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最后动手之前,还要再给他们歇息片刻,缓口气。
“今日议了许久,想必诸位爱卿都有一些困乏了。”
“暂且歇息片刻,而后就由诸位爱卿来献经、辩经和比经……”
“相信今日一定能议出一个让天下人都满意的结果的。”
刘贺说罢,脸上就重新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但心中却仍然是冷笑不止。
冲杀才刚刚开始,不知道待会发生的事情,又会让诸位大儒作何感想。
各位大儒当然不知道天子所想,他们受了一早上的“训戒”,也迫切需要歇息片刻,连忙向天子谢恩。
定下来的歇息的时间是半个时辰。
刘贺自然考虑得非常周到,前脚说完让“诸位爱卿歇息”的话,后脚立刻就命内官送上来了茶水和细点。
原本有一些疲惫和困顿的儒生们和官员们,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面色也好看了一些。
普天之下,人人都知道天子是一个不得了的“吃家”,发明了许多种稀奇古怪的吃食。
而且这些吃食还不是熊掌老鼋一类的贵物,都是些极其寻常的东西——庶族吃得,士族也能下咽。
就像看起来似水,喝起来如火的宣酒,就是老少儒生们的最爱——比如说那孔霸,每次用膳都要小酌几杯。
说得更夸张一些,若是天子下诏“反对刊印通行儒经之人不得饮宣酒”,孔霸说不定就会当堂倒戈。
所以,当天子一说有新烹制出来的细点要赐给众人时,不免让他们心头一震,纷纷将目光看向堂外。
此时只是巳正时分,距离辩经开始也才不过一个时辰,而且大部分儒生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但是刚才过去的这一个时辰里,儒生们可不好过,要一直面对天子的威压和斥责,消耗的体力是极大的。
早起所吃的那一点微薄的早膳,已经消化一空,腹内早就是饥肠辘辘的了。
刚才辩论的时候,堂中的情形万分紧迫,所以无人顾忌得到这五脏庙的事情。
如今神思都空闲了下来,肚腹就跟着“造起了反”,发出十分不雅的“咕呱”声。
翘首以待半刻钟之后,奴婢和内官终于是端着食盒上来了。
虽然那盖子还没有掀开,但是一股极其诱人的油脂的香味从中传了出来,撩拨着众人的鼻翼。
这些始终正襟危坐的大儒们,终于有一些坐不住了,不住地向前凑去,如同饿了许久的饕餮。
“诸公,石渠阁乃藏书之地,本不该在此用膳,但是肚中无粮,心中发慌……”
“刚才议论了那么久,自然要用些吃食,才能在稍后的辩经中,辩得个清楚明白。”
“所以想来,这仲尼先师也不会怪我们孟浪的。”
“来啊,朕请诸位爱卿吃饼。”
刘贺大手一挥,颇为洒脱地说道。
此刻,他的表情轻松写意,与刚才那刚猛暴烈的模样好不相同。
一众反对派的儒生看到天子的“喜怒无常”,更觉得难以捉摸。
当然,不管是赞成派还是反对派,又或者是中间派,总之现在都是饿了。
当那些食盒的盖子打开,一份份淡黄色的薄饼被摆上案时,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没有了盖子的遮掩,那新鲜出炉的用猪油煎好的葱油饼,散发出喷鼻的香气,让人挪不开眼睛。
不只是香气在撩动他们的嗅觉,那被油煎过微微发焦的饼的边缘,也散发出一种诱人的吸引力。
很快,堂中就能听到人吞咽口水的声响了。
大汉当然也有大汉的美食,但是因为烹饪手段的原因,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感官刺激。
就犹如从未吃过肉的人,甫一品尝到肉的味道,自然是欲罢不能。
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此物名为葱油饼,乃是用面粉、葱、油烹饪而成,朕甚是喜爱,诸卿也可一试。”
“诺!”众人确实是饿极了,也顾不得再多做推脱,立刻就动起了筷子。
一时之间,石渠阁的正堂里就传来了一片绵延不绝的“咔嚓咔嚓”的吃饼声。
间或还能听到小声的议论和啧啧的称奇声。
但是很快就又淹没在了咀嚼食物的声音中。
每个人案上都只有一份饼,每一份饼只有薄薄的三五片。
对于一个饿了的成年人来说,是绝对不够吃的,也绝对吃不够的。
这当然是刘贺故意而为之的。
辩经结束之后,你们想吃多少都行;但现在不行,总不能让你们吃饱了,再来与朕缠斗吧。
鹰,就是要熬一熬,才能听话。
每个人面前那小小一碟的葱油饼没过多就吃完了,最后只能意犹未尽地望盘兴叹。
这些大儒和朝臣们很想求天子再赐一些饼,但碍于情面,又不能开口,只得叹息摇头,不停的往肚中灌水。
吃完了,那就是拉。
老儒和老臣们纷纷请求到堂外出恭,刘贺自然也不能拒绝。
一时之间,正堂的大门处进进出出,气氛更加松动了一些。
一些坐在相邻榻上的儒生和官员,也趁机小声地接头接耳起来。
他们的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即使是几丈之外的刘贺也不能听清。
但是刘贺并不在意,他大约也能猜到对方是在商议什么事情。
马上,就要进入“比经”的环节了。
在儒生们看来,之后的比经只是一个过场,选出来的儒经无非就是那几家,不会对大局有影响。
但是他们仍然希望在投票时能多得几票,这样面上会更光彩一些。
刘贺只觉得非常可笑。
这些儒生竟然还幻想着他们的经书能成为通行版经书,然后像以前一样担任太学博士官?
