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官员名单送往温室殿时,张安世的马车停在了大将军后宅的门口。
上一次大朝议,天子对朝堂上许多官员进行了重新任命——官职动了,家也得跟着搬了。
所以这几日,九卿两府的长吏和不少内阁朝臣都在忙着搬家。
因为中朝官和外朝官不可相互兼任,在前衙后宅的成制之下,宅院就有些不够用了。
天子从贪墨案中没收到的宅院里拿出了十几座,分给众朝臣,才算解决了燃眉之急。
原来的大将军府本身也是大司马府,所以不再担任大司马的张安世是不该入住此处的
但是天子却特意开恩,说张安世仍是大将军又是首席大学士,应该住得宽敞一些。
所以还是让张安世搬进了曾经的霍宅。
至于新的大司马府则换到了原来的丞相府——丞相府则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说实话,张安世是非常不愿意搬进这大将军府的。
虽然这里气派是气派了一些,但却也着实是晦气。
君恩不能负,张安世又怎么能拒绝呢,于是他在上书谢恩之后,阖家就搬进了大将军府。
在入住之前,他特意向天子求了五卷鞭炮,在这大将军府后宅不同位置上,大放了一通。
虽然张安世认为这鞭炮的力量过于刚猛,不合中庸之道,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论祛除邪祟的话,这鞭炮看起来确实比爆竹威力更大。
除此之外,张安世还派人把大将军后宅的七八口水井全部清理了一遍,还好,没有发现任何一具死尸。
也不知“大将军府后宅水井中尽是冤魂”这话本就是一个谣言,还是查案的廷尉寺属官已经将井里的尸体清走了。
张安世没有去细查这件事情,因为有一些事情糊涂一些才是最好的。
不过还好,张氏一门搬进此处已经好几天了,后宅一切如常,没有发生任何怪异之事。
张安世从车上下来之后,没有立刻进门,而是抬头看着门上写有“张宅”二字的牌匾。
曾几何时,这牌匾上写的还是“霍宅”呢。
张安世的父亲张汤曾经担任过御史大夫,也是那时开始,张家走向了辉煌。
但是,张安世和自己的父亲张汤在为人处世上,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
张汤不是儒生,而是从最普通最低微的法吏出仕的。
在几十年的仕途中,张汤以熟知律法而闻名,曾经参与制定了《越宫律》和《朝律》。
为官时,张汤打击富商大贾,诛锄豪强并兼之家,被世人称为酷吏,也深得孝武皇帝的重用。
他辅佐孝武皇帝推行了盐铁官营、算缗告缗的制度,说是权势滔天也不为过。
张汤一辈子没有当过丞相,但却多次代行丞相之责,权势比丞相还要高许多。
朝堂上的官职根本就做不得数:有天子的信任,御史丞比御史大夫权势还大,没有天子的信任,丞相就是个摆设。
和现在的张安世比起来,当时的张汤在朝堂上的地位更高。
但是,张汤最后的结局又如何呢?
不过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元鼎二年,御史中丞李文及丞相长史朱买臣罗织罪名,诬陷张汤囤积居奇,为己牟利。
生性多疑的孝武皇帝信以为真,直接派大臣张禹到张宅来逼问张汤,想让其认罪伏法。
性情刚硬的张汤没有认罪,在上了一封抗辩的奏书之后,自杀而亡。
死后清算家訾,张家阖府只有五百金——全部来自天子的赏赐和平时的钱粮,没有一钱来路不正。
孝武皇帝因为错杀张汤而悔恨不已,并处死了构陷张汤的人,还给年轻的张安世升了官。
但是,家中的这一巨变,让张安世的性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从那时候开始,张安世就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为官更是处处以一个循吏作为标准,生怕被打上酷吏的标签。
张汤自杀二十年后,张安世的兄长张贺受到巫蛊之乱的牵连,被判处宫刑。
这更让张安世噤若寒蝉,在朝堂上不争不抢——一切都是为了避免重蹈父兄的覆辙。
直到现在,张安世眼前还常常浮现父亲吊死在正堂上的一幕。
张安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张家生生不息。
不一定非要位极人臣,但却要能一直在大汉朝堂有一席之地。
霍乱被平定以后,张安世以为天子将成为一个仁君,所以才会“张扬”许多,进谏进言也频繁了许多。
但是没想到,天子却越来越像孝武皇帝了。
这让张安世猛然意识到,不能再像几个月以前那样“张扬”了,而是要更小心一些。
……
就这样,张安世在门前看了一炷香的时间,才逐渐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但是,他仍然没有抬脚走进去,而是背着手仔细地听了听四周的动静。
比以前霍光在时,要冷清了许多。
张安世虽然现在也是大将军,却不用处理军务,以后也不用领兵征战沙场,所以没有建衙的需求。
因此这大将军的前衙自然就空了下来,只有十几个卒役在看管维护。
张安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如今在这变法行新政的风口浪尖,安静一些才更好。
这时,张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奴虞人从门里跑了出来,迎接自家的家主。
“府君,大府君来了。”虞人恭敬地说道。
“哦?来了多久?”
