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大概有多少?”刘贺问道。
那件事情,当然就是劫杀霍光之事。
“微臣、韩德、獾从和二十多个昌邑郎,还有安定郡灵武县来的那些骑士。”
如此算起来,知道其中内部的人大约有三十多个。
“除了朕与你之外,这些人在何处?”刘贺问道。
“韩将军在中亚都护蓝氏城,獾从在安息都护新受降城……”
“剩下的兵卒中有不少已经战死沙场了,还剩十一二人活着,恰好都在平陵县。”
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好的事情,聚集在平陵县自然都是特意安排的。
“他们可能靠得住?”
“众人身边皆有绣衣使者,未见异动。”戴宗熟稔地说着,看来对此事一直很上心。
刘贺先是点点头,但是突然就抬起了眼睛,不动声色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戴宗。
眼神中的怀疑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却让戴宗不寒而栗。
绣衣使者可以盯着别人,那么何人又来盯绣衣使者呢?
戴宗连忙有些慌乱地从榻上站起来,拜在了天子身前。
“绣衣卫从上到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戴宗发自肺腑地请谢道。
刘贺没有做声,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怀疑戴宗,更没想到这怀疑会让戴宗如此恐惧。
是自己变了,还是他们变了?
“起来吧,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想眼下的事情要如何处置。”
“诺!”戴宗这才站了起来,重新落座了。
“你、韩德、灌丛……朕都信得过的。”
“至于其他的人,不管活着的还是战死的,朕也没有怀疑过。”
“但是也怕有人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更怕有人想要借机生事。”
“长安城这个月的风声不对,柘儿刚刚离开,就出了这样的乱子,恐怕有人想要作乱。”
“……”戴宗一直没有做声,他知道天子的话还没有说完。
“将这些活着的人……”刘贺犹豫片刻接着说道,“都安排到汉东都护去,给他们一个好的着落。”
“陛下……”戴宗眼神很有些闪烁地问道。
“活着,所有人都要好好活着!”
“唯!”
“正月初五朕要去祭拜高庙,一切都按成制办,不能有差池,最近风言风语太多了,皇后就莫要同去了。。”
“唯!”
……
正月初五,隆重庄严的天子仪仗来到了明光宫和长乐宫之间的高庙广场。
原本此处只有高庙,刘贺命人将其余两庙也迁到了此处,既方便自己祭拜,也方便诸侯祭拜。
这十几年来,刘贺正月初五都要来三庙。
高庙广场周围还有许多空地,他日,定然还会有大汉天子在此处建庙。
在庄严肃穆的雅乐之下,刘贺率先走进了高庙。
太祖高皇帝那古朴的牌位仍然犹如十几年前一样,摆在正堂的神主位上。
刘贺平静地看着,心如止水,不曾有任何的澎湃。
每次祭拜高庙时,刘贺总会将大汉取得的功绩上告高皇帝。
作为大汉的创建者,高皇帝的心中自然对大汉有一份期许。
但是,纵使高皇帝那样的英雄豪杰,所能看到整个天下也不过是曾经秦王朝。
他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想到大汉如今到底有多大。
横跨三个大洲,更是在数不清的岛屿中插上了汉旗,大到一张舆图都容不下。
他日如果在地下见到了高皇帝,刘贺也可以无愧了。
从高庙出来之后,刘贺又来到了太宗庙,此处的格局与高庙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灵位稍小了一圈。
对于太宗文皇帝,刘贺也始终存着一份敬意。
若不是他忍辱负重,在代地做了正确的选择,那么就没有后面的大汉天子了。
小宗变大宗,既是历史的选择,也是个人的努力。
在太宗灵位前,刘贺不会去呈诉自己取得的功绩,而是会检讨自己的“失误”。
对朝臣够不够狠,对百姓够不够仁。
世家大族已经衰败,庶民百姓蒸蒸日上:刘贺也可以坦然地直面孝文皇帝的魂魄了。
最后,刘贺走来到了世宗庙。
前面的两位大汉先君离自己实在太久远了一些,所以刘贺难免有一些生疏。
但是对孝武皇帝就熟悉亲切许多了。
不仅因为刘贺从小就听孝武皇帝的“丰功伟绩”,更因为他来了长安城后做的许多事情都与孝武皇帝有关。
利用给孝武皇帝建庙竖立威信,斗倒孝武皇帝亲自选定的辅政大臣,拿仿效孝武皇帝来做自己的幌子……
刘贺与其说是接了孝昭皇帝的班,倒不如说接了孝武皇帝的班。
如果孝武皇帝能看到今日的大汉,一定也会很欣慰的。
祭拜的流程自有定制,刘贺夜做过许多次,非常熟稔。
哪怕没有太常属官从旁辅佐,他也能一个环节不落地将整个祭祀做完。
今日,只用了两个时辰,刘贺就从世宗庙里走了出来。
陪祭的官员朝臣站满了“三庙”前的空地,他们看到天子走出来,就纷纷下拜,称颂天子万岁。
万岁,何人又能万岁呢?
