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前开始,天子就总是把这变法新政挂在嘴边,更不停地渲染大汉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
但是,天子却从来还没有清楚明白地说一说,这大汉到底还有哪些不能不治的重病。
就拿如今的情况来说,内阁制和上封事制是两剂猛药,治的是“朝臣架空天子”的病。
这“病”多多少少与霍光有关系,所以仍算是治霍光留下的病。
所以张安世他们虽然有些不能理解,觉得天子有些小题大作,但也不能进谏。
但是从今之后呢,天子到底还要再下什么猛药,又要再治什么病呢?
这才是让张安世们感到担忧和不安的地方——有朝一日,万一自己成为天子的心病呢?
刘德的话让值房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连一直替力挺天子变法新政的魏相都没有开腔。
张安世和丙吉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韩增和赵充国。
他们二人如今身份特殊,张安世和丙吉很想知道他们的想法。
说韩增和赵充国特殊,不仅因为他们在汉军中的地位如日中天,更因为他们是汉军的两根柱石,比其他阁臣多一分实权。
天子剥夺了内阁大学士们身上的外朝官职,但却又仍然保留了各号将军的称号。
张安世的大将军、韩增的骠骑将军和赵充国的卫将军,仍然是货真价实的存在。
但是,张安世身上的大将军虽然看起来更尊崇,实际上却没有任何使用的价值。
从霍光开始,大将军就是单纯的尊号了,从没有领兵打过仗。
而张安世指挥羽林郎戍守宫禁还可以,真带几万大军出征匈奴,恐怕也会在漠北迷路。
但是骠骑将军韩增和卫将军赵充国就不一样了,本就是领军的将号,而韩增和赵充国更是刚刚凯旋,威望极高。
去年十五万大军出征,没有获得任何的战果,更是落了一个草草收场的结果,今年征北军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而且,匈奴还没有平定,乌桓和羌人也蠢蠢欲动,他日若要选将领兵出征,韩赵二将必然就是领兵的不二人选。
所以说,他们二人和上奏之权都没有的其他阁臣比起来,自然更加特殊。
韩增和赵充国出征归来之后,在朝堂上非常低调,谨言慎行到了极点,极少对朝政发表自己的看法。
现在是大汉将星最为凋零的时候,韩增和赵充国的态度自然让张安世和丙吉好奇。
张安世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韩将军,赵老将军,你二人如今汉军柱石,如何看待这新政之事?”
“本将久在行伍,是一个粗人,县官如何说本将就如何做,不敢置喙。”韩增半精半愚地躲过了这个问题。
“韩将军这就过于谦虚了,何人不知你是县官最信任的重臣,他日还要收到重用的。”张安世再夸道。
“再如何重用,本将也只是对兵事略知一二罢了,至于朝堂上的政事,本将实在理不清啊。”韩增嗫嚅道。
“那赵老将军呢,如何看待这变法新政的事情?”张安世又向一直沉默的赵充国问道。
“啊?子儒是与老夫说话吗?说的是何事?”赵充国似乎刚刚从梦中惊醒一般,浑浊的眼神有些迷离。
“我是想问赵老将军,如何看待天子变法新政的事情?”张安世抬高了声音,越过所有人问道。
“亲政?县官亲政已经数月了,合乎成制,合乎成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赵充国没听清张安世的话。
张安世心中一愣,看清了这二人的推脱,也不便再多问,只得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将此时的囧迫遮掩过去。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看出来了,身份非常敏感的赵充国和韩增不敢表态,也不想表态,而是选择了明哲保身。
“诸公刚才所说都不错,不管日后发生了何事,我等只要尽心辅佐天子,就不算辜负天子厚望。”丙吉打圆场道。
“丙公说得最是在理,我等受教了。”其余的六个人稀稀拉拉地答道,都各有心事。
“歇也歇过了,我等还是来议一议光禄勋奏上来的候补官员的名单吧?”张安世请道。
“诺!”众人有些不舍地离开了炭盆,向厢房中间的那张长案走去。
这张长案宽半丈,长两丈,除去天子独坐的上首位外,空出来的位置还够十人围坐,而这就是阁臣们集议的地方。
如今天子的上首位空着,而张安世则谦虚地坐在了下首端,其余的阁臣也都分列两侧。
因为只有七个人,所以场面上看起来空空荡荡、稀稀拉拉的。
张安世打开了手中的那封奏书,先自己看了看,而后就大声地读了出来。
在上次的大朝议上,天子已经拔擢了两千石官员,而这奏书涉及到二十个千石官职的任免,也称大动作。
张安世读得很慢,不只是为了让其他人听得更清楚,也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更仔细。
