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到了大汉帝国权力顶端的刘贺,当然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不仅要解决这几个月因动乱带来的新疾,更要挖出隐藏在腠理下的沉疴,还要让大汉有些衰老的躯体变得更健壮。
霍光将一个根基还算不错的大汉帝国,交到了刘贺的手中,但是仍然有许多的隐患等着刘贺去解决。
三公九卿及中朝制度有缺陷,几十年之后,权臣外戚和宦官粉墨登场,大汉天子被逐渐架空,皇权旁落,仳鸡司晨。
地方郡国土地兼并成风,军功爵位制度形同虚设,富者土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民怨已经四起。
儒学开始进入经学时代,虽然还能输送人材,但是百家已经在销声匿迹的边缘,为日后千百年的故步自封埋下伏笔。
百姓虽然已经得了粗安,却仍然有人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盛世之下徒有虚名而已。
北方的匈奴仍然虎视眈眈,西域的撮尔小国也常常叛离,丝绸之路时断时续。
更有东边大海上的阵阵召唤,汉字带水,又怎可以只将脚步停在陆上呢?
要做成这些事情,中间所要遇到的阻力恐怕不亚于倒霍,甚至还要难上万分,更可能要死上十倍甚至百倍的人。
但是刘贺现在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畏首畏尾的新君了。
在斗倒霍光的整个过程中,刘贺明白了一个重要的道理。
明君和昏君,仁君和暴君这看似矛盾的称呼,其实是一体两面的存在。
在一些人眼中,你是明君和仁君;但是到了另一些人眼中,就是昏君和暴君。
既然因人而异,那么这名声就不那么重要了,做事的时候,可以更灵活多变一些。
用后世一个矮个子硬汉的话来说,这叫做“不管白猫还是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用以前投江的屈原的话来说,那就是“沧澜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
前殿之中,刘贺看着齐刷刷望向自己的群臣,决定从最简单的一件事情事情做起,为自己和大汉开一个头。
这件事情就是改元——为自己取一个年号。
“三日之后就是新年,正月初一就要改元,朕希望能用改元来开一个好头。”刘贺说道。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说道
“王傅,朕曾让你带着诸位博士官为朕拟定几个年号,可有定论?”刘贺向角落的王式问道。
王式仍是品秩为六百石的太学令,算起来他是这前殿里品秩最低微而年龄最大的朝臣了。
这几个月,年过七旬的王式并没有直接参与天子倒霍的行动。
一方面是因为年龄确实大了,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已经没有与权臣殊死搏斗的本事了。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与长安大儒夏侯胜在做另一件大事——暗中校订来年要用的通行版儒经。
枯坐冷板凳,埋首故纸碓,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加上还要主持太学的日常庶务也并不清闲,所以此刻脸上也有疲态。
“微臣王式谨奏陛下,年号已经拟了几个,等陛下定夺。”
“王傅和众博士官辛苦了,王傅说来听听,让诸位爱卿一起来议一议。”
“诺!”王式说完,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纸,展平之后就念了起来。
“微臣与众博士官翻阅了典籍,询问了乡野三老,又搜罗了旧闻,拟定了四个年号,分别是宁宇、元获、明德,黄龙。”
刘贺其实已经知道王式拟定的这四个年号,看起来风格截然不同,但符合年号的成制和规范的。
虽然有汉承秦制的说法,而大汉确实也继承了秦朝的许多制度,但是这年号确实是大汉首创。
而且,年号出现的时间也不长,
而在此之前,并无年号一说。
春秋战国时,新君登基虽改元却无年号,各国诸侯都是以即位的时间纪年,如鲁庄公十年,楚共王三年等。
大秦和大汉之初依旧如此。
孝文皇帝和孝景皇帝在位期间虽然因各种原因改元三次,但是改元之后只是重新纪年,仍然没有定下年号。
直到孝武皇帝才定下建元这
从建元开始,孝武皇帝一共用了十一个年号,而孝昭皇帝则用了三个年号。
孝武皇帝之所以创建一个专门纪年的年号,并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好大喜功,而是有其深刻的政治考量的。
小小的年号并不简单,反而有诸多的目的。
只有皇帝可以用年号,其余诸侯王仍然用即位时间来纪年,在所有诏令文书上,天子的年号必须在诸侯王纪年之前。
比如改元为获麟是因为捕获白麟事,改元为元鼎则是因为发现了宝鼎,这些事情都可以提高天子权威的神圣性。
就像改元征和之后,孝武皇帝仍然要“言征伐四夷而天下和平”的想法。
所以,年号这看似简单的两个字,不仅是天子传达自己意志的手段,也是朝臣百姓揣测上意的途径。
此刻,王式说完年号的几个备选之后,满殿的朝臣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天子。
他们正等着一个年号从天子口中脱颖而出,好迅速地为自己的仕途找到一个更加准确的方向。
而刘贺自然也看到了他们殷切的表情,就连张安世和丙吉这些已经摸到了朝堂顶峰的人,也都不可免俗。
但是,刘贺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升官嘛,不丢人。
只要实心用事,把手里的事情办好,对皇帝足够忠诚,当多大的官都可以。
“王傅,朕先想再听你说一说,这四个年号分别有何寓意?”
“宁宇出自于《国语》《襄王不许请隧》篇,寓意是天下太平,百姓皆得安宁。”
“元获则是效仿孝武皇帝所用过的年号元狩。数月之前,陛下刚到长安,下杜县的一个湖中捕到一只千年大蔡,乃祥瑞,可以此为年号。”
“明德二字则出自于《大学》,有彰明圣人德行,敦促百姓教化之意,以此为年号可彰显陛比追圣王的志向。”
“至于黄龙,亦出自于祥瑞,昔日陛下为昌邑王时,大野泽就常常有黄龙出没,乃宗庙得意承续的征兆,以此为年号也非常妥当。”
王式这样一解释,众朝臣频频点头,这几个年号都选得非常合适,虽然有些中庸但绝不会有丝毫的差池。
中庸且不出错,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更何况这几个年号还代表了四个深意:太平、忠孝、教化和祥瑞。
这四个深意都非常贴合大汉帝国当下的需求。
不管天子选哪一个,都不会有错的。
于是,一众朝臣对王式不就就又多了几分倾佩。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年迈的太学令不仅学问高深,处理起正是来也滴水不漏,难怪天子要将其从昌邑带到长安城。
如果这王式还能再年轻几岁,光是靠着定年号这事,就能走上仕途的坦途吧。
最终,朝臣们还是将目光转向了天子身上——说到底还是要看天子会怎么选。
天子选定的年号将会代表大汉接下来这几年的走向。
不管是什么走向,只要能循着原来的方向往前走,这就是最好的方向,只不过朝臣的领衔从霍光换成了天子。
然而,他们显然忘记天子曾经是一个以癫悖著称的人——又怎么可能循规蹈矩,满足他们的愿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