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皇帝舌战老儒:仲尼都以吏为师,你们这些儒生算老几?!

刘贺看出了韦贤的犹豫和迟疑,心中暗笑,从容地往前迈了两步,开始发力了。

“韦阁老不愿意说,那朕就来说一说吧,你看朕说得对不对。”

“郯子幼时就躬耕于郯地,因重义明德,被郯地百姓奉为国君。”

“苌弘乃是晋国刘氏之卿大夫,忠君尽责,死后其血化红玉,其心化碧玉,因此才有碧血丹心的说法。”

“师襄则是卫国的乐官,能于乐曲之中显文王之德,仲尼曾向其学乐。”

“老聃是周之藏室史,孔子曾经向其问礼。”

“韦阁老,朕这说得可还算清楚?”

韦贤面色铁青,他没想到天子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在场的其余几个人也都有些惊讶,这些掌故都颇为生僻,就连他们也不可能知道如此齐全。

“陛、陛下说得都对。”韦贤极不情愿地承认道。

“除了这郯子之外,苌弘、师襄、老聃无一例外都是官吏,甚至是微吏……”

“连仲尼都能以吏为师,难道天下儒生就不能以吏为师吗,当今儒生以吏为师就会吃了亏不成?”

“韦阁老若以为只要以吏为师,诸生就会是不忠不孝之徒,那岂不是说仲尼先师不忠不孝了吗?”

刘贺这一连两个问题,当场就把脸色铁青的韦贤问得满脸通红。

仲尼都以吏为师,你们这些儒生算老几?

如今大汉所传的经学与孔子所传的“五经”已经有极大的不同了。

各派各家开枝散叶,庞杂不堪,自有脉络。

时而是甲家成为显学,时而又是乙家崛起。

虽然各派仍然宗孔子为儒术的源头,但到底具体解读《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自有其道。

就拿韦贤来说,他精通《诗》《礼》《尚书》三经,而最善《诗经》,而他的《诗经》承袭的又是《鲁诗》。

再说到大名鼎鼎的董仲舒,学的就是《春秋公羊传》:乃是战国时候的齐人公羊高对《春秋》的二次解读。

总而言之,看起来都是儒家,但内部各派的分野非常大,有时甚至针锋相对。

但是,这话反过来也说得通,不管是哪家哪派,对孔子那是绝无半点不敬的。

胆敢质疑或者诽谤仲尼先师的儒生,或者敢说“五经”原文癫悖的儒生,恐怕会被天下的口水淹死。

所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韦贤才会被天子问住了。

“仲尼先师乃圣人,又怎是我等寻常人可以比的?”

“韦阁老这话说得对,但圣人都能以吏为师,普通人就不能以吏为师吗?”刘贺故意曲解了韦贤的意思。

“陛下!微臣是说仲尼先师乃是圣人,方能以吏为师,常人不可效仿。”韦贤急道。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仲尼先师自己可说过不敢自称圣人的。”刘贺驳道。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属官吏员何止三人,自然有儒生的老师。”刘贺追道。

“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仲尼称丈人为隐士高人。”刘贺辩道。

刘贺这一连三句话,句句都有《论语》作为支撑,环环相扣,将韦贤驳斥得哑口无言。

全部合在一起,就一个意思:孔子都能接受以吏为师,你们这些儒生凭什么就不接受。

伱们再能,还能过孔子去?

刘贺的针锋相对,大大超出韦贤的预料,他没想到天子才思敏捷,对《论语》信手拈来!

在群经当中,“五经”地位最高,而《论语》如今没有被列入官学。

但是此书看起来简单,但因为记载的是圣人的言行,所以地位超然。

天子所引用的这几句话并不深奥,连十三四岁的儒生都能倒背如流,但句句都说在了要害之处。

韦贤有点气抖地站在原处,恼怒至极,从头到脚连同那一缕白胡须都跟着颤抖。

而龚遂和王式微笑着频频点头,他们再无任何担忧了:天子收拾一个韦贤,绰绰有余!

“韦阁老,朕再问你一次,儒生到底能不能以吏为师?”刘贺往前走了一步再逼问道。

“陛下,就算要以吏为师,就算庠学中可教那些微末之学,但科举怎可以此作为考试标准?”

韦贤仍然梗着脖子,但是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而在心中更是退了一大步。

刘贺非常满意,拳怕少壮,自己的兵卒登上韦贤的城墙,对方的军阵已经摇摇欲坠。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刘贺不会现在就罢兵,他要将韦贤打得丢盔弃甲。

“韦阁老是觉得靠这些微末之学,是选不出人才咯?”

“若是陛下坚持,儒生学一学微末之学也无伤大雅……”

“但是如果当做科举考试的标准,那选出来的人岂不是就是一群工匠、商人、算吏和农人,又怎可治理好大汉呢?”

