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回了上首位,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榻上。
“韦阁老,裁定通行版经书,重新再定官学,这是朕数月之前下的一道诏书……”
“你此刻让朕收回诏书,岂不是要让朕自食其言,朕在天下人面前如何自处呢?”
刘贺定下来的事情,不管是对是错,绝不可能收回来的。
有了第一次,就有可能有第二次,反反复复,君威何在?
“陛下,可到了辩经那一日,陛下若不能平息各派争执,拿出一个服众的结果,更会有损天威啊。”韦贤拜得是更低了几分。
“听韦阁老的话,是怕朕才学不够,不能裁定群经的优劣,从而失威于儒生,失威于天下吗?”刘贺冷笑道。
刘贺不仅是笑这老儒自以为是,更笑这老儒鼠目寸光。
到了此刻,竟然还天真地以为刘贺只是要“挑出几家儒经立为通行版经书”。
但是实际上,刘贺是要用自己抄默的出来的那份“十三经”另起炉灶,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这“百家合流,独宗儒术”其实还有后半句:“儒术大统,皆归君上”!
韦贤始终跪倒在地上,所以自然没有看到天子那有些残忍的冷笑,他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去。
“陛下,裁定经书、再立官学都是大事,天下大儒群贤毕至,陛下虽然聪慧圣明,但是说到对经意的了解,恐怕……”
“嗯?朕刚才连韦卿都能辩服,难道辩不服不了其他的大儒吗?”刘贺半正经半玩笑地问道。
“老臣只不过是这儒林中的一颗稗草而已,米粒之珠,何敢放光华,儒林巨擘不知几何?”韦贤仍然不敢直起身。
“说来说去,韦阁老还是怕朕赢不了这天下的大儒巨擘啊?”刘贺挺身追问道。
“陛下恕罪,老夫直言不讳,陛下一定赢不了!”韦贤再次说道。
“但是,朕想试一试,万一赢了呢?”
天子这句平淡到极点的话,再次引来了殿中所有人齐刷刷的目光——连同韦贤都直起了腰。
除了王式之外,每个人的眼中都有是惊讶。
天子虽然辩赢了韦贤,在同龄人中已算是有才学之人了。
但是,那些不在朝堂任重臣的大儒,可不像韦贤那么好对付。
韦贤在朝堂为官几十载,虽然仍是儒家的忠实信徒,但多多少少能平衡实务和读经之间的关系。
那些大儒就不同了,他们才不管天子会不会发怒,更不会管新政能不能施行,也不会考虑折中之策。
想要强按他们低头喝水,放弃自家的经书而用别家的经书,无异于要他们的命,一定然会拼死抵抗。
这些大儒和那在朝堂上大骂天子“暴君”的夏侯胜一样,个个都视儒经为命根子,定然会与天子争斗到底的。
天子与他们争辩,绝无赢的可能性!
“陛下,恕老臣直言,陛下赢不了。”韦贤波澜不惊地说道。
“朕答应韦阁老,若朕不能说服天下大儒,裁定出通行经书,立下新的官学,朕就再也不提科举制和庠学制了!”
“陛下当真?”韦贤浑浊的眼中多了一丝狂喜,天子太冲动和稚嫩了,竟然会答应此事。
“君无戏言。”刘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谢……”兴奋的韦贤正要做行大礼的谢恩模样,但却立刻被刘贺打断了。
“韦阁老,朕既然下了重注,你不会想空手套白狼吧,你要下什么注来与朕对赌此局呢?”刘贺狡黠地笑道。
“下、下注?”韦贤有些发懵,他从未想过会在这君臣议政的温室殿里,听到城北泼皮才会挂在嘴边的字眼。
“赌场之上无父子,自然更是无君臣,韦阁老不会没有去过北城郭的斗鸡寮吧?”
天子又开始癫悖孟浪了,竟然将朝堂大事比做了走狗斗鸡那样的事情。
但是,看到了一线生机的韦贤没有再劝谏,他梗着脖子说道:“微臣所有之物皆为陛下所赐,陛下想要老臣用何物下注,只管下旨。”
“好,韦阁老仍然有少年侠气,朕不要别的什么,若朕能说服各位大儒,裁定出通行版经书……”
“那就请韦阁老来担任第一次国试的主考官,为朕选拔人才,伱看如何?”
