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来的时候一样,霍光又被浩浩荡荡地押回了霍宅。
当他的安车从北阙下缓缓而过的时候,他最后一次掀起了窗帘,回望那层峦叠嶂的未央宫。
此去一别,恐怕就再也不会回到此处了。
来时很快,回去更快,申时刚过,霍光就回到了霍宅的中邸里。
霍光还尚未走进中邸的院子,就看到霍显和霍禹并身站在寝房的屋檐下,翘首而待。
今日与天子最后的这番长谈之后,霍光格外平静。
不只是心如死灰,更是视死如归。
尤其是天子最后的那一番话,让霍光再也没有任何的顾虑了。
天子说得没有错,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坦然赴死是最好的体面。
此刻霍光的内心虽然已经平静了下来,但在这半日里却一直都是在跌宕起伏度过的。
几起几落,本就有恙的身体更显疲惫。
刚才,他在前院从安车上下来时候,没有站稳踉跄了几步,险些就栽倒在雪地上。
幸好比霍光还年迈的龚遂眼疾手快,出手相扶,才让他免于出丑。
霍光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就算没有几日之后的磔刑,他也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刻。
能以自己的死来成全天子的威名,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想到此处,霍光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将最后的一点威严摆了出来。
他走进了院子,在霍禹和霍显的瞩目之下,来到了寝房前面。
此时,天上又飘起了雪。
霍禹和霍显站在台阶上,居然比霍光高出了一截。
他们居高临下,用一种没有半点敬意的目光,赤裸裸地逼视着霍光。
放在以前,他们绝不敢这样做。
但是现在,霍光落魄了,他们就敢这样做了。
“夫君,向县官陈情可有结果?”霍显冷漠地问道。
“县官答应不追究兄长的责任,也会饶恕那些不相关的奴婢。”霍光平静地说道,没有任何戾气。
“一个死人和一群下人,宽不宽恕有何区别,贱妾问的是,县官可愿意放我等一条生路?”霍显刻薄地说道。
没想到经过一日的歇息,这妇人竟然又开始跋扈了起来?
她这言辞更是对霍去病满是不敬,要知道在以往,她可总是叫他“兄长”的。
但是霍光却也不愤怒,他已经看穿了人间的喜怒。
“县官说我等所犯乃大罪,被判磔刑乃是应有之义,县官仁义,允许我等再团聚两日。”霍光说道。
霍光言罢,一层黑气就爬上了霍云和霍禹的脸上。
“县官当真是仁义,竟然连一个枭首之刑都不肯给我等?”霍显极尽刻薄尖酸地反问道。
“夫人,莫要说了,让禹儿给你写自告书吧,将你谋害孝昭皇帝的过程如实说出来,还可以免掉皮肉之苦。”
“好啊,好一个假仁假义的县官,贱妾还以为县官放我回来是要给霍氏一条生路,没想到为的竟是想逼着我认罪?”霍显冷笑道。
“你写还是不写?”霍光头微微地昂着,平静地问道。
“臣妾不写!县官既然已经叛我磔刑,我还有何可害怕的?”
霍显拿出了街头泼妇撒泼不讲理的副架势,似乎要和霍光大吵大闹一番。
但霍光不以为逆,缓缓地说了起来。
“你不想写,老夫现在自然也逼不得你,但县官说了,黄霸已经在给淳于衍用刑了,她很快就会招供的……”
“等淳于衍招供之后,黄霸立刻就会来拿你,等到了廷尉寺,自然有的是办法让你来开口,自告其罪,反而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霍显咬牙切齿,口中发出了“咔咔”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害怕。
“夫君,你就真的忍心看我受刑受磔?”
“夫人,你所犯的罪,莫说是磔刑,就是做成人彘都是仁慈的了,莫要挣扎了,坦然赴死更好。”
“父亲,不如依我之计,到……”
“竖子,住口!”霍光突然暴起,怒斥道。
霍光盯着霍禹,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台阶,很快就与霍禹齐平了,进而高过了他。
他看着霍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霍光,至死都是汉臣,就算磔刑加身,也绝不会叛汉的!”
