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新元年二月初一,未央宫的北门毫无遮拦地大开着,三百兵卫和一千明光卒,严阵以待。
此时,双阙之下,空空如也,连飞鸟都因为惧怕兵卒手中的弓箭,而不敢停下来歇一歇脚。
春和景明,又是一个极好的天气,但是不知道为何,未央宫的东南西北笼罩在肃杀之气下。
卯初时分,长安城就比平时要更早地苏醒了过来,所有闾巷的门,在报时钟声里逐一打开。
以往,总是那些要劳作的百姓们抢先出门,但是今日却有一些不同。
从闾巷的大门中最早冲出来的,都那些儒生们。
似乎经过了无言的商量一般,所有的儒生们都在沉默中朝着北阙广场的方向赶去。
绫罗绸缎,粗布麻衣,乘车骑马,两腿步行……
不管身份是高是低,他们的目的地倒是一样的。
没过多久,北阙广场就被儒生围死了。
虽然没有正月初一放鞭炮那一日的人那么多,但也已经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了。
在如今的长安城里,除了北城郭和固定几处集市可以叫卖商品之外,其余的地方是不允许行商的。
但是今日,不少机伶的百姓装来了自己连夜做好的宣饼,在儒生当中小声地叫卖了起来。
五文钱一个宣饼,比北城郭里卖的宣饼差不多贵了一倍,放在平日定然会被人骂做奸滑,但此刻人们却趋之若鹜。
毕竟,儒生今日都是早起的,根本就还没有来得及用膳,腹中空空,脚下虚浮,莫说五文钱,就是十文钱也要买。
没过多久,不少儒生就一边啃着饼,一边热络地攀谈了起来,唾沫和饼渣,喷出去几尺远,但是听者也毫不在意。
开始还是简单的攀谈,而后越来越激烈,最终就变成了争执。
出身寒门的庶族和出生世家的士族,险些又一次发生冲突。
幸好坐阵指挥弹压的执金吾安乐当机立断,派出了巡城亭卒,用防爆盾和包铁木棍才将他们驱散。
而且不只是驱散就能了事的,有几十个闹得过头的儒生,直接被带走,押往了右扶风的郡狱当中。
在这一番的整治之下,整个北阙广场总算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这之后,巡城亭卒又排成了两列,在北城广场上拦出了一条通道,并且顺带着将乱哄哄的儒生分割在了两边。
左边的是出生寒门的庶族,右边是出生世家大族的士族:也许用不了多久,就有人用左派和右派来称呼他们吧。
虽然现场非常热闹,但是这些儒生却不是今日的主角——他们甚至连配角都还算不上,
石渠阁辩经被定在了辰时,大约到了卯正的时候,主角们才陆陆续续地登场了。
一辆辆刚刚漆过的安车从华阳大街上乘风疾驰而来,上面的戳记和旗帜引起了旁观者的阵阵惊呼。
不管车的速度有多快,也不车上是何人的戳记,在将要抵达北阙广场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地减缓速度。
他们仿佛都撞到一面没有形体的墙。
此处当然不可能有墙,他们撞到的也不只是墙……
而是从未央宫那每一块宫墙、每一处瓦当、每一处飞檐上散发出来的大汉帝王的威严。
仅仅只是一刻钟的时间,北阙广场上就停了几十辆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安车。
或长或幼的儒生们从车上下来,每一个人都会抬头看一看那高耸的北阙,而后才忐忑地向未央宫北门走去。
不管一个人的地位有多高,在北阙都要下车步行——除非是得到天子的准许,否则没有任何的例外。
而上一次能获得此待遇的还是“乱臣贼子”霍光:那一日从这里离开之后,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此次参加石渠阁辩经的儒生总共有十八人——加上天子一共十九个。
因为不少大儒已经到了年老有疾的岁数,所以天子特许每个儒生可以带两个子弟或奴仆入宫。
不只是为了让他们照顾年迈的儒生,也可以让一些弟子围观石渠阁辩经的盛况
不管是主人还是子弟和奴仆,每一个人都要从北阙之间步行入宫。
好在石渠阁距离北阙不远,才不会让王式和韦贤这样的老人受苦。
卯正时分,终于再也没有一辆车驶来了。
这时,整个北阙广场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所有儒生的目光,全部都转向了双阙之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未央宫深处的那些宫殿。
他们都知道,今日就会从里面传来消息——传来一个可以决定他们命运的消息。
……
当儒生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刘贺也已经在温室殿里穿好了皇帝的冠冕服制,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待。
穿着如此的盛装,本就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只穿了片刻,他就已经感受到了一丝疲惫。
而在刘贺的身边,是同样盛装的皇后霍成君。
霍光倒台开始,霍成君就深居浅出,极少在世人面前露面,除了少府之外,她更没有与任何朝堂重臣见过面。
今日同样如此:为了不引起那些朝臣的注意和忌惮,霍成君仍然不会去石渠阁。
自己虽然不能陪同天子一同前往,但是霍成君早早地为刘贺更好了衣服,并且自己也盛装而待。
她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自己夫君刘贺的支持。
还有一刻钟到辰时的时候,一个谒者匆匆地跑进了温室殿前的院子,向侍立在院门的樊克耳边了一句。
樊克不敢有任何的耽误,一路小跑又来到了天子的身前,躬身就立刻拜了下去。
“陛下,所有的儒生都已经来齐了,此刻正在石渠阁外候驾,陛下要移驾石渠阁正堂吗?”
