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长安人过除夕(下):皇帝为何

大除戌时,未央宫的椒房殿里,所有的宫女和内官们,都早早地退下了。

惟有皇帝刘贺与皇后霍成君两人对案而坐。

和热闹非凡的张宅和孟宅比起来,此间非常地冷清和孤寂。

纵使四周的炭火烧得很旺,但是缺乏人气的大殿之内仍然寒意逼人。

唯有刘贺和霍成君的坐榻周围,有一些暖意在环绕。

帝后二人那简单的晚膳已经用过了,收拾干净的案上只是摆着一壶清茶和一个用来热水的小炉。

坐在炉子上的铫子里烧着水,发出了微弱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反而让这前殿显得更加安静。

他们身后的榻上都没有坐人,但榻前的案上却全都摆着吃食和碗筷,但却没有人动过哪怕半分。

当然,也有可能已经被鬼魂享用过了,只是从表面看不出来而已。

这些吃食,是霍成君给霍光和霍禹那些已经死去的霍氏族人们备下的。

霍成君已经知道霍光和霍禹身死长安城外了,但是她并不知道其中的秘辛,只以为他们真的是死在了山贼强人之手的。

这样的结局,并不出乎霍成君的意料,否则这几日恐怕更加难捱。

在现今的风口浪尖下,霍成君不能给霍光和霍显带孝,但是她这几日都除掉了所有的首饰,穿着很朴素,用这种形式寄托自己的哀思。

前几日最后一次大朝议结束之后,刘贺就再也没有要处理的重要政事了,那之后的时间里,他一直与霍成君呆在一起。

两人往往就如同今夜这般,隔着一张漆案,煮一壶的热茶,恳谈至深夜。

刘贺将霍光、霍禹、范明友及霍显等人所做之事巨细无遗地摆了出来,一件一件地告诉了霍成君,几乎没有任何隐瞒。

而霍成君也并没有回避,就这样静静地听着,面色暗沉,不知是恐惧还是愧疚,又或者是难过。

到了大除的这一刻,刘贺才终于将所有霍成君应该知道的事都说完了。

刘贺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如此说来,父兄他们是自己让自己走上了这条绝路的?”霍成君红着眼圈说道。

“倒不如说是对权势的贪婪让他们走上了绝路。”刘贺冷静地问答道。

“陛下,你什么时候废后?”霍成君突然问道。

刘贺一惊,他没想到霍成君竟然会问这个问题。

“夫君不用太惊讶,这朝堂之事,我也懂得一些,昔日巫蛊之乱,戾太子起兵谋反,兵败之后,卫子夫就在这椒房殿里……自尽了。”

“戾太子可是孝武皇帝的亲身骨肉,霍氏不过一权臣,父兄谋逆叛汉,母上弑君,都是族灭都不为过的罪过,陛下废后是应有之义。”

“若是不废后,恐怕跟随陛下一起倒霍的朝臣会不安的。”

霍成君异常冷静地缓缓道来,这个问题,她已经想过很久了,如今才能如此流利地说出来。

在霍家的日子没有给霍成君留下太多的温情,反而尽是压抑,与天子相处的几个月很惬意轻松,是霍成君从没有体会过的。

霍氏覆灭,霍成君难免悲伤,但是这份悲伤是有限的:自幼就被当成工具,霍成君又怎可能对他们有太多的情分呢?

何况,霍氏所做之事本就不可饶恕。

站在未央宫椒房殿这样的高处,又与天子相处了许久,霍成君的眼光看得更远,她不会哭哭啼啼地寻死觅活的。

今日提出这个问题,不是赌气,仅仅只是冷静的讨论和商议。

霍氏一族尽数被诛,再在未央宫椒房殿里留一个霍姓的皇后,未免太扎眼了一些。

天子不担心霍氏皇后及霍氏皇后的子嗣,但跟着天子一起倒霍的张安世他们担心。

“所以陛下什么时候废后?”霍成君又问了一次。

刘贺沉默地看着霍成君,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那成君为何不学卫皇后自缢?”

