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克扶着刘贺走到了温室殿门口,然后就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一道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让失了血的刘贺有一些眩晕,险些栽倒下去。
但最后,他还是站稳了。
跪在院中的朝臣连忙再次下拜,恭问天子安危,其间竟然夹杂着不少的哽咽抽泣之声。
这些老少朝臣,也被吓得不轻吧。
一人独治的社会,天下的安危盛衰寄托在一人的身上,小小一斗的火药,就可以引来天下震动。
“朕很好,诸公不必如此担忧,有碍观瞻了!”刘贺冷冷说道。
“我等有负圣恩,让陛下身犯险境,请陛下降罪于我等!”
张安世顿首请罪道,他的额头也有一道伤痕,想来也是被炸伤的。
在他的带领之下,一众朝臣跟着向天子请罪领罚。
“有罪,那就戴罪立功,哭哭啼啼,哪里有朝堂重臣的样子!”刘贺冷漠地道。
众人呆了片刻,面面厮觑,不敢再多言,陆续站了起来。
“安乐!”刘贺首先就将自己手下的这条忠犬点了出来。
十六年过去了,安乐虽然还是那条忠犬,但已经两鬓斑白,变成一条老犬了。
“微臣在!”还没有封侯的安乐连忙站了出来。
“你当了十年的执金吾,对长安城最为了解,由你督促执金吾彻查此事!”刘贺说道。
“微臣领旨!”安乐连忙说道。
“真希望你快些查出真相,给朕一个说法!”
“唯!”安乐再一次果断答道。
“张安世!”
“老臣在!”
“督促司马府和光禄勋,去查那日负责值守的兵卒属官,看看到底是何人将刺客漏进来的!”
“陛下,那日负责外围戒备的是执金吾的巡城亭卒,请陛下调三辅巡城亭卒与之轮换。”张安世连忙请求道。
三辅的府衙在长安城里,分别管辖三分之一个长安城及外城郭,在治理上和寻常的郡县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是他们却无权插手长安城内的治安缉盗之事——这是执金吾的职责。
因此,在长安城里巡逻守卫的巡城亭卒都隶属于执金吾。
如今,张安世要求调三辅的巡城亭卒进城取代执金吾的亭卒,也合情合理。
“安乐、简寇,伱二人是什么意见?”刘贺问道。
二人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摆明了指责巡城亭卒有问题,他们一旦拒绝,难免有包庇之嫌隙。
“嗯?有何顾虑?”
“陛下,若将巡城亭卒调走,恐怕会影响查案的进度。”安乐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三辅的巡城亭卒,也会遵诏行事,虽说清者自清,但是执金吾的巡城亭卒仍然是要避嫌的。”
张安世强硬地说道,看起来是对执金吾麾下的巡城亭卒颇为不信任。
“按张阁老说的办,三辅亭卒与执金吾亭卒暂时换防,但此事仍由执金吾简寇和安乐来查办。”
“张阁老和光禄勋,负责甄别与之相关的军校亭卒。”
“火药在何处造的,刺客如何漏入百官朝臣队伍的,都要全部查清楚。”
“一旦发现了真凶或者幕后,立刻交给御史大夫孔霸和廷尉陈修审理!”
刘贺安排完这些事情,脖子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昨夜下手的时候,似乎切得太深了。
刘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站稳了些。
“朕登基以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歹事,天下承平许久,却有狼子野心之徒想要破坏大好局面。”
“不管目的为何,朕绝不姑息,更不容忍,查明真相之后,一定对真凶严惩不贷。”
刘贺说完这话,意味深长的目光从所有人的脸上逐一扫过,这警告之意毫无掩饰。
查出来是谁做的,那就是一个死字!
刘贺没有像往常一样再说劝勉的话,转身就回到了温室殿中。
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了起来,将君臣隔绝在两个世界。
……
天子诏令一下,已经提前封锁起来的长安城开始大索!
与此事相关的各个衙署和官员立刻投身其中,寻找这刺杀案的蛛丝马迹。
没想到的是,仅仅用了两日的时间,简寇和安乐就在北城郭找到了刺客。
和所有想成大事的刺客一样,这个刺客被找到时,已经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尸体被送到了廷尉寺,仵作验尸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自杀。
刘贺也亲自来到了廷尉寺认尸,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那一日的刺客。
在大汉这时代,想要从一个死人的身上找到有用的信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廷尉陈修召集了长安城所有有经验的仵作来剖尸解密,但是收获仍然寥寥无几。
……
刘贺从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仵作室里走了出来,摘掉口罩后,脸色凝重。
同样面色不佳的陈修和黄霸跟在他的身后,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找到的刺客是死人,这在刘贺的预料之中。
“这尸体,有何特征?”
“刺客四十岁上下,肤色黝黑粗粝,牙齿磨损多,想来常年在西域生活,又以肉食为主。”
“手掌虎口有厚茧,两胯之间皮肤粗糙,微臣认定此人曾经久在行伍打熬。”
“另外,此人手指上有硝石燎烧过的痕迹,那火药要么是他亲手做的,要么他曾参与其中。”
陈修说到此处,就有些紧张和局促地停了下来。
“除此之外呢?”
“陛下恕罪,从尸体上就并无更多所得了。”陈修请罪道。
行伍之人,久在西域,还能到长安……意味着他的身后还与很多人有牵连。
“听说他的身上还有一封信,在何处?”刘贺想起来前陈修的爰书上提到的这个细节。
“陛下请过目。”御史大夫黄霸连忙将那封信取了出来,呈交到天子手中。
信封很普通,并没有太多特殊之处,展开之后,里面的字也非常普通。
但是,这内容可就不普通了。
这是一封绝笔信!
