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一直就奉行中庸之道,所以才会出此言。
这十几年来,大汉没有对匈奴大用兵,所以几个月之前,他才会支持对匈奴用兵。
而今既然已经取得大捷,大汉边塞至少可得几十年的安宁,他自然就转为保守了。
“张公说得在理,霍乱虽然已经平定,但汉军也伤筋动骨,折损数万精锐,如今恰好可休养生息。”
丙吉所言和张安世表达的意思相近,言语之中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如果乌孙国没有取得大捷,匈奴人一定会大汉疲惫,乘机南下,边塞百姓又要在匈奴人的铁蹄之下遭受蹂躏了。
“微臣附议张公和丙公之言,当务之急是要从关中和关东调兵充实边塞,以免有小股的匈奴贼寇冒犯边塞。”
“另外,南军折损了八成以上,北军折损七成有余,长安城及三辅的禁军也异常空虚,也要调郡国兵充实。”
说话的魏相一直都是内阁中的异类,在朝堂政事上,常常会与张安世等人有相左的意见。
但是这一次,魏相的意见倒是和张安世等人出奇地一致,都希望大汉能由攻转守。
“老臣不懂兵事,但大乱之后,人心惶惶,确实也要休养生息。”韦贤说道。
“宗亲乃陛下的屏藩,陛下若要充实禁军,宗亲诸侯想必愿意进献钱粮。”刘德也连忙说道。
内阁大学士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都是一些“老成持重”的说辞,倒也能体现阁臣奏对的水平。
但是刘贺却始终沉默不语,他没想到内阁大学士的心中想的都是一个“守”字。
几个月之前,霍光要出兵的时候,他们可并没有像现在这样“保守”。
这也怪不了他们,一场内乱,让他们看到了烽火兵灾的残酷,自然想要远离战事。
有时候就是如此,把好战份子变成和平分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见识战争的残酷。
刘贺不是一个好战分子,但是他深知有一些战争是躲不过的。
既然躲不过,那就要挑一个合适的时机开打,把开战和停战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诸位爱卿要么是宿将,要么是老臣……”
“朕即位不久,既不懂权术,也不会理政,更不知兵……”
刘贺这番话说得非常平淡,但是几个内阁大学士却是神情一凛。
天子这就自谦了吧。
认为天子“不懂权术、不会理政、不知兵”的人,已经都被天子弄死了。
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可是一点儿都不敢这样想的。
“朕也有一些看法,说来与诸位爱卿听一听。”
“陛下垂训!”众人连忙说道。
“朕以为,匈奴乃大汉心头之患,敌我交战百年,也没有分出胜负……”
“霍乱之后,汉军受损不假,但是死伤兵卒不多,仍有数万精锐,粮草也还充盈。”
“汉军虽然疲惫,但匈奴更加衰微,恐怕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在这个关头,匈奴人必然不能冒犯大汉边塞,大汉境内又无其他用兵之处。”
“两相算下来,大汉的人力和物力都非常充足。”
“我汉军与其一味退守,不如举一支精锐之师,长驱直入,趁匈奴人疲弊,毕其功于一役!”
刘贺说到此处,所表达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了。
这几个内阁大学士听完之后,顿时有一些错愕。
他们没想到天子竟然还要接着打?
不会是自己听错了吧?
“诸位爱卿心中有疑,朕可以理解。”
“那朕就把话再清楚一些,今年九月,发兵四万,兵分两路,再伐匈奴!”
“立刻给常惠下诏,让其莫要返回长安了,立刻再回乌孙,让乌孙国王继续发兵侧应。”
“另外,大鸿胪行人刘病已以副使身份跟随使团前往西域,敦促西域各国发兵侧应,否则视若叛汉!”
张安世等人终于明白了,天子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当下,张安世和丙吉就想出言劝诫,但是天子径直从榻上站了起来,没有给他们出言的机会。
“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再劝,离发兵之日还有七个月,还有许多事情要谋划,尔等遵诏即可。”
内阁值房中沉默了片刻,终于无人敢出言反驳,齐声应了诺。
一旦做出了决定,接下来反倒就容易得多了,只要谋划即可。
刘贺虽然非常“独断”地做出了决定,但是也看出了张安世等人有顾虑。
所以并没有急着往下说要“怎么做”,而是又解释了一番“为什么要做”。
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大汉去年只是一时受挫,但匈奴却是元气大伤。
现今这个时候,是对匈奴发起最后一战的最佳时机。
在刘贺平和与细致的解释之下,张安世等人慢慢地接受了天子的理由。
他们看得出来,天子不是好大喜功,不是穷兵黩武,而是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匈奴这心头大患。
半晌之后,刘贺终于才又将自己的理由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张安世等人心中的疑惑少了许多。
“朕的话全部讲完了,众卿觉得可还有几分道理?”刘贺平静地问道。
张安世等人虽然依旧是在沉默,但与刚才的沉默却不大一样。
刚才,他们是在以沉默反对此事,如今却是以沉默思考此事。
天子说得对,匈奴和大汉既然是世仇,那么就不能有侥幸的心理,更不能给匈奴翻身的机会。
今年,就是大汉彻底消灭匈奴的最好的机会。