虞人提到的大府君自然是张安世的兄长张贺。
“已经在书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嗯,去告诉大府君,我用过晚膳之后就去见他,让他再等我片刻。”
“诺!”虞人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而后小跑进了门。
张安世抖了抖袍服上的土灰,终于抬脚从“张宅”的那块匾额下走进了宅中。
他自然知道张贺的来意,所以匆匆地用过晚膳之后,就来到了书房里。
张氏兄弟二人对案而坐,先是闲聊了几句话之后,就直入主题了。
“贤弟,县官在朝堂上弄出了这样大的动静,不会引来什么动荡吧?”
张贺比张安世大七八岁,因为受了宫刑,所以下巴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根胡须,看起来比张安世还年轻些。
“兄长放心,县官行为虽然有一些鲁莽,但只是不想让朝堂上不再出现霍光那样的权臣。”张安世开导道。
张贺若有所思而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色终于稍显放松了一些。
“前几日,掖庭令也收到了《衙署会要》,这朝堂的变动实属不小。”
“县官要变法行新政,自然要让朝堂唯命是从,这七八日下来,这朝政好歹是顺畅地运转起来了。”
“这县官越来越像孝武皇帝了,为兄始终有些害怕。”张贺唯唯诺诺地说道。
“县官想要比追孝武皇帝,这也是一件好事,也是时候解决西域和匈奴了。”
“说得倒也是,只是这几日来,为兄时时会梦到父亲……他在梦中总让我兄弟二人小心一些。”
“兄长,我又何曾不是呢?”张安世也叹气说道。
“但愿大汉能够太平,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了,张氏一门也不能再生什么事端了。”张贺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
兄弟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宅中孩童的嬉笑声混杂着丝竹管弦之声传到了此间,让他们心思逐渐平和。
片刻之后,张贺欲言又止,脸上尽是犹豫迟疑。
“兄长,有事但说无妨。”张安世主动地问道。
“这……”张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说道,“贤弟莫嫌为兄烦……”
“兄长,我兄弟二人,不必如此多礼。”
“就是为兄改任庙祀令一事,为兄想问问……可有下文……”
张安世又是叹了一口气,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道:“兄长,都怪我太犹豫了,此事现在不好办啊。”
张贺原本充满期待的眼神暗了下去,今日来之前,他就已经猜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朝堂变天了,许多以前好办的事情,现在都不好办了。
给张贺挪挪位子,这是张安世和张贺在去年大除时定下来的事情。
那个时候,张安世是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是实际上的丞相。
任命一个六百石的庙祀令,不仅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而且还在职责之内,无人可以说闲话。
那时候,张安世只要与总领尚书事丙吉通个气,就能以尚书署的名义,拟一道命令,发往少府和太常寺。
先解除张贺掖庭令的职务,而后就可以让他到太常寺上任。
整个过程恐怕只会费几个时辰而已。
莫要说不会惊动高高在上的天子,就连其他的领尚书事都不会察觉——他们自然也不想管这些琐事。
就算是回到霍光当权的时候,与霍光若离若即的张安世想要办成此事也不难。
只需要到霍光面前去说几句好话,求得一道诏令,就可以让张贺从掖庭那个苦劳之地脱逃出来。
张安世之所以一直没有那么做,是不想授人以柄罢了。
但是现在,情形完全不同了,张安世莫说是任命一个六百石庙祀令,就是任命一个二百石的暴室啬夫都难如登天。
“贤弟,此事果真不好办吗?”张贺不死心地问道。
“兄长,你先听我说一说其中的难办之处,免得误以为我明哲保身。”张安世有些无奈地说道。
“不不不,为兄知道朝堂上的险恶,绝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张贺连连摆手道。
“我不是怪兄长,只是我也实属无奈。”张安世苦笑着摇头道。
张贺看到张安世脸上的无奈,于是也就不再阻拦了。
张安世取过一张宣纸,又在纸上写下了太常寺、少府、光禄勋及内阁几个词。
“兄长虽然只是一个掖庭令,但现在若想转任庙祀令,却要经过这许多道手。”
“首先要太常苏武去找光禄勋龚遂,言明缺少庙祀令一员……”
“而后要光禄勋龚遂去找少府韦玄成,言明要调兄长专任庙祀令。”
【前面有几章手残,把韦贤(父)写成韦玄成(子)了】
“少府同意之后,就由光禄勋写成奏书,上奏到内阁来。”
“内阁票拟过后,还要给县官批红,再下回光禄勋,再行调任的手续。”
“兄长可以看看,这手续比以前不知道要繁杂了多少倍,我也只能在内阁使使力了。”
张安世每说一个步骤,就在纸上画一个箭头。
等整个过程说完之后,这张纸上已经漆黑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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