这封不长的信将刘贺等人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
似乎就是特意留给刘贺和查案之人的。
写信之人名为范直,是范明友一个远房侄子,靠范明友的关系投军来到长安城,并在羽林郎中担任屯长。
因为精明干练,范直很快就被吸收进了佐君盟,成为霍禹的爪牙。
在刘贺处置霍党的最初阶段,范直嗅到杀机,寻了一个由头,靠着范霍两家的权势改换了身份,远遁西域。
并且在西域活了下来。
再往后,就是一段没有任何新意的“为报知遇之恩刺杀昏君”的故事。
范直留下这封绝笔信,是不想让他人受到牵连。
此信将前因后果说得很详细,但却又太详细了。
详细到欲盖弥彰的地步。
“你二人看过这书信了吗?”
“看过了。”陈修和黄霸干脆地答道。
“查了吗?”
“查了。”
“如何?”
“确有此人,也确有此事。”陈修道。
“但是此人去了西域之后,有何遭遇,与何人有牵连,我等就查不出来了。”
查不出来,就太正常了,那时的西域还不是大汉领土,户籍制度也未普及。
刘贺看着这封绝笔信,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霍家,已经覆灭许多年了。
有几个不知死活的余孽也不奇怪。
但是时隔十六年,还要为霍家报仇雪恨,这太不可思议了。
范直有可能是霍党余孽,也有可能是被人造出来的霍党余孽。
总之,有人是想把水搅浑,并最终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么说来,想要从这范直的身上再往下查,就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刘贺有些不满地问道。
“陛下恕罪,这条线索恐怕到此就断了,往后要看能不能有新的线索。”黄霸抹着额头上的汗说道。
刘贺没有点头,但也没有继续刁难他们。
“这个范直,找人认过了吗,是不是当年的范直?”
“回禀陛下,我等找与之有关的人来认过了,此人确实是范直,他当年也确实与霍禹等人过从甚密。”
如此看来,不管范直的目的是什么,都是货真价实的霍党余孽。
只能用最简单的动机来推理了,自己这天子死了,何人会得利?
世家大族?
异族胡人?
皇长子柘?
不管刘贺愿不愿意,他还是想到了上面的这第三个人。
刘贺知道刘柘不会弑君弑君,更没有能力杀弑君弑父。
但是别人呢?
虽然还没有下明诏,但是许多人都能看出刘柘继承人的身份。
于是可能就有人忍不住了,想从刘柘的身上博取到荣华富贵。
刘柘身上有霍家的血脉,霍氏余孽想要通过让刘柘登上帝位而死灰复燃:这个说法说得通。
这个说法,虽然有些痴心妄想,毕竟就算刘贺死了,仍然有张安世他们占据朝堂大的局面。
区区霍党的余孽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是侥幸活下来的霍党余孽在阴影下活了十几年,想要放手一搏也情有可原。
问题在于,真的有这样霍党余孽吗?
刘贺很难相信。
霍家人被处理得干干净净,该死的都已经死了。
那些活下来的霍家亲眷远在苍梧郡,更不可能在长安城发挥那么大的力量。
能够让这些霍家余孽舍生忘死的人,在大汉屈指可数。
想到此处,刘贺抬起头,将视线投向西边。
他一眼就能看到那露出一个头来的未央宫。
“继续查!”刘贺下令道。
“诺!”
……
刘贺的诏令不只下给了廷尉寺,也下给了执金吾和光禄勋以及两个内阁大学士,更下给了绣衣使者。
长安城的封锁暂时解除了,但是查案的事情却没有停歇下来。
一连许多日,长安城都是在异常紧张和压抑的气氛中度过的。
享受太平多年的长安百姓许久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了,表面上噤若寒蝉,私底下议论纷纷。
不知道是范直的背后确实无人指使,还是指使之人能够手眼通天。
所有参与查访此事的府衙,都没有再查到任何与案情相关的线索。
天子在内阁值房和温室殿连续几次大发雷霆,案情仍旧没有眉目。
但是,各府衙也不是一无所获,而是查出了一些新的其他的东西。
这些东西更加可怕。
刺杀案发生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执金吾等府衙将整个长安城搅动得天翻地覆。
在大索中,他们总能找到一些模棱两可的线索。
“小人三个月之前的一个夜晚,看到有人在闾巷口的告亭下徘徊,似乎在做什么歹事!”
“贱妾去年中秋那日的卯时,见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聚在执金吾衙前,似乎在说什么杀和死的事情。”
“我那日傍晚和伙伴在巷中跳绳,见几个穿着黑色袍服的人拿着几包东西,往未央宫东门方向走去了。”
“老朽那日被墙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那里离高庙广场很近!”
“奴家看到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往护城河里扔了什么东西,看着不似良人!”
这些的传言算不上是线索,顶多是家长里短的小事情,平日根本就不会得到执金吾的重视。
但是在如今这紧张的气氛之下,百姓害怕被牵连,自然就会将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地说出来,甚至添油加醋。
查办此案的官员也唯恐自己因为疏忽招来招来罪责,更就会巨细无遗地将所有线索呈送给上差。
主理此事的安乐等人,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和怠慢,立刻就会派人去勘察核验。
很快,经办的属官们就会在街道的拐角、衙署的门边、北阙广场的方砖下、未央宫的宫墙跟发现巫蛊之物!
五花八门,品种繁多。
木偶泥塑、图画书信、破衣烂布、铜钱金银……这巫蛊之物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不管这些巫蛊之物的形制是什么,但诅咒的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今的天子。
埋放这些巫蛊之物的人,虽然都没有留下具体姓名,从字里行间却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霍党余孽!
之所以要诅咒天子,当然还是因为十几年的那桩可怕的旧案!
前前后后半个月的时间,竟然在长安城里查到了百宗巫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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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