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霸是居中调度的主帅,韦贤是冲锋陷阵的先锋大将,田王孙、严彭祖、蔡千秋等人则是各司其职的校尉。
而在刘贺这一边,则有王式和他的门生做后盾,后苍及门生应该也会助阵,而夏侯胜等人能保持中立即可。
在《尚书》《鲁诗》能辩一个平手,《礼经》《齐诗》能够取胜。
而《易经》暂时无关紧要。
于是乎,最最关键的就是《公羊传》和《谷梁传》了。
战将已经定下来了,刘贺需要排兵布阵了。
“王傅,你认为孔霸会阻止朕裁定通行版经书呢?”刘贺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他们的方法倒也简单,会假装窝里斗,斗得个天翻地覆,让陛下无法收场,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王式反而没有太多担忧。
“朕明白了,就像春秋时,齐楚宋晋吴越轮流登场,打得不可开交……周天子无力调解,只能作罢。”刘贺打了个简单的比方。
“陛下,楚汉相争的情形与之更为相似。”
王式说得对,楚汉相争时的情形也几分可比性。
各路诸侯混战在一起,项羽无力调停,自然难以成为新的始皇帝,最终只能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楚伯王”。
“朕不是周天子,朕也不是楚伯王;朕要做始皇帝,朕要做太祖高皇帝。”
刘贺说出这两句话之前,眼神有些空洞,但是话音刚落,就又重新变得坚定了起来。
“书同文、车同轨,天下才能大一统;今日儒经也要大一统,方能将庠学制和科举制推行下去!”
“陛下只管下诏即可。”王式没有再端老师的架子,连忙从榻上站了起来,跪在了天子的面前。
刘贺没有阻止王式的举动,从此刻开始,他们不再是师生,而是君臣了。
既然是君臣,就应该有君臣的样子。
刘贺看着铫子里升腾的起来的水汽,似乎看到了群儒正在激烈地争论……
刘贺从榻上站了起来,平视着门外那方小小的天空,心中竟然豁然开朗。
哪管前面到底是孔霸还是韦贤,直观冲杀过去,将他们砍一个粉粉碎碎。
“王式,朕命你与夏侯胜校勘的通行经书,是否已经付梓?”
刘贺的声音有些冰冷,没有任何的感情,刚才那戏谑的少年模样,再次退回了暗处。
“已经付梓了。”王式恭敬地说道。
“共有哪几部?”
“《周易正义》《尚书正义》《毛诗正义》《周礼注疏》《仪礼注疏》《礼记正义》《春秋左传正义》《春秋公羊传注疏》《春秋谷梁传注疏》《孝经注疏》《尔雅注疏》《论语注疏》《孟子注疏》,一共十三经,再加一本《说文解字》。”
刘贺点了点头,微微闭上了眼睛,在心中反复地揣度着,尽可能不要有任何的纰漏。
这些儒经的名字略有不同,有些是正义、有些是注疏,只是体例上的细微差别而已。
关键在于,所有的这些经书,是从西汉到明清所有儒学大师共同的缔造的学术结晶。
虽然在两千多年后,这“十三经”全部被扫净了故纸堆,所知者甚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甚至被打成了导致中华沉沦的罪魁祸首。
但是,对“十三经”嗤之以鼻之人可能忘记了一件事情。
如果没有儒学、儒术和儒生,中华恐怕就要跪迎胡人尸骨,叩拜蛮夷十字,礼拜星月绿旗了。
至少,有了“十三经”,中华文脉才未曾断绝——知从何处来,知到何处去。
刘贺来到大汉,只为了做一件事情,就是让大汉走得更快一些。
也许不可能将两千年的路程浓缩在几十年里,但是至少可以将一千九百年的时间浓缩到几十年里。
自然,这“十三经”也应该早一点降临——早一点降临,就能早一点毁灭,新时代就能早些到来。
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唯物法,就是如此。
只是,这样一来,在现在的时间线上,创造出这“十三经”的那些大儒们,恐怕就要默默无闻了。
刘贺心中多多少少有一些于心不忍。
他闭着眼沉思了许久,当心中最后一点迷雾散开的时候,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恰好这个时候,已经西斜的一缕阳光照进了温室殿,投射在了刘贺的眼睛上。
顿时,刘贺觉得一阵眩晕,险些向后栽倒过去,更有一种灵魂出窍的轻盈感。
隔着这铫子里越来越旺的水汽,恍恍惚惚的刘贺在王式身后的坐榻上看到了许多的人影。
这些人穿着不同样式的衣服,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儒生。
刘贺其实并未见过他们,但是不知道为何,只是看到他们模糊的面庞,刘贺就能认出他们是谁。
