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新十六年八月十五,温室殿内,正在举行一场中秋宴席。
刘贺坐在上首位,左边是皇后霍成君——上官太后又病了,否则她应该坐在这主座上。
没错,十五年过去了,刘贺把霍成君的皇后之位保了下来,而且二人生下了三子二女。
那场让举国震动的霍氏谋逆案已经烟消云散了,许多经历过那场动荡的长安百姓都已不在人世了。
最开始的那几年,时不时就会有人站出来,旁敲侧击地提议,想要让刘贺废掉霍成君的皇后之位。
但是毫无例外,每一次都被刘贺果决地打压了下去。
现在的大汉疆域宽阔了许多,发配到交趾郡都已经不算太远了。
刘贺就不止一次地把说怪话的朝臣流放到阿美利卡和安息国去。
三番五次之后,朝堂上就再也没有人敢提议废掉霍氏的皇后了。
温室殿中右侧那几排坐榻上,坐着刘贺的“近亲”。
第一排的是张婕妤和蔡婕妤,当然还有刘贺十五岁的长子刘柘(zhe)。
刘柘生下来之后,刘贺就一直将其带在身边耳提面命,还让禹无忧等人轮流入宫为其授课。
时不时还要将他派到民间去微服私访。
此子也继承了刘家和霍家的优良基因,坚毅果决、聪慧过人、心善手硬……
总之,刘贺愿意将大汉交到他的手中。
再往后的那排坐榻上,就是刘贺其他的子嗣了,一共有六男七女。
次子刘永叔十三岁,自幼爱读书,是一个著书立传的好苗子。
三子刘幼安十岁,聪明伶俐,喜爱各种秘术工艺,来日能成一代名匠。
再加上十四岁的刘姝和四岁的刘妤,这就是刘贺与霍成君的子女。
这里面的三个儿子,就是所谓的嫡子。
除此之外,剩下的三男五女就分别是张婕妤和蔡婕妤的儿子和女儿。
张婕妤生下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分别是九岁的刘子辅和六岁的刘子康。
蔡婕妤生下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唯一的儿子是八岁的刘延。
这十五年来,大汉在开疆拓土的时候,刘贺也在未央宫不停地布局。
刘贺这孤零零的“孤家寡人”,也总算是开枝散叶了。
除了几个四五岁的稚童还要宫中的婢女抱之外,其余的皇子公主,都端坐榻上观看殿中的舞伎们起舞。
他们时不时还要小声地笑闹几句。
猛然看去,嫡母端庄雍容,庶母慈爱可亲,兄友弟恭,姊姝妹善……一派和谐之景。
在他们的对面,则坐着朝堂重臣。
前两排自然是内阁大学士,其中的好几个都是老面孔:刘贺不是嗜杀之君,用得顺手的人都留下来了。
当然,时间流逝,仍然有一些变动。
赵充国七年前寿终正寝,谥号勇;刘德五年前发恶疾而卒,谥号平;丙吉三年前坠马而死,谥号定。
反而是早就年老体衰的韦贤,如今八十七岁了,仍然精神矍铄,牢牢占据着一个内阁大学士的位置。
有人走,就有人来:常惠补赵充国的缺,安乐补丙吉的缺,王吉补刘德的缺,都成为了内阁大学士。
再加上年近七十的张安世、魏相和韩增,出入内阁的人仍然是七个。
与此同时,重要衙署的长官也出现了一些变动。
光禄勋龚遂三年前老死在任上,谥号忠,其家訾不足十万钱,清正廉洁,被长安城百姓所铭记。
太学令王式十年前在太学溘然长逝,谥号勤,其老奴默送葬途中病逝,天子为这主仆辍朝三日。
太常卿苏武五年前以七十五岁高龄出使西域,抵达安息都护西京城(原泰西封),归途时病逝,谥号诚。
其骸骨依照这老臣的遗愿,葬于葱岭的驰道旁,守护来往的商客使节。
昔日的年老者已逝,壮年则两鬓斑白,新人自然前赴后继。
如今的九卿二府及列卿当中,仍然有许多老面孔。
御史大夫黄霸、大司马韦玄成、太常傅介子、大司农贡禹、光禄勋萧望之、宗正刘安民……
廷尉陈修、大税官禹无忧、长乐卫尉阮扬、未央卫尉兼绣衣都尉戴宗、执金吾简寇、太仆薛怯。
这里面的不少人在十五年就已经崭露头角了,如今仍然是朝堂上的栋梁。
除了韦玄成和刘安民四十多岁,戴宗、禹无忧和阮扬三十多岁之外,其余的人都已经六旬有余了。
十五年,对一个帝国而言太短,对一个人而言又太长。
除了在场这些老面孔之外,还有一些不在此处的新人也开始崭露头角。
这些人都是与禹无忧一齐侍奉刘贺的郎官和谒者。
水衡都尉兼东扶桑公司掌印李章,大司农丞何曦之,大匠作谢朗、大匠丞华承、曾长乐,京兆尹向安、安息都护李安定等。
他们地位仅次于九卿二府的长官,年龄更是在四十岁以下,日后升迁的机会还很多。
这些人和世家大族有关联的已经很少了,除了刘安民和韦玄成来自世家大族之外,都出身普通。
不只是他们,包括天下的郡国守相在内,大汉比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出身世家大族的人恐怕只剩下两成了。