王式和夏侯胜校订的“十三经”就堆在二楼,一旦献出来,会立刻成为无可争议的主角。
到时候,就没有各家各派什么事情啦。
即使公羊学派和谷梁学派的代表也在场,但是最后也是刘贺注释的《公羊传》《谷梁传》胜出。
简而言之,在座的所有儒学派别,都没有机会被立为官学了。
再让你们笑上片刻吧,这也是最后的笑了,待会就醒了
在歇息的这半个时辰里,刘贺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头一个就是夏侯胜。
夏侯胜坐在王式的身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更莫要说和天子对视了。
纵使是他起身向刘贺行礼的时候,也是微微地眯着眼睛,没有任何恭敬的表情。
看来,这曾经被自己下到诏狱里的夏侯胜,仍然心存怨怼。
换作任何一个皇帝,夏侯胜单凭这个表情,就有可能被判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但是刘贺此时并不在意,毕竟夏侯胜是功臣——只是,他自己都还不知道而已。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刘贺今日是要大赏他的。
自从投票的结果出来之后,孔霸就面如死灰。
有怨气和怒气,却又无处可发泄,只能憋在了心中。
虽然孔霸在吃葱油饼的时候也非常愉快,但是吃过之后,表情就又回到了那副阴沉的模样
吃完饼之后,孔霸就请旨去出恭。
刘贺注意到孔霸离开的时间比别人长了不少,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看来,这孔霸也要孤注一掷了。
刘贺知道孔安国此刻就在殿外。
若不是刚才严彭祖骤然发难,打乱了孔霸的部署,那么孔安国肯定出场了。
到时候刘贺与孔安国必然要短兵相接。
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话对严彭祖来说是雷霆一击,但是对孔安国未必会有那么好的效果了。
那么,刘贺未必能轻而易举地压制在场的儒生。
如此说来,这“胡搅蛮缠”严彭祖也算是有功之人。
反对派们已经输了一战了,那孔安国待会定然会想办法挽回一些颜面的。
那么孔安国就必须出场了。
只不过,今日别说是孔安国,就是孔子来了,也得低头。
……
半个时辰的时间转瞬即逝,儒生和朝臣们重新坐回了堂中。
出去安排抄录诏书副本的张安世也已经回来了——想来抄录诏书的事情已经安排下去。
这样看来,这道重要的诏书,午时之前就可发往长安城,两日之内即可通行三辅,五日之后就能天下皆知。
看着逐渐落座的众人,刘贺用力地咳好几声,将所有的视线拉回了自己的身上,而后将话题带回正途之上。
“诸位爱卿,开始比经吧。”
“诺!”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儒生们面有自得地将一个个布包袱从案下摆到了案上,精神也抖擞了些。
这包袱里,是各家各派赖以生存的儒经,凝聚着他们各派大儒的心血,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石。
没有这些压箱底的东西,各家各派就没有立足之地了,更无法“统领”儒林。
“今日要比的
刘贺慢悠悠地说完之后,堂中是一阵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孔霸和夏侯胜的身上。
因为在当下,注疏《尚书》经有所成就的就是孔氏和夏侯氏。
而孔霸在年轻的时候,还曾经跟随夏侯胜读过《尚书》,算是有一段师生的情谊。
只是这份师生情谊并不深厚。
孔安国让孔霸跟随夏侯胜学《尚书》,并不是孔家教不了。
毕竟,孔安国是直接从伏生处学的《尚书》,所学最正,辈分更高,孔霸就学时,孔安国更是学有所成了。
之所以还让孔霸拜入夏侯胜门下,只是想让他学得更庞杂一些罢了。
如今又过去了几十年,这份本就不算深厚的师生情谊,更是微弱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但是纵使怎么微弱,孔霸和夏侯胜仍然是师生关系。
孔氏和夏侯氏一起比经,争一个通行版儒经的名额,无异于师生相斗。
场面不好看,但是旁人就更喜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