韦贤的恼怒已经弱化成了蛮不讲理,虽仍然嘴硬着不肯认输,但是却已经没有先前要拼命的架势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如此,人心也是如此。

“韦阁老的言下之意,是说工匠、商人、算吏和农人都不是人才,不能帮朕治理好大汉咯?”

韦贤又被天子问得愣住了,这答案肯定是显而易见的,但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前面又有天子挖好的坑。

天子真是辩才,先是曲解,而后发问,最后反击——一气呵成,毫无破绽。

若是只辩经意,那韦贤定能占据上风,但他老了,难以招架住激烈的论辩。

可是,此刻的韦贤已经顾不上细想其他的细节了,只能赌气似地点了点头。

“陛下圣明,君子不器,唯有儒生才是朝堂栋梁,学好儒术就能治好朝政!”

“韦阁老说得好啊,与朕想到一处去了!”刘贺再次拍着手笑道。

当韦贤以为天子已经被自己说服,准备要松一口气时,却又看到天子那可恶的笑更明显了一些。

完了,自己好像又掉进天子挖的坑了。

“但是!朕只同意韦阁老一半的话,另一半不敢苟同!”刘贺斩钉截铁地说道。

坐在右侧榻上的张安世等人,心底不停地冒凉气儿,他们小看了天子在儒学上的造诣啊。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王式,他是越来越欣慰和坦然了,更有大事将成的喜悦。

这半年来,天子和霍光在朝堂上斗得不死不休,王式则两耳不闻窗外事,躲在夏侯胜的府中自成一统。

当然,王式和夏侯胜不是为了躲清闲,更不是怕引火烧身,而是在做一件大事。

他们正将天子手抄出来的那些经书,校订成一部可以横扫天下各派的“十三经”!

霍光未倒之前,王式不知道那“十三经”能不能问世。

现在霍光倒了,“十三经”就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了。

以前,王式还隐隐担心那些经书是天子从别处寻来的,今日看到天子和韦贤的争辩,他再也不疑了。

这天子就是当今的第一大儒,远超所有人。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王式当然就平静了许多,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和狂喜,稳稳地坐在榻上,准备欣赏一场大戏。

当王式一边摸着自己的胡须,一边饶有趣味地观察他人的神情时,意气风发的天子再次说话了。

“朕同意韦阁老所说,儒生确实是大汉的栋梁……”

“但朕不认为只懂儒经的人是儒生,更不认为只懂儒经的儒生是栋梁……”

“一个人是不是大汉的栋梁,不在于能解多少经,而在于能不能为天下苍生做些事情。”

“是为天下为苍生,而不是为了一派一家,更不是为一人一世。”

“能让一亩地多产几斛粟……”

“能让一把刀多砍用几年……”

“能让百姓再少一些病痛……”

“能让新生幼儿少夭折些……”

“这才是真正的的儒生!”

“这才是仲尼先师要的经世致用!”

刘贺坚定地说着自己对儒生的评价和定义,所言的要旨意正是后世王夫之和顾炎武的“经世致用”四个字。

从孔子初创开始,儒学本身就有极强的入世属性,到了大汉之后更是如此。

但是如今,普天之下强调的都是“以儒为师”,认为儒生只要研究传播经学的要意,就能教化天下,就能解决所有的实务。

而儒生在为官理政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以“道德教化”为调节器,居中调度,而并不会去面对、解决真正的实际问题。

但是,从“五经”中可以找到所有问题的范本吗?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就是问题所在。

孔子周游列国,可不只是为了传播儒家看不见、摸不着的理念,更是为了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

所以儒家天然就具有入世的价值观,否则也不可能要求君子精通“六艺”。

刘贺所提出的“经世致用”,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是儒家千余年之后的最后一个高峰,是对儒家入世精神的高度概括。

此时提出来,对大汉的儒生自然更有极强的冲击力。

所以,当“经世致用”这四个字在温室殿响起时,殿中的气氛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管是已经老迈的苏武和龚遂,或是张安世和丙吉这样的壮年人,还是禹无忧这个刚刚加冠的年轻人……眼神和表情都变得肃穆起来。

就连正在与刘贺唱对台戏的韦贤,都不禁眼前一亮,似乎听到了与众不同的高论,不满和抗拒又弱了许多。

“《春秋左氏传》有言……”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

“所以,以死勤事乃儒生也,以劳定国乃儒生也,能御大灾乃儒生也,能捍大患乃儒生也。非是族也,不是儒生。”

《春秋左氏传》虽然不算显学,但是也是货真价实的儒经,左氏更是仲尼的好友,是儒家的先贤。

刘贺引用《春秋左氏传》作为结尾,再次说了“经世致用”的核心,有理有据,让韦贤无处反驳。

韦贤的脸色又由红变得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这两步仍很小,但是意味着他的全面溃退。

但是,刘贺不会给对方任何的喘息机会,他神情淡然地往前逼进了一步,夺取韦贤让出来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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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