这就是科举取士的作用:正像刘贺所想的那样,慢慢斩断世家大族的根。
再过个十几年,世家大族在朝堂上的人,恐怕会更少,到时候就真的没有什么所谓的世家了。
这样最好不过。
右侧是刘氏亲眷,左侧是朝堂肱股,在舞乐的声影之下,众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皇榻上的刘贺紧紧地握住霍成君的手,心思有一些游离。
大汉一切向好,但仍然有一片阴影笼罩在未央宫上空——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之争,又怎么可能真的平静呢?
他看向了殿中年龄最长的韦贤和资历最老的张安世,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世家大族虽然正在逐渐衰落,在天下也消停了许久。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刘贺听到了一些消息:韦贤和张安世这世家大族最后的代表,似乎有一些不安分。
他们对一件大事着急了。
刘贺看了看身边的霍成君,把对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这件大事,就是立储之事。
大汉承续宗庙,自然有一套固定的成制。
其中最根本的一个原则就是嫡长子继承制。
所谓“嫡”就是嫡出,必须由皇后所生,或者名义上由皇后所生的皇子,才能被称为“嫡”。
所谓“长”就是出生时间靠前,哪怕早出生一天也是长。
《谷梁传·春王正月》中将此事说得很清楚: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十六年前,昌邑王刘贺被选为大汉宗庙的承续者时,靠的就是这一条成制。
登基之前,他要先过继给当时的上官皇后,获得嫡子的身份,再被立为太子,最终才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
大汉的历代先君,即位的时候都有不少波折,但说到底几乎都符合这一成制。
孝惠皇帝是太祖高皇帝的嫡长子,即位名正言顺。
孝惠皇帝无后,孝文皇帝小宗变大宗,以高皇帝在世诸子最年长者即位。
孝景皇帝乃孝文皇帝长子,当时又无嫡子,即位亦合理,立为储君之后,生母窦姬立为皇后,更名副其实。
孝武皇帝之母王娡出身寒微,通过各种手段,于前元七年四月十七被立为皇后,七日之后,刘彻立为太子。
唯有孝昭皇帝算是一个例外,孝武皇帝为了自己的身后名,将所有成年长子都排除掉了,只剩下孝昭皇帝。
最后就是现在的刘贺了,他也符合嫡长子继承制的成制。
嫡长子继承制选出来的继承人最没有争议,所以刘贺暂时不打算更改。
当然,若有皇子靠强力夺取大位,又另当别论了。
如今的刘贺不到三十五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当然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既然如此,不出意外的话,大汉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就是刘贺和霍成君的长子刘柘。
往后排就是霍成君的其他两个儿子刘永叔、刘幼安。
再往后才是张婕妤之子刘子辅、蔡婕妤之子刘延,张婕妤之子刘子康。
顺序清楚明白,几乎没有任何的争议。
霍成君能够抢先生下三子,而且能在年龄上与之后的三个弟弟拉开差距,不是一种运气,而是一种经验。
刘贺脑海中的一些“经验”,让这子嗣的年龄分布完美地契合他的心中所想。
对这六个儿子和七个女儿,刘贺自然都疼爱有加。
但是,帝位只有一个,大汉也只有一个,不允许分割。
立霍成君的子嗣为储君,才能保证这十几年的改革不付诸东流,才能避免世家大族卷土重来,才能避免外戚干政。
霍家人早就死得干干净净的了,刘柘即位之后,会像刘贺一样,依靠禹无忧等人,依靠科举上来的“新官”。
而不会依靠世家大族。
这就是刘贺顶着非议和压力,决不废掉霍成君的根本原因。
那一日霍光进宫,刘贺向他保证继承帝位的人有霍氏的血统,深意就在此处。
这也是刘贺对霍光的一种追忆和感恩吧。
而刘柘不负刘贺众望,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但是,在张安世的眼中就完全不同了,刘柘不是一个好的储君——至少不是他心中理想的储君。
张安世虽然老了些,但是也没有忘记,他自己可是当年倒霍的主力。
当今天子自然会将其视为功臣,但刘柘登基,会放过张氏等大族吗?