他尤其关注九卿二府的佐贰官,比如说大司马丞、御史中丞、少府丞等等。
虽然只是各衙署的左贰官员,没有九卿二府那样显赫,实际上却已经能在各衙署中单独掌管一项政事了。
就拿魏相刚刚卸任的御史中丞来说,在御史大夫府专门负责监察百官言行,职责非常重要。
虽然说是佐贰官,但是他们一定会有很多机会与天子当面议政。
一旦有了这个面圣的机会,就可以直接向天子进谏进言,进而影响朝堂的大政。
如今,张安世他们失去了向天子上奏的权力,就少了一个直接干预政事的途径。
那么唯一变通的办法,就是掌握一大批信得过的左贰官员了: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喉舌,代自己上奏进言。
既然如此,这千石左右的左贰官员当然得好好地选一选了。
很快,张安世就念完了奏书和名单,接着就与其他阁臣逐个地开始定夺。
之前,张安世和丙吉拟过一份名录,那上面的人确实也都是人才,所以这一次几乎也都被光禄勋选了进来。
这就让张安世多了一些操作的空间。
作为首席大学士,张安世可以主导这敲定最后人选的过程。
流程倒是非常简单,每一个官职都有三个人选,张安世先点出其中的一人,而后再问其他人有没有异议。
点出来的这些人要么是通过“贤良文学”“明经”“贤良方正”这几科出仕的儒生,要么是靠世族大家门荫出仕的郎官。
而那些通过“明法”和“察廉”两科从狱卒、县丞、县曹拔擢上来的法吏,几乎全部落选了。
至于赵充国和韩增,他们不愿意发表意见,常常只是作壁上观。
魏相虽然对张安世的提议多有不满,想要选几个法吏,却也找不出张安世所选之人的缺点和不足。
再加上丙吉、刘德和韦贤等人已经都默契地站在张安世的北湖,所以整个魏相的反对意见更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其实丙吉就是靠狱史出仕的,而魏相则出身“贤良方正”。
可见,出身也并不决定之后的立场——毕竟,人是会发生变化的。
在张安世的带领下,只用了半个时辰,二十个候补官员的名单就定了下来,张安世他们所推荐的那些儒生全部在列。
至于那些出身低微贫微而没有任何世家背景,同时又精通律法和实务的法吏,要么落选要么被安排在更不重要的位置。
张安世看着手中的票拟,终于觉得满意了一些。
内阁开衙许多日了,他们总算是找到了缺口,做成了一件事情。
看来,天子虽然心思缜密,但仍然不可能独掌朝权,多多少少还是会漏出一些缝隙,给张安世他们可乘之机。
这道缝隙并不算太宽,但是已经足够他们发挥了。
张安世们在心中有了一个大致的谋划,渐渐知道要如何影响朝政。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觉得是在忤逆天子,而是觉得自己在用一种更隐晦、体面的方式替天子分忧。
毕竟,根据儒家圣人的观念,天子也是要被礼所束缚的。
如今,要变法行新政的天子,隐隐约约有突破礼制的可能性,身为臣子,不让天子违反礼制,这是本份。
所以,他们不是在忤逆和擅权,而是在尽忠和尽责。
……
张安世吹干票拟上的墨迹,小心地将其贴在奏书上。
而后他又在其他人的注视之下,拿起奏书走到正房的左室,将其放在了天子的案首。
明日,应该就能看到天子的批红了吧。
“诸公,时辰不早了,还有许多奏书要票拟,各自忙碌起来吧。”
“诺!”众人答完,纷纷从长案周围的榻上站了起来,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案前,开始了一日的忙碌。
这一日,这内阁值房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
酉时一过,就是散衙的时间了。
随着报时钟声的响起,宫内宫外各处衙署赢来了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因为朝堂成制刚刚大改,官吏比原来更忙了许多,有时甚至要挑灯夜战。
经过这许多日的磨合,总算逐渐走上了正轨,许多事情也就顺畅起来了。
加上今日天气格外冷,更是人人都想早点回到家中,阖家围坐一齐用膳。
于是,各个衙署全部都准时地散衙了,成百上千的官吏,顶着寒风,缩手缩脚地往家中赶去。
内阁大学士们位高权重,但与常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张安世锁上内阁值房之后,就与几位同侪一齐离开了石渠阁。
不多时,石渠阁的前院和后院就逐渐地安静了下来。
以前,石渠阁冷清的时候,只有一伍的兵卫和几个杂役看守。
如今,石渠阁已经是宫中重地了,所以有一整队的兵卫在内外值守,每隔一个时辰还会有剑戟士来巡查。
森严至极,闲人绝对不可能随意闯入。
除此之外,入夜之后,档房、文房和库房都会留人值守。
散衙约莫半个时辰后,天就快要黑了,侍中樊克带着一伍的昌邑郎,来到了石渠阁后院的侧门。
他先是向把守院门的兵卫出示了铜节和天子手谕,而后又登记画押,才脚步匆匆地走进了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