所谓的石渠阁正堂,就是石渠阁一楼的正堂,原本也是用来藏书的,如今已经空了出来。
“成君,我现在就要去石渠阁了。”刘贺看向身侧的霍成君,轻柔地说道。
霍成君并没有立刻回答天子的话,她向前走了一步,轻轻地握住了天子的手。
就如同那一日天子在大将军后宅
“夫君只管去,我就站在此处等你,等你今日凯旋。”
“好。”刘贺笑着点了点头答道,眼中有几分疼惜。
“樊克!”刘贺突然提高了声音喊道。
“微臣在。”
“摆驾石渠阁!”
“唯!”
天子仪仗自然早已准备好了。
虽然温室殿距离石渠阁不远,但今日的天子仪仗非常齐整,没有任何的俭省。
在阵阵的钟鼓乐声中,仪仗带着滔天的皇权天威向着石渠阁前进。
刘贺坐在八人抬的步辇之上,比所有人都要高出一大截,不用强行装演,帝王之气尽显。
仪仗一大,速度就慢了许多。
平时刘贺带着一什昌邑郎和一个小内官,只要走半刻钟的路程,今日足足走了有一刻钟。
当刘贺的步辇在仪仗的簇拥之下,来到石渠阁大门外的时候,刚好听到辰时的报时钟声。
而此处,早已经跪满了人。
有内阁大学士们,有老少的儒生们,有属官吏员,有兵卫奴仆……
有刘贺认识的,也有刘贺不认识的。
熙熙攘攘,有数百人之多。
几乎将石渠阁这冷清的地方堵得水泄不通。
“臣等问陛下安。”
在这排山倒海的声音之下,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拜了下去。
刘贺在樊克的搀扶下,从步辇上走了下来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那和煦的春风夹着一缕朝阳扑面而来。
如此生机勃勃的气息,岂不就是大汉明日的模样。
刘贺深吸一口气,接着就走到了人群的前方。
用帝王特有的冷漠而又平静的语调说道:“众卿平身,与朕一起进石渠阁吧。”
“诺!”
……
石渠阁有七层,二十一丈高,下敞上窄,甚是雄伟。
占地虽然不小,但因为内部多了许多的柱梁,所以空间并不宽敞。
即使是最宽敞的
再加上东西两侧都是层叠的书架,这又占去了极大的一部分空间,因此空间更加紧凑局促。
先是天子入阁,而后众儒生入阁,在天子的率领下,众人向阁中上首位之后的孔子画像进行祭拜。
祭拜的过程虽然非常简单,但是众人的敬意没有任何的懈怠。
当一切的前序都做完之后,一众君臣才终于是陆续落座了。
当刘贺和一众大儒被“塞入”这正堂之后,此处就更加拥挤了。
众人的位置虽仍是尊卑有序,但是相互之间的距离却也拉近了许多。
尤其是儒生和儒生之间,几乎已经挨在了一起。
还好,天气尚未变得炎热,否则此间并不是一个久待的好地方。
除了天子、儒生、书佐吏员之外,内阁大学士和九卿二府及列卿也都在石渠阁有一席之地。
只不过,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两千石朝臣,今日也不是主角,所以坐榻被安排在了靠近门口的地方。
至于那些跟随众儒生而来的弟子和奴仆,就更是只能在院外席地而坐了。
他们能参与这石渠阁辩经的大事,本就是一件荣耀,不能入阁,也都心满意足了。
落座之后,自然就是君臣见礼。
先是所有的儒生全部上来行礼,等一齐退下之后,那些
孔霸、严彭祖、蔡千秋、施雠、孟喜……
他们对天子的情绪非常复杂,有些是怨恨,有些是敬仰……
但不管他们心中想的是什么,此刻的神情都是至恭至顺的,没有任何的忤逆和不满。
就像那孟喜,平日里不只一次地大呼“大汉亡于科举,亡于通行版儒经”,似乎心中的愤愤之情如江水绵延不绝。
但是今日,他下拜请安的时候,那腰背却弯得比任何人都要恭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