“平身吧。”刘贺说完,自有谒者将命令传下去。
很快,朝臣就像浪花一样,逐渐站直了起来。
一番例行公事的劝勉之后,刘贺走向了停在官道上的天子安车。
四周是全副武装的昌邑郎,阳光照在他们的铠甲上,格外刺眼。
刘贺身后跟着的是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队率獾从和不敬。
他们统辖着最精锐的两队昌邑郎,专门负责贴身护卫天子。
因为负章上有额外的一道赤龙纹,所以又被称为昌邑郎龙纹队。
与这两人同等资质的老昌邑郎们,除了少量战死沙场外,其余都已经当上了校尉或都尉。
但是他们仍然是区区队率。
天子为了弥补他们,也为了表彰他们,授予他们两千石的品秩。
所以他们也是大汉唯二的两千石队率。
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责任。
从庙前走到安车,只有短短百步的距离。
可不知道为何,刘贺看着安车上的薛怯,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环顾四周,透过昌邑郎高大的身影,从缝隙中能够看到朝臣那一张张虔诚至极的脸。
他们甚至不敢抬起头来看刘贺。
这些人,刘贺都见过。
能站到那么近的位置,这些人的品秩至少在六百石以上,而且还要在长安城某个府衙里占据一席之地。
离得最近的是张安世这些重臣、老臣。
只是不知道,这份虔诚之下,有没有隐藏什么阴谋。
忽然,在稍微靠后一点的位置上,刘贺看到了一张陌生而普通的脸。
陌生到刘贺从来没有见到,普通到分辨不出身份。
同时,此人也是那么多人中,唯一一个敢直视刘贺的人。
果然有阴谋!
刘贺还没有想明白阴谋是什么,就看到那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和狠毒。
而后弯腰屈身,在一阵火烟味中,一个冒着烟的黑色竹筒被投了出来,落在了刘贺三步之内。
“有刺客!”不知道何人高声喊了一声,百官宿卫愣了片刻,立刻就骚动了起来。
“轰!”的一声巨响之下,这土质的“手榴弹”就炸开了。
近处的昌邑郎和朝臣们被气浪掀翻在地,刘贺也重重摔倒了,整个场面轰然大乱。
紧接着,尖锐刺耳的铁哨声和下令搜捕刺客的口令声交替响起。
还好,十五年的时间不足以让胆大妄为之徒摸清楚火药的特性。
这土质“手榴弹”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并未造成太大的伤害。
在“手榴弹”落地到爆炸那短短一瞬里,两侧的四五昌邑郎一拥而上,用血肉之躯盖住了这个凶物。
此刻,这些尽忠值守的昌邑子弟瘫倒在地上,满脸是血,胸腹更是露着骇人的伤口。
其中一个兵卒的五脏六腑都淌了出来。
他们用自己的命尽了自己的责。
刘贺除了两耳被震得嗡嗡作响之外,似乎并没有受重伤。
在不敬和獾从的拉扯之下,刘贺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看着周围四散而逃的人群,有些发蒙。
这是他第二次被刺杀了,十六年前的刺客用刀剑刺杀他,这一次的刺客用火药刺杀他。
这刺杀手段的变化,倒也是体现了大汉生产力的发展,让刘贺无憾了。
无憾归无憾,刘贺心中的怒火却如同眼前的浓烟一样,不断地升腾、发酵、扩散!
