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博士田王孙在太学有三十博士弟子,其中最出色三个分别是梁丘贺、孟喜和施雠。
他们甚至可以算是年轻一代中,才学和名望最高的儒生了。
韦贤和王式这些老儒,不止一次地夸赞三人将来可以开创一家之言。
虽然三人被并称为“田门三杰”,但是品性和出身却非常不同。
和出身寒微的施雠不同,梁丘贺和孟喜的家境则要优渥许多,他们祖上几辈都曾经出过两千石的官员。
而直到今日,叔伯辈当中,品秩千石以上者,也不在少数。
莫要小看这千石的品秩,在大汉现在的品秩等级当中,两千石之下是比二千石,而后就是千石了。
品秩千石的官员要么是陵县的县令,要么是九卿二府的佐贰官,要么就是都尉校尉……已经是人中龙凤。
光是,一个月九十斛粟的禄米钱粮,就不是寻常普通人家可以比拟的。
他们不管走到何处,都可以被人高看一眼。
最关键的是,日后说不定还能往九卿的位置上走一走——到了九卿,就可以获得“任子”的特权了。
而相比于梁丘贺,孟喜的出身就更加显赫了,因为他的父亲孟卿,本身就是东海兰陵的治经大儒。
孟卿精通《礼》《春秋》二经,到了不惑之年才得了孟喜这个独子。
老来得子,自然非常宠爱,宠爱过度就变成了骄纵,其性格难免有些狂妄。
孟喜十二岁的时候,孟卿就为其铺好了求学的捷径。
因为《礼经》内容太琐碎,《春秋》又过于繁杂,于是就将孟喜送来跟田王孙学《易》。
在太学当中,孟喜就是那名副其实的“经二代”。
因为这层身份,大多数的博士弟子平日都不愿意与他起争执,甚至连恩师田王孙对他都是十分有礼。
再加上孟喜受到家学的浸润,所以在读经上确实也有天赋。
久而久之,那骄纵自满、好大喜功的性格就越发明显起来。
原本,施雠、梁丘贺和孟喜同为“田门三杰”,关系倒也还不算太差。
但是这几日,随着长安城里的局势发生了变化,三人的交情也与以往不同了。
儒生围绕这“新政”优劣所产生的争论越来越多,三人作为佼佼者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如今已决裂成了两派。
一派是施雠,代表庶族;另一派自然是梁丘贺和孟喜,代表士族。
几日的时间里,这三人从太学吵到了咸亨酒肆,又从咸亨酒肆吵到太学,谁也不能说服谁。
因为论辩得实在太过于激烈,本就被骄纵惯了的孟喜常常恼羞成怒,从单纯辩经变成了人身攻击。
有好几次,孟喜和梁丘贺甚至已经要大打出手了。
可是,施雠长得高大,手上的功夫也了得,总是一柄长剑挂在腰间,所以孟喜二人才不敢贸然闹事。
经过这几日的争论,两派的手下都各自汇聚起一班儒生,隐隐约约形成了年轻无声中的“两党”。
此刻出言挑衅嘲笑施雠的,正是长得瘦弱阴柔的孟喜。
“孟喜,昨日你在咸亨酒肆被我驳得哑口无言,今日还想再输一次不成?”施雠朗嘲道。
孟喜的才学没有施雠高,所以平时极少能占到上风,此次被戳到痛处,煞白的脸立刻红了个透。
“施雠,你肚中连油水都没有一两,没想到厥词倒是放得很顺畅!”孟喜尖酸地说道,引来拥趸的笑闹声。
“你与其和我等在这虚耗,倒不如开一个精舍,招些弟子,收几条束脩来果腹。”一脸苦相的梁丘贺也诘难道。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施雠坦荡地用《论语》回答了嘲笑。
此间出身庶族的儒生也不少,如今又是孟喜二人先挑衅,施雠用《论语》回答更是“技”高一筹,自然引来叫好。
而孟喜和梁丘贺有些气恼,脸色很是不悦。
虽然孟喜和梁丘贺身边也有一些拥趸,但人数不占优势,虽然要跟着闹了一阵,却也不成气候。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孝武皇帝和董子定下的大道,县官要让我等儒生再学百家,岂不癫悖?”孟喜反问。
“那只是当时的大道,今日有更好的大道,自然应该要改过来,怎可一路走到黑!”施雠有理有据地说道。
“所谓正道,只有一条,哪能胡乱地更改,否则与朝三暮四之徒有何区别?”梁丘贺一幅苦大仇深的表情说道。
“县官说的是‘百家合流,独宗儒术’,本就比董子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高明。”施雠之言又得到了赞同。
“以前看伱浓眉大眼,有正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也是摇唇鼓舌之徒!”孟喜再次尖酸地讽刺道。
“你这小儿孟喜,在此处胡说八道什么,莫要血口喷人!”施雠不知被骂了多少次,此次终于忍无可忍地发怒了。
“县官说是甲,你就跟着说甲;县官说是乙,你就跟着说乙……”孟喜狰狞地笑着,高声补道,“不是摇唇鼓舌之徒,还是什么?!”