若是能毕其功于一役,将匈奴人彻底赶到漠北更北,或者直接屠尽匈奴人……大汉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过程中,当然还会有大汉好男儿战死疆场,但却可以让大汉后世的百姓得利。
能完成这样一个丰功伟绩,是要青史留名的。
这不仅对大汉天子有诱惑力,对当权掌事的朝臣也有诱惑力。
“听陛下一席话,微臣茅塞顿开,认为此战可行。”内阁大学士张安世已经被说服了。
“老臣不及陛下知兵,如今亦觉得陛下所说的方略乃上上策。”赵充国也点头赞许道。
“微臣以为,此战若能取胜,匈奴在西域再无立足之地。”韩增最后一个附和着说道。
大将军、卫将军和骠骑将军都已经不再反对,剩下的几个人自然也没有反对的意见了。
“如此甚好,君臣一心,上下用命,汉军一定当所向披靡!”刘贺拍案赞道。
“臣等定当竭力而为。”众人齐声说道。
张安世等人的身子坐直了一些,准备像以往一样,准备与天子商议出兵的细节。
点将、选兵、调粮……这些事情非常繁琐而复杂,都需要一项一项细细地讨论。
幸好去年出兵的时候,还囤积有大量的粮草、武器和战马,并没有完全折损殆尽,倒也省了许多事情。
但是,让张安世等人有些意外的是,天子没有直接下诏,而是对着门外拍了拍手。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当中,一直守在门口处的侍中樊克跑了出去,而后又跑了回来。
而在他的怀中,则多了一样让张安世等人两眼发晕的东西——竟然又是书!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樊克把书分别放到他们的面前,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武备会要》。
这一刻,张安世等人终于咂摸过味来了:这不仅是一次出征,更是一轮新政。
天子是要借出征匈奴的机会,对汉军进行一番改制。
有了前两轮新政打样,众人知道这一轮新政也一定会让汉军“伤筋动骨”。
但是他们却没有流露出太多反对的意思。
既是不愿,也是不能,更是不想。
“不愿”是因为军权过于敏感,是天子不可触碰的逆鳞。
即使是内阁大学士,也不敢在此事上轻易置喙,否则极易遭到天子的猜忌。
“不能”是因为众人在汉军中的威望有限,不足以阻止天子改制。
纵使是刚刚立下大功的赵充国和韩增,威望也没有达到如日中天的地步。
况且,乌孙国取得大捷的事情很快就会传播出去,到时候,天子才是那个用兵如神的人。
霍光倒台之后,汉军之中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只有天子才可以填补进去,他人无法插足。
“不想”自然是因为兵事非常繁琐复杂,不是“文官”可以随意发表议论的。
魏相、韦贤和刘德这几个人对兵事几乎毫不了解,自然无法表态。
于是乎,刘贺这针对汉军的
“诸位爱卿,朕说过,新政的目的是要富民强汉。”
“大汉变强自然也包括汉军变强,所以这几个月,既要让汉军备战,也要对汉军改制。”
“至于汉军到底要如何改制,这《武备会要》上说得非常清楚,朕现在一项一项来说。”
“诺!”
“请众卿先看这
刘贺确定众人已经翻到“募兵制”一节之后,才不急不慢地说了起来。
现在的汉军是以征兵为主,募兵为辅。
虽然从数量上来看,征兵占到八成以上,募兵不过两成。
但是而这发挥的作用却不是由数量决定的。
那两成的募兵要么担任队率和屯长等中下级军官,要么是军中的骨干老兵,战力不是服役两年的正卒可比拟的。
孝武皇帝在位的前期,四处征伐的汉军是以征调而来的正卒为主。
但是随着大汉对外用兵的规模越来越大,汉军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兵员不足的情况。
打败仗,兵卒有折损;打胜仗,兵卒也有折损。
到了孝武皇帝中后期,卫青和霍去病等名将虽然已经凋零,但他的雄心壮志却没有改变。
于是只能任用李广利和赵破虏等人为领兵主将。
和他们的前辈比起来,李广利之流的军事才能实在是平庸了许多。
虽然也取得了不少的战果,但损兵折将也不少,胜只能算是惨胜。
太初元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数万人出征大宛,遭遇大败,生还者不过十之一二,折损四万人以上。
同是这年,浞野侯赵破虏率兵攻打匈奴,大败而归,折损兵卒二万余。
天汉二年,李广利领三万骑兵出击匈奴,斩敌首上万,归途遭埋伏又大败,折损两万余。
征和三年,李广利率七万人出击匈奴,斩首数万,轻敌冒进,陷入重围,七万汉军尽数覆灭。
……
而在这之前,卫青和霍去病等人虽然常常能取得大胜,但是有常胜将军,又怎可能有无损将军呢?
类似的惨败还有不少,几十年件,近百万的汉家男儿死在了平定匈奴的战场上。
而这还仅仅只是大汉在匈奴、西域这一个方向上折损的人口,朝鲜、南越、西羌……何处青山无忠骨?
连年的战争,连年的折损,大汉境内怨声载道,可以征调的正卒越来越少……
于是,募兵应运而生,数量也开始增加。
李广利出征大宛和匈奴时,汉军就不只是良家子弟出身的正卒了。
因为兵力实在过于短缺,孝武皇帝屡次下诏,征伐恶少年、赘婿和刑徒出征。
总之就是五八门,各有来路。
当时,南军和北军中的募兵比例,几乎占到了一半以上。
后来,孝昭皇帝即位,用兵的次数大大减少,让一代人得以长成,兵源紧张的问题才得到缓解。
募兵的数量随之减少。
如今,匈奴已经苟延残喘,已经不再拥有过往那么强大的实力了。
所以汉军出征更应该注重“质”而非“量”了。
相对于数量众但战力低的征兵正卒而言,数量寡但是战力强的募兵才更合用。
与其次次都发动数十万战力低下的正卒,不如调用三五万战斗力极强的募兵。
这样一来,总体战力没有下滑,却又能减轻后勤的压力。
“朕以为应该增加募兵,使其与征兵并重,不可偏废。”
“募兵为经络骨架,征兵为血肉腠理,二者相辅相成,方能让汉军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