这又是刘贺杀人诛心的一个阳谋,韦贤是儒林在朝堂上地位最高的人——官职和品秩超过龚遂和王式。
而且,韦贤反对科举制、庠学制和通行版经书的事情很快就会传播出去,他将会成为反对派的标杆。
如果之后由韦贤来担任国试的主考,按照科举制来选拔人才,那将会是一件极具象征性的事情。
犹如将对方的先锋大将变成了自己的爪牙,不知道可以招降多少的敌人。
韦贤自然看出了天子的心思,但是他的话已经放出去了,没有收回来的可能性。
他心想着天子绝不可能有取胜的希望,于是就咬了咬牙,当场就答应了天子的要求。
一边的张安世身为内阁首席大学士,本应该站出来劝天子不要行险,但是最终他只是象征性地请天子三思之后,就没有多言了。
他希望年轻气盛的天子在儒林的身上吃一个不大不小的亏。
也许吃了这个亏,那么天子的威严会稍稍下降,会更容易听他们的谏言吧?
丙吉和刘德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整个内阁保持了诡异的安静和镇定。
反倒是外朝官的龚遂和苏武情真意切地劝诫天子,请天子先私下与大儒言明其中关节,争取获得他们的支持。
当然,这个请求被刘贺拒绝了:那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要辩就要不留任何的余地。
“至于辩经的流程,朕还要再想想,定下来之后,自然会告诉韦阁老和诸位爱卿的。”
于是,这场规模极小的朝议在“各怀鬼胎”的氛围中结束了,参加朝议朝臣们表情各异地向天子行礼之后,就离开了温室殿。
片刻之后,这温室殿中就只剩下刘贺和王式了。
王式留下,自然因为王式是天子此役要仰仗的军师和先锋大将——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商议。
……
刘贺坐在榻上,目送其余人离开温室殿的院子之后,终于用一种更平和的目光看向了王式。
这老人比之前又沧桑了许多,看来在刘贺平定霍乱的这段时间里,王式也没有少操劳。
年过古稀的王式在校勘通行版经书的事情上,殚精竭虑,配得上封侯了。
“王傅,韦阁老将今日的事情传出去之后,大儒们恐怕要将朕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刘贺笑着自嘲道。
“陛下,刚才有一句话说得极对……”王式正色道。
“哪一句话?”
“儒学也好,儒生也罢,心中还是想为这天下做一些事情的。”王式点头说道。
“所以王傅的意思是……”
“那些儒林耆宿确实很棘手,但是普通的儒生,未必不愿意行这科举制,说不定他们与天子所想一样。”王式开解道。
刘贺默然不做声,他明白王式所说不虚,如果天下儒生真的如铁板一块,又怎么可能学派林立呢?
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儒学或者说经学完成最后的合流和统一,也是由皇权来主导的。
“只是要做此事,陛下可能要担一些风险……”王式有些苍凉地说道,言语之中有藏不住的忧虑。
“什么风险?”
“若是此事败了,陛下的威严会受损;如果陛下赢了,恐怕会背上‘焚书坑儒’的骂名。”
刘贺咀嚼着王式的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向了殿门处。
坐在此处向外看去,只能在殿门的上半部分看到一方窄窄的天空——其余则被远处的宫墙屋檐遮住了。
以前,刘贺觉得这未央宫像是一个巨大的监牢,现在再看,则更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
目之所及的那一片湛蓝的天空,就是枯井的井口。
未进入这枯井时,刘贺还会幻想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好的名声,至少后来人会给自己一个庙号。
但是久坐枯井中,井外的天地早已经是另外的世界了,和这井中的方寸之地又有什么关联呢?
至于微末的身后事和身后名,就更无关紧要了。
始皇帝横扫六合,一统中原;书同文,车同轨;定度量衡,行郡县制;修驰道,建长城……
短短几十载,为天下做了不知道多少的事情。
但是在之后的千百年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咒骂始皇帝是暴君!
直到儒生和儒术真正衰落下去,始皇帝才得到了正名——始皇帝都能被正名,刘贺又何惧哉。
“王傅真的认为天下人会说朕是暴君吗?”刘贺问道。
“至少有一些人会这样说的。”王式如实答道。
“知我罪者,唯其春秋。”刘贺再次用仲尼的一句话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陛下恕老臣妄揣圣意了。”王式连忙谢道,他听出了天子的决心和果敢,很是动容。
“王傅,此次辩经犹如领兵作战,你是朕的军师和先锋,朕想听你说说如今的战局。”刘贺将话题引回了正题。
“陛下垂训即可,老朽定然是知无不言。”王式回道。
“朕现在想知道,朕的敌人到底有哪些?”刘贺问道。
刘贺知道面对的敌人是天下的大儒,也知道天下大儒又分为各家各派,但后世的史书对此所记甚少,他并看不清全貌。
“陛下是想知道概貌,还是想知道细节?”王式笑道。
“简明扼要,深入浅出,自然是最好的。”刘贺答道。
“老朽明白了,那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老朽想让陛下赐茶。”王式突然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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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