如今,世家大族衰微了许多,但张安世仍然是天下世家大族的核心。
丙氏、韦氏、蔡氏、杜氏、杨氏……这些力量,聚集在张安世周围。
他们在大汉向外扩张的时候,也吃到了许多红利,在安息都护、西域都护、中亚都护和汉东都护都有产业。
但是此消彼长,终究是没有回到当初在大汉那种举足轻重的位置。
大汉更强了,这些逐渐落寞的世家大族就更想要回到原来的高度。
拥立一个合适的储君,是达成这目标的关键。
储君之争,就是未央宫上方的那朵乌云。
……
一曲终了,亥时的钟声准时响了起来,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已经开始哈欠连天地打起了瞌睡。
刘贺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有一些熟悉。
十几年前的那一日,刘贺夜访大将军府,场面似乎也是如此温馨。
但是那席间的众人,除了自己和霍成君之外,已不再长安城了。
有人归于尘土,有人在遥远的苍梧郡——不知道还能剩下几何。
在钟声的余音中,刘贺挥了挥手,让乐工舞伎尽数退了下去。
温室殿缓缓恢复了平静。
刘贺端起了酒杯,熟练地说着一番劝勉的话,如往常一样,引来了满殿赞颂。
“今日中秋,殿中之人,不是亲友就是肱股,能与众卿同乐,朕亦甚乐……”
“大汉能有今日之局面,有赖众卿勠力同心,朕与大汉历代先君都甚是欣慰。”
“望来年还能再与众卿同赏月,同饮酒,同观舞,来!与朕共饮此杯!”
刘贺意有所指,但并未言明,举起手中的酒杯,将那满杯宣酒一饮而尽。
他和十几年前一样,不胜酒力,烈酒入喉,转瞬就有了头晕目眩的感觉。
在一阵谢恩之声里,他看到满殿的人一同举起了酒杯,将那宣酒或醪糟喝了下去。
刘贺那双迷离的醉眼中,透露出一丝锐利的光芒,扫向殿中若干个方向。
“尔等千万不要做出背叛朕的糊涂事来。”
在刘贺这无声的警告和祝愿之下,这筵席曲终人散,朝臣、妃嫔、皇子、公主渐渐散去……
整个温室殿从平静变得冷清,接着就是一片死寂。
最后的最后,连侍中樊克都暂且退下了,偌大的温室殿里只剩下刘贺和霍成君了。
“成君,宫学办得如何了?”刘贺看向霍成君道。
“一切如常,宫中九成以上的奴婢都能识字了……”霍成君轻声说道。
这十几年来,霍成君一直深入简出,像今日这样,以皇后的身份出席筵席,还是头一次。
这是一个讯号。
“成君,柘儿大了,我打算下个月就让他去戍边,到安息都护府当一个什长,你看如何?”
霍成君一愣,很快就明白刘贺的深意了,十五岁的刘柘已经成年,到了可以戍边的年龄了。
“夫君,是要……”霍成君平静问道,却没有将话说完。
“是!”刘贺坚定地点了点头。
“夫君定吧,臣妾没有异议……”霍成君虽然这样说,眉头却悄悄皱了起来。
残灯之下,刘贺与霍成君相拥在一起,互为依靠,抵御渐起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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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