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刘贺此刻因为霍光的狼狈和沧桑而同情对方。
那么谁来同情死于水银之毒的孝昭皇帝,谁来同情死于叛军刀下的梁延年们,谁来同情镇于霍家井中的冤魂呢?
更何况,霍光认下了霍禹的谋逆之罪,但是还有所保留。
“仲父,恐怕不只是这七大罪吧,还有一罪你未曾提及。”
霍光佝偻的身形突然一颤,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怎可能不知道天子说的是什么罪呢?
僵持了许久之后,霍光连着对天子拜了三次,而后才用发颤的声音,认下了最后一项罪。
“罪之八……乃连坐弑君之罪,罪妇霍显胆大妄为,毒杀孝昭皇帝,霍氏一门,罪该万死!”
霍光说罢这句话,双肩又往下塌了一些,犹如一团没有生命的肉球一般堆在了地上。
这权臣终于可怜巴巴地跪在自己面前认罪了。
这是刘贺等待了许久的场景!
可不知道为何,刘贺心中没有感到任何的畅快,反而觉得缕缕的怒气不停地往上涌。
曾几何时,刘贺是想要放过霍光的,更想放过霍氏一门,但世事难料,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仲父,你们为何要弑君呢!?”刘贺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
“按民间所算,孝昭皇帝还没有加冠啊,更视你为父为师,霍显如何下得了手!?”
“孝武皇帝将自己的儿子托付到你的手中,对你是何等的信任,他希望你成为辅政而又还政的周公和召公。”
“而不是想让你做那弑杀君主的崔杼啊。”
“到了九泉之下,你真的有脸去面对孝武皇帝和……和你的兄长骠骑将军吗?”
刘贺说的这每一句话都是从咬紧牙关中挤出来的,牙齿摩擦的声音让他自己竖起了汗毛。
但是他仍然控住不住似地加大牙齿上的力度,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抑制自己内心的愤怒。
突然,后槽上的一颗牙齿被刘贺硬生生地咬碎了,一阵腥甜和剧痛在口中蔓延开来。
但是,那碎了的牙齿和着血水被刘贺全部咽了下去,疼痛带来的心悸反倒让他好受了一些。
在刘贺这番逼问之下,霍光一动不动,唯有那不停颤抖的胡须表明他的心中正如惊涛骇浪。
“那朕想要问问仲父,朕将你囚禁到后宅的是时候,你是不是也曾与岳母想过,要把朕也给弑了?!”
“陛下,老夫、老夫……”霍光惊恐地看着天子,似乎想要出言争辩,但最终却未能成言。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当时确实与霍显有过密谋。
确实,他们不只想过要将天子换掉,还想过要弑君。
不管当时情形有多危急,身为臣子,如何能有这样的歹念?
霍光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自己当时难道是中邪了吗?
不,不是中邪,更不是受霍显的蛊惑,而是受到了权力的蛊惑,受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对权力的渴望的蛊惑。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在权力的浸润之下,他早已从那个小心谨慎的中朝领衔,变成了狼子野心的大汉权贼。
如果他能早日放权,何至于今日。
放权越早,霍氏的平安来得越快。
让他霍光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不是霍显,也不是霍禹,更不是天子……而是他自己啊!
他辜负了孝武皇帝,辜负了孝昭皇帝,辜负了当今天子,辜负了大汉臣民。
既然如此,他还有何脸面陈情呢?
霍光无言以对,浑浊的双眼更加浑浊,他只能再次在站起来的刘贺面前深深地拜了下来。
既是谢罪,也是愧疚。
“好啊,果然如朕所料,霍光,你真的想过要弑君,对吧?”刘贺冷笑道。
“老夫昏聩,无言以对……”霍光哽咽道。
看着霍光有些散开的灰发和卑微的模样,刘贺的愤怒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重新坐回榻上,倒出一杯酒一饮而尽,牙齿断裂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霍光,你在朝堂行走四十余年,执掌中朝二十年,辅政六七年……定然熟知大汉律法……”
“朕如今就想问问你,犯下这八大罪,你与霍显及霍禹,还有霍氏阖族……到底该如何定刑?”
刘贺说完之后,却还觉得不够,又加上了最后一句杀人诛心的话。
“莫忘算上朕赐给你的那丹书铁券,朕想当仁君,可以慷慨一些,不只可以免一人一死,可以免你阖族一死!”
丹书铁券能免霍光三死或是亲眷一死。
霍显弑君、霍禹谋逆、霍氏贪腐……这三大罪都是族灭的大罪。
藏于高庙的丹书铁券看似可以救命,但在今日这种情形,根本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顶多只能让霍光一人独活。
伏在地上的霍光不敢抬头,亦不敢出言说话,汗水更涔涔地往下淌。
“霍光,你为何不答,难道是不想认罪吗?”刘贺嘲讽道。
“按大汉律法,罪臣霍光当磔刑,罪妇霍显当磔刑,罪臣霍禹当磔刑……霍氏一门……”
“霍氏一门当族灭!”
霍光说出了最后这句话,整个人缓缓直起了身体,似乎身上的罪孽因刚才这几句话稍稍减轻了一些。
“既然如此,你今日前来面圣,是为了何事?”刘贺问道。
“罪臣恳请陛下开恩,赐我等枭首之刑,亦莫要牵连兄长,更放过霍家的奴婢们……”霍显毫无生气地求道。
“骠骑将军于大汉有大功,更得孝武皇帝喜爱,又赴黄泉多年……朕不会追究其罪责,陵墓仍然如寻常无恙。”
“至于霍家的奴婢,廷尉会仔细甄别,未曾触犯刑罚之人,皆可放还。”
“至于你三人的磔刑……你看起来似乎不是无胆之人吧。”刘贺冷讽道。
“陛下,罪臣来陈情不是为了自己,只为霍禹及霍显,只求陛下念罪臣之功,让我等死得体面些。”霍光哽咽道。
“好,那朕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改磔刑为枭首的这件事情,朕不允!”
“孝昭皇帝被弑,乃亘古未有的大罪,只判你三人磔刑,已是网开一面了,若再改枭首,朕无颜面对天下人!”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不用重刑,朕担心有朝一日也会遭人毒手。”
天子的话讲完了,苍老的霍光,尽是悲愤和哀求。
“陛下当真如此狠毒,不愿意给老臣及亲眷这最后的体面吗?”
“霍光,不是朕太狠毒,做事要果断决绝,不遗留任何祸害,是你教朕的,你教得很好。”
霍光眼中仅剩下的一丝光终于彻底黯淡了下去。
今日来向天子求情,本就没有想过能得一个好结果,但真被拒绝,仍然失落至极。
但是失落之后,也就变成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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