霍光扔下这句话,再也没有多说什么,拂袖而去,走进了寝房,并且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霍禹和霍显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沉默了许久,而后两个人又抬头看了看那乌云密布的天空。
“母亲,父亲不愿意跟我们走,这如何是好?”霍禹问道。
“你与霍云霍山二人取得联络了吗?”霍显答非所问地反问道。
“昨夜,我已收到了他们送进宅里的消息,已经万事具备了,只待我的号令。”霍禹答道。
“你到底有几成把握?”霍显再次颤声问道,这两日里她不知道是
“一成把握。”霍禹仍然如实地回答。
“一成把握,那也能做得,你父亲老了,糊涂了,莫要理他,绑走即可!”霍显突然发狠地说道。
“母亲英明。”霍禹由衷地说道,与许多不成器的男子一样,霍禹对母亲的依赖已到了扭曲的地步。
“只是你的亲眷……”霍显心有戚戚道。
“妻子皆如衣服,破了可再缝,不必在意。”霍禹冷漠至极。
“有此雄心,到了漠北,你定然能成事的,这长安,我们还要再回来。”霍显嘴角一抽,怪异地笑了笑说道。
“那就定在明夜的亥时,最后再放手一搏,杀出一个前程来!”
“如此甚好!”霍显赞道。
蛇蝎心肠,不过如此。
之后,母子二人没有再多说话,他们看着从天空上缓缓落下的雪,脸上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此刻,他们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幻想当中,以为一条坦途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们又哪里会知道,这条路是天子留给他们的一条绝路罢了。
……
几个时辰之后,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整个霍宅笼罩在了夜幕当中。
因为已经撤去了一半的剑戟士,又减去了大部分的灯,所以霍宅之中比几日,更加模糊不清。
一个名为李寿的剑戟士什长即将下差,他借故来到了中邸外,与人逡巡闲聊起来。
在借故支走了几个剑戟士之后,他就趁旁人走神的当口,一闪身就进到了院子里。
四下张望一番后,就蹲下从一个石质的盆下摸出一张纸,然后飞快地揣到了怀中,就又回到了院外。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的停顿,更是没有被人看出异常,想来已经不是
李寿又与回到原处的剑戟士们闲聊了一番,约好过几日一同到咸亨酒肆饮酒之后,就离开了,神色匆匆地向大门处走去。
来到霍宅大门处时,李寿一眼就看到了守在正门的那两队剑戟士,不禁觉得有些紧张。
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就堆起满脸的笑容,走到了大门下。
“哟,李寿,今日下差了?”什长甲持戟迎上来打招呼道。
“正是。”
“霍光在中邸可还安生?”
“当然安生,不安生又能如何呢?”
“还是你们在里面值守的弟兄好啊,不用被这冷风吹,李兄这是就直接回家?”