他想要拔出腰间的剑,直接冲入混乱的人群中,找到那刺客,查明真相。
但是眼下的局势太复杂了,而且也不知道刺客有没有后手。
总之,此地不宜旧留。
獾从和不敬他们簇拥着刘贺,穿过人群,来到了安车之前。
“陛下安坐,微臣来驾车!”薛怯沉稳地说道。
这太仆的镇定与周围的混乱形成的了显明的对比,刘贺一上车,他就驾车在空荡荡的官道上疾驰了起来。
除了不敬和獾从等少数骑马跟随的昌邑郎之外,其余人都被抛在了身后。
刘贺惊魂未定,瘫坐在车上的他浑身剧痛而且心脏狂跳。
火药的力量是一个恶魔——这句话从刘贺心底冒了出来。
它一旦被释放出来,就再也无人可控制了。
但是,这还不是刘贺最担心的事情,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凶手和幕后主使。
许多人的名字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这些人都有嫌疑!
熟悉的脸不断地在刘贺的眼前闪过,刘贺有那么一瞬,觉得所有的人都不能相信。
他的眼睛凶狠地看向了身前的薛怯,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一些。
谁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太仆,会不会将刘贺带入到下一个陷阱呢?
身边只有二三十骑昌邑郎,若是碰到大股的刺客,定然不能抵挡。
就算是身边的昌邑郎,又真的能够相信吗?到了最后关头,刘贺腰间的剑就是最后一道屏障了。
刘贺这一刻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何各朝各代的皇帝都是多疑之人。
不疑,根本就活不下去!
刘贺以为自己已经够多疑了,但是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还不够多疑。
他有一些后悔,后悔自己练剑的时间少了,若是有几招剑术傍身,也能在危急关头博一个机会。
幸好,一路无事。
一刻钟之后,刘贺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温室殿。
……
翌日卯时,温室殿外,内阁大学士张安世等人,齐刷刷地跪在院外。
除了他们之外,当朝重要衙署的长官们也都来了。
这里面有一小半的人都挂了彩,看起来有一些狼狈和担忧。
狼狈是因为惊魂未定,担忧是因为不知天子是否安然无恙。
但是,相比于狼狈和担忧,他们更感到害怕和恐惧——天子此时的怒火,恐怕能将这未央宫焚毁十遍吧。
按照天子有仇必备的品性,绝对是要查一个水落石出的。
殿内,刘贺靠在榻上,面色苍白,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他的脖子裹着棉布绷带,绷带的缝隙处能看到斑斑血迹。
这不是被刺客伤到的,而是他用剑划伤的,伤口不算浅。
如今,在未央宫里,天子被刺客所伤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这是刘贺不得已之下想出来的一个办法。
不管刺客是谁派出来的,目的都是明处的刘贺。
刘贺不可能从明处回到暗处,但是至少可以把水给搅浑,让对方掉以轻心。
“陛下,朝堂诸公都来了……”樊克小心地对坐在榻上的刘贺说道。
“哪些人来了?”刘贺冷笑着问道。
“内阁大学士们、各衙署的长官、还有在京的宗亲,都来了……”樊克消息地说道。
“在高庙前,死伤了哪些人?”
“昌邑郎死了四个,伤了十几个,朝堂府君也伤了几个……所幸伤得都不重。”
“但是在人推马踏之下,还死十五人,伤了五十多人……”
樊克将绣衣卫传上来的消息如实呈报。
“死者抚恤十万钱,四个昌邑郎,每户每年可领十万钱,永不变更!”
“唯!”
“走,朕要去见见这些朝堂柱石,大汉肱股!”刘贺狠狠地说道。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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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