这一刻,不是刘贺一个人在战斗——何休、郑玄、何晏、孔颖达、邢昺……全部都坐在了殿中。
他们有的笑而捋须,有的喜而抚掌,有的向刘贺行拱手礼,有的朝刘贺挥手,有的沉默不语……
至少都没有怒意。
而在殿门的最远处,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似乎有些忧愁——他须发尽白,额头突出,竟然与仲尼有几分相似。
此人就是孔安国吧——为“十三经”贡献力量的大儒当中,只有孔安国一人已经降世。
刘贺站在原地没有动,但却在心中,向这满殿的大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弟子之礼。
行礼之后,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所有的人影全部消失了。
而跪拜在刘贺面前的,就只剩下一个年过古稀的王式了,他此刻还在等天子的口谕。
铫子里的水已经完全烧干了,再也没有任何的白雾遮挡刘贺的视线。
炭火灼烧着铁器,伴随着“滋滋滋”的声音,散发出一股子的焦味。
“不管他们是真内斗,还是假内斗……”
“不管他们是真辩经,还是假辩经……”
“无非就是想把水给搅浑而已,最好能将事情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们若真想要拖延的话,朕还真不能阻止。”
“与其如此,朕就来一个快刀斩乱麻,让他们少些说话,多做些事。”
刘贺喃喃自语,一个想法在脑海中是越来越清晰了——这个想法很大胆,但也会很有效。
孔霸和韦贤他们想要耗时间,那就不给他们耗时间。
刘贺要用后世“民主”的方式,来加快辩经的过程,让这些老儒无法拖延。
投票——就是最干脆果断的方式:儒生一人一票,一起选出儒经来当道。
这法子用得不好就是扯皮,用得好就是快刀一把。
“樊克!”刘贺一声令下,樊克连忙从殿门处进来,不用吩咐,就坐在了自己专属的榻上,准备当天子的“笔”。
“将朕接下来说的话,都记下来,这就是裁定通行版经书的法子,不得有任何的错漏。”
“诺!”
“此法名为‘投简’,一人可投一简,以简表明心迹……”
刘贺缓缓地往下说着,樊克飞快地记录着,伏在地上的王式也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体,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天子。
这天子的心果真有七窍吗?短短片刻的时间,竟然又想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制度,简直不是寻常人。
这“投简”的法子好啊,快刀斩乱麻,不留一点拖延的余地。
而且最终的结果名正言顺,绝不会有人来质疑。
半个时辰之后,石渠阁辩经的过程和“投简”的法子就定了下来。
君臣三人又小修小补一番,所有的事情终于定了下来。
“太学令王式。”
“微臣在。”
“朕要让你去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校勘出来的‘十三经’交到印术坊去,让大匠作日夜赶工,十日之内印出百套来。”
“唯!”王式干脆果断地回答道。
“另外,此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老臣知道其中的轻重,定会严令属官吏员,让他们不得透露半点消息。”王式直起了身说道。
“距离辩经还有不到十日了,天下大儒将要抵达长安……”
“这第二件事情,就是要提前知会夏侯胜、薛广德等人,让他们在辩经时,必须站在朕的这边。”
“老臣领旨,只是夏侯胜恐怕暂时还不愿意……”
“那就告诉他,朕替他赎刑,他却不愿辅佐朕,难道这就是他的知恩图报?”
“他若不来,朕就派昌邑郎去请!”刘贺用冷如冰雪的语气说道。
“老臣明白了。”
“别的事情,就没有了,此役至关重要,望王傅尽力而为。”
“老臣定当竭力而为。”
大战之前的部署已经全部都准备妥当了,如今只要静待敌人的到来——刘贺就可以以逸待劳了。
许多的游戏和斗争,在规则制定出来的那一刻开始,胜负手就已经定下来了。
此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片乌云,遮住了空中的日头,让殿外那一方蓝天彻底暗了下来,殿中更是如同薄暮。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但是黑云再黑,终究只是云,又怎么可能压垮长安这座大城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