笑道。
两个内阁大学士就这样并肩而立,在心中体会刚才这番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