孟喜的话赢得了身边那些同好的附和,一时之间,人头涌动,嬉笑怒骂的声响倒是一阵高过一阵。
这就是士族的“大义”,只要敢赞同天子推行科举制这些新政的儒生,都会被他们打成摇唇鼓舌的“妾妇之道”。
“好就是好,跟是不是县官所提无关,哪怕幼齿稚子所提,只要有理,我仍然认为是正道。”
再次平静下来的施雠不卑不亢的说道,没有任何心虚的模样。
“哈哈哈,施雠,你简直就是虚伪至极啊,县官虽是天子,还未及加冠之年,在儒学上能有什么造诣,你这样拍马,为的不是荣华富贵,还能是什么?”孟喜不敬地指着施雠笑骂道。
“孟公说得在理,韦阁老那样的大儒都说是县官错了,你竟然站出来说县官对,那岂不是班门弄斧?”梁丘贺也跟着继续附和道。
“正是,你若是那么想要寻得一个富贵,倒不如自宫入未央,去当一个内官侍中来得快!”孟喜说完,周围人一阵哄笑。
“你、你二人简直……”施雠虽有才学,但如此不体面地如同泼妇般对骂,并不是他所擅长的事情。
一时之间,又恼又怒,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身边那些同样出身寒门的儒生们看得气不过,帮着施雠就骂了回去。
顿时,两派各自的拥趸们你来我往,全部都七嘴八舌地掺和了进来。
这下子,原本还算安静的城门外又热闹了几分,犹如北城郭的集市一般。
庶族骂士族“食古不化、不讲变通”,士族骂庶族“迎合媚上,阿谀奉承”,各自说得好像都有几分道理。
又或者,有没有道理也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气势不能输。
其实,这几日的每一次“论战”几乎都是这个光景,开始还能就事论事,到了后来就成了诛心之争了。
终于,在年轻儒生的“共同努力”之下,这争吵声从后面传到了前头,惊动到了前面的耆宿们。
韦贤、王式和后苍这些老人家,哪怕耳朵再背,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
韦贤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就认出了那几个“罪魁祸首”,他摇了摇头,严厉地低声骂道:“成何体统!”
而后,韦贤又在身后站着的那些壮年儒生中看了看,终于找到了正有些局促不安,频频回头的田王孙。
“田公,那几个儒生都是你的高足吧,大庭广众之下,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这里不是北城郭的集市,是城门;我等也不是泼皮无赖,是儒生!”
“你去他们莫要吵了,若让周围的百姓亭卒看了笑话,还如何教化百姓?”
韦贤板着脸,毫不客气地训斥着田王孙,四十有五的田王孙在韦贤面前,不敢发一言,行礼之后连忙向后面跑去。
很快,就听到田王孙高声地训斥了起来,他直接就把带头闹事的“田门三杰”拎出了人群,一人一脚踢回了城门,此间才终于是渐渐安静下来。
韦贤的脸色终于稍稍好看了一些,他侧脸看向了一边的王式,说道:“王公,人心浮动啊,这就是县官要的变法新政,要的富民强汉?”
“韦阁老,若是你站在县官这边,支持新政,也不会到这个田地。”王式没有任何羞恼之色地回答道。
“县官出乱命,我等诤臣自当进谏,倒是王公,同为儒生,难道不该劝诫吗?”韦贤半是责备地说道。
韦贤是真两千石的内阁大学士,王式不过是六百石的太学令,但前者也不敢有太多的不敬,毕竟后者是天子老师。
“这到底是不是乱命,恐怕轮不到我等来说,得让天下所有百姓来说。”王式平静地说道。
“天下百姓?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百姓如何能看清天下大事?”韦贤非常不屑地说道。
“韦阁老,你此言未免太托大了一些吧,难道你一人可以代表天下?”王式阴晴不定地说道。
“县官自以为是,妄图以一己之力裁定儒经,这难道不是乱命?”韦贤不由提高了声音,引来了其他人的注视。
“韦阁老,难不成你我也要像后面的晚辈一样,在此处大吵大闹一番?”王式似笑非笑道。
韦贤想起了今日的正事,只是冷哼一声,不再与王式争论。
就在此时,突然听到身后人群中传来了一句高喊:“看,车队!来了!”
人群之中又是一阵喧闹,韦贤也敛去了怒色,与身边的其他人一同向远处看去。
一支车队,出现在了官道的尽头,正飞快地向城门平稳地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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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