这次是霍成君被问住了。

若不是天子神色无异地倒了一杯茶,这几日又一直在椒房殿里陪着自己,那么她肯定以为天子是在逼杀她。

安静片刻之后,霍成君才轻轻地说道:“我不忍心扔下夫君一人在这世间。”

刘贺听到这句话,心中自然是一震,突然为自己隐瞒下来的事情感到愧疚。

那一日,刘贺向霍光暗示下一任天子有可能出自霍成君时,他就将霍成君当成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只要是棋子,都有可能会被舍弃。

“那轮到夫君回答了,你打算何时废后?”霍成君异常勇敢地看着刘贺问道。

废后何止是废后,那就等同于逼霍成君自缢。只要刘贺开口,霍成君今夜就可以在这椒房殿里自挂横梁。

“我不会废后的。”刘贺更加异常坚定地说道。

“夫君这又是为何?”霍成君不解地问道。

“与成君刚才说的理由一样,我也不想独活在这世间。”

这一刻,二人相顾无言,任凭愁绪和情思随白色的水汽逐渐升腾环绕。

是啊,如今在这广袤的大汉境内,这皇帝和皇后成了最相似的人——孤家寡人!

张安君和蔡文嫣还有三个月就要入宫了,虽然天子会与她们相敬如宾,但是也会对她们有所忌惮。

因为她们的身后有庞大的家族,是带着使命入宫的。

而霍成君已经没有任何的羁绊了:皇后和皇帝同命相怜,除了彼此之外,他再无任何的羁绊。

他们都成了最孤独的人:孤独的人,就是心最狠的人。

“只要成君不自尽,那朕就绝不废后!”刘贺再次保证道。

“可是终有一天,会有朝臣逼着陛下废后的,陛下不废后,如何给他们一个交代?”霍成君问道。

“交代?朕为何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交代个屁!”压抑许多的刘贺突然狰狞地说道,心中积攒许久的怨气喷涌而出。

这几个月来,这皇帝当得很不痛快,处处被掣肘,又处处要虚以逶迤,刘贺可是着实受了不少的气。

以前要倒霍,自然要拉拢其他的朝臣,如今霍光倒了,应该要再雷霆万钧一些了!

而这句极其粗俗的话,让霍成君顿时愕然,她从未见过天子这泼皮无赖的模样。

刘贺意识到自己有一些失态,他将霍成君有些冰冷的手握在了手中。

“成君,来年朕就要变法行新政了,到时候朝臣们要反对朕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不多这一件。”

“你与朕了无牵挂,正好可与朕一起面对他们的逼迫,这可能才是最好的结果。”

“数月之前,朕问过你,愿不愿意与朕过一种新的生活,你回答得干脆果断。”

“那么今日,朕还要告诉你,这新的生活可不只是教几个宫女写字读书那么简单,而是要与人斗!”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更是其乐无穷。”

“要斗的人不在北城郭,也不在山乡野外,更不在匈奴北境……而就在这长安城里,就在这朝堂之上。”

“朕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意与朕与他们斗到底?”

刘贺来长安城,可不是为了让豪门巨室更加肆无忌惮的,而是为了让孟班关二那些普通人过得更好一些。

既然朝堂上的许多人未来都会成为敌人和对手,那么身边多一个和自己处境相似的皇后又有什么坏处呢?

许多朝臣都说他这天子仁善。那么不废后这件事情,也可以让朝臣重新认识一下自己。

朕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提议要废后的,通通都是不听话的,可以料理干净。

霍成君自然猜不到刘贺的心比以前硬了许多,她这一次仍然是听得是似懂非懂。

但是,她心中愿意相信天子说的一切,更愿意为天子与那些朝堂上的人斗一斗。

许久之后,霍成君坚毅地点了点头。

二人未再多言,以后还有许多时间。

“夫君,父亲和母亲的尸骨……”

“如今还在诏狱里,来年会让他们入土为安的,还有范家的尸骨和孩童,我=会让绣衣卫妥善处置的。”

“那姐姐与姐夫他们……”

“我亦会派绣衣卫照管,尽量让他们少吃一些苦头。”

刘贺轻声地说着自己的安排,这些人可能会死也可能会活,与自己毫无关系了,因为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长安城了。

就这样,在几家欢喜几家愁之中,元凤七年的最后一日过去了,大汉迎来了鼎新元年的

而这第一日,长安城就要发生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