“是,正准备回去饮酒!”李寿笑着说道,“拙荆今日炙了一刀的鹿肉,最适合下酒。”
“你是好福气啊,像我等这些光棍,下差之后只能凉水配宣饼了哟。”什长甲的抱怨引来了其余剑戟士的一阵笑闹。
“不妨,来年初一去寒舍同饮,酒管够,肉也管够!”李寿豪迈地说道。
剑戟士里的什长伍长们多是募兵,关系本就亲密。
而这李寿平日为人大方,常买酒菜与众人同吃同饮,自有一伙酒肉的朋友。
他们这队剑戟士是这两日才换防来看守霍宅的,正好遇上大雪天,提到饮酒吃肉,自然让人雀跃。
“嗯?那些廷尉寺的属官呢?为何没有看到”李寿问道。
“哼,这几日天冷,早早就回去咯,不像我等要吃这苦头,不过宅中只剩三人了,倒也不用太小意。”什长乙说道。
“那这搜身之事……”李寿说道。
“诶,我等都是多年的袍泽弟兄,哪还用得着搜身呢,径直去了便是。”什长甲摆了摆手道。
“这样恐怕不好,还是搜一下好,若是有人报给队率,就不美了。”李寿说着就抬起了双手。
“好好好,李寿以后是要当校尉的,我等要秉公办事,莫害了他。”
什长乙笑着走过来,随意地在李寿的身上拍拍打打一番,而后就退开了。
“好,这下就搜完了,你快回去饮酒吃肉,鹿肉最是滋补,吃饱喝足,说不定能和嫂夫人要个孩子。”什长乙这番调笑又引来了一阵哄笑。
李寿也不拘谨,与他们又笑骂几句之后,终于是离开了。
然而,李寿不曾料到的是,他刚刚转身走出去十几丈,刚才还与他说笑的两个什长,立刻换上了一副冷面孔。
“我在此间看住,你立刻报给戴使君,将纸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报上去。”什长甲小声说道。
“好,我立刻就去。”什长乙借故就匆匆离开。
原来,这两个什长对李寿所做之事了如指掌,那纸条也早一步被他们提前翻看过了。
李寿的背后没有长眼睛,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网中鱼了,他就这样缩头缩脑地在夜幕下往前走着。
在大雪中足足走了把半个时辰,他才终于回到了位于北城郭的家。
一路走来,碰到了好几次巡城的亭卒,幸好李寿身上有剑戟士的铜牌,才没有引起任何的怀疑。
李寿来到院子外面,并没有急着推门进去,而是四处好好地张望一番,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才鬼鬼祟祟地来到门下,连续敲了几下门。
很快,院门打开了一条缝,一双凶狠的眼睛从门缝里露出了出来,确定门外的是李寿之后,那双眼睛才闪到了一边去。
李寿也赶紧一头钻进了院中,并且会身就关门落闩,一气呵成。
门后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从阴槃城下一路逃回长安来的霍山。
至于李寿的妻子——早在大半个月前,她就被李寿送回了茂陵县的娘家暂避风头了。
“如何,小将军今日可有消息送出来?”霍山瓮声瓮气地说道,非常焦急。
“有!”李寿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走,立刻进屋去谈!”
“唯!”
李寿的家是一个两进两出的宅院,以他一个月两三千钱的钱粮,是绝对置办不下来的。
那么哪里得来的这笔钱呢?自然是霍禹层层发下来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几万钱就愿意把身家性命押到霍禹身上的人,大有人在。
对于一个每月可拿四万钱的两千石官员来说,这恐怕很难想明白。
李寿如今仍然愿意参到这掉脑袋的歹事中,并没有太深的原因,就是他们给李寿许诺了三百金。
三百金不过三十万钱,是黄霸和魏相等人半年的钱粮,但李寿七八年才能赚到,自然是极大的诱惑。
反正霍禹等人是要逃出长安城去,而不是要在这长安城造反,做完之后藏起来,未必会死,不算凶险。
……
霍山和李寿二人一前一后穿过了前院,就来到了正堂里坐下——大腹便便的霍云早已经等候多时了。
“今日,可有人对你起疑心?”霍云比霍山更要小心,连忙问道。
“没有,队中都是相熟的人,不曾对我起过疑心。”李寿说着从怀中拿出了那张纸条,交给了霍云。
霍云草草地看完之后,那张胖脸上终于露出了喜色,激动得抬手拍在了案上。
“如何?”霍山急忙问道。
“小将军说了,明夜亥时,就要动手。”霍云说道。
“如此算下来,还有十二个时辰。”
“正是!”
“那大将军答应了?”霍山难以置信地问道。
“大将军没有答应,到时候绑起来直接带走,到了漠北,他自然知道我等的苦心。”霍云说道。
霍山在战场上比霍云要勇猛,但是说到狠毒和拒绝,却远远不如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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