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一过,一队昌邑郎,在昌邑中郎将将龚遂的带领下,来到了大将军后宅。
龚遂向门外的剑戟士出示了天子诏令之后,就带人快步走进了霍宅。
大约一刻钟之后,龚遂重新回到了霍宅冷清的大门处。
这时,龚遂身边还多了一个人——霍光。
霍光今日的精神不错,看着自然也比昨夜清爽了许多:胡子和胡须都提前梳理过,不再像一个将死的耄耋老人了。
他那颗大司马大将军的印信早已经被收走,但是腰间那紫色的组绶仍然在袍服上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
门前那队昌邑郎的队伍中,还停着了一辆黑红相间的安车——上面的戳记旗帜表明这是“大将军霍光”的安车。
如果是在数月之前,那么这辆安车出现在这霍宅门口,再正常不过了,但是现在却有些引人注目。
因为不管是这车子还是这戳记旗帜,都已经许久没有在长安城的街面上露脸了。
霍光昨夜睡得很早,就是为了今日面圣。
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他觉得有一些发昏。
“龚公,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腊月的二十三,小除了。”
“今年过得可真快啊。”霍光叹道。
龚遂站在霍光身侧靠后一些的位置,给足了霍光尊重的颜面,他并没有接话,只是在一边默默地立着。
这个昌邑中郎将已经七十多了,这个天气对他来说并不好过,可他的腰杆仍然挺得很直,比霍光还要矍铄。
“龚公,你在昌邑国呆了几年?”
“先王还在时,我就呆在昌邑国了,加起来快三十年了吧。”龚遂仍然恭敬地说道。
“三十年,竟然未能得到升迁重用,如今只是千石的昌邑中郎将,真是明珠暗投了。”
“大将军此言差矣,大汉有《左官律》,郡国官员不得到长安任官,这是祖制。”龚遂不卑不亢道。
“倒是老夫忘记了。”霍光沉默片刻才答道,但是他仍然没有往前走的意思,而龚遂自然也还不好催促。
“按龚公所说,那你岂不是看着县官一点点长大的?”
“正是。”
“老夫想问你,在你看来,县官是怎样的一个人?”
霍光的话让龚遂有些发楞,他觉得此问似乎有一些耳熟。
片刻之后,他终于想起来了。
几个月之前,当龚遂和王吉等人进入未央宫,
那个时候,龚遂和县官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根本不敢在张安世面前有任何表露。
所以只能含糊不清地说“不管天子是不是明君,自己都要当诤臣”。
不过今日,龚遂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心中所想了。
“县官是天子,而且是能成为明君的天子。”
“一直如此吗?”霍光不可思议地看向龚遂问道。
“三年前,县官大醉过一次,从那之后,县官就有明君之资。”
“如果大将军有机会去昌邑国,那可以问问昌邑城中的百姓的意见,他们一定也会这样说的。”
“不只如此,大将军也可以问一问长安城的寻常百姓,亦会说县官是明君的。”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天子就已经是这样一个人了啊。
自己实在是太大意太傲慢了,竟然被这小小竖子给骗了过去。
一阵苦笑,转而就是自嘲。
其实,天子也没有骗自己
从
孝武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明君呢?
霍光是最清楚的。
天子诚不欺我,我却以之为欺。
“数月之前,若老夫能将龚公找来先问问这个问题,恐怕今日就不用昌邑郎来送老夫进宫面圣了。”霍光自嘲道。
“大将军若是在几个月前找我问这个问题,我定然不会如实说县官有明君风采的。”
龚遂这句有些针锋相对的话,一时让霍光不知该如何应对,片刻过后,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县官好城府,昌邑国出人杰。”霍光不仅是在说天子,也在说龚遂们。
“大将军,动身吧,县官还等着你一道用午膳。”
“好,进宫。”
今日是小除,长安城里过年的气氛更加浓厚了一些:与往年相比,更加热闹。
在这几个月的《长安月报》上,刊登了许多关于如何过年的记事文,天子借此推行了许多过年时的新风俗。
用宣纸写对联替换桃符贴在门边,在门板上贴大汉猛将的画像称为年画,鼓励百姓在除夕给孩童铜钱用来压岁,正月应该在城中四处行善……
这些新的年俗看似无用,但却可以让百姓的日子多上几分奔头和喜庆,也算一件仁政。
安定民心,也是治国之要。
一路走去,霍光透过层层叠叠昌邑郎看向路边那些百姓,竟发现他们看自己的目光似有不善——他们看不见霍光,但是认识这辆安车。
这不善的目光中,尽是不屑和鄙夷。
以前,百姓们也许会害怕霍光、会敬畏霍光,但是一定不会憎恶霍光。
看来,天子虽然还没有给霍家定罪,但百姓们却已经给霍家定罪了。
霍光放下了车窗的帘子,开始闭目养神,他心中的怨念又多了几分:这一切恐怕都和天子的谋划紧密相关吧。
车行积雪上,空余马潇潇。
很快,安车停在了未央宫的北阙之下。
霍光下了车,就看到一乘步辇已经在雪中等候多时了。
换了步辇,霍光继续向未央宫核心区域的温室殿行去。
一屯昌邑郎在原地留守,另一屯昌邑郎仍然寸步不离。
当霍光乘着步辇从北阙之间穿过的时候,不禁昂头看了一眼双阙的顶端,进而想起了许多事情。
那一年,霍光十五岁,跟着在县寺当小吏的父亲在平阳县过着平静的生活,日复一日,没有任何盼头。
忽然一日,一身戎装的兄长突然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将他带到了长安城,并且把他推荐到孝武皇帝身边当郎官。
之后四十年的时间里,霍光的个子没有变高,可他却觉得这双阙变得越来越矮小了。
直到这几个月,这双阙在霍光的眼中又开始变得高大挺拔了。
而今日再看,这双阙几乎已经与四十年前一样高耸入云了——甚至还要更高一些。
它们犹如两个不会说话的巨大的羽林郎,从上向下悲悯地俯视着霍光。
似乎随时都会抬起脚来,将霍光连同这步辇一脚踩碎。
这让霍光有些害怕,进而呼吸都觉得不畅了。
可霍光却舍不得收回自己的视线,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再穿过这双阙之间了。
步辇过了双阙,而后就进了未央宫。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霍光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也难怪,毕竟这几十年来,他在此处待的时间,恐怕要比在霍宅待的时间还要长一些。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霍光终于来到了温室殿外。
“大将军,温室殿到了。”龚遂提醒道。
“嗯,明白了。”
霍光说完这几个字之后,就有些吃力地从步辇上下来了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又整理了一遍袍服组绶,终于才抬腿走进了院中,向温室殿走去。
此时,温室殿里,天子早已经是恭候多时。
……
霍光在谒者的引导之下,走到了温室殿门外。
他仍有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特权,但是现在站在殿门,一时竟然不敢抬脚往里走。
此时,已经可以看见天子那年轻的身影了,而对方似乎也看见了他。
两人隔着洞开的大门,与对方凝望对视。
虽然是白天,但是温室殿里仍然点着宫灯。
可宫灯那昏黄的光并没有让殿内显得更亮,反而昏暗了一些。
在这朦胧的灯光的笼罩之下,坐在榻上的天子也看得不真确。
一会儿像孝昭皇帝,一会儿像孝武皇帝……
就在霍光犹豫不决的时候,天子空灵的声音从殿内飘了出来,犹如从枯井中传来的一样。
“仲父,进来吧。”
霍光再不能踟蹰,他抬起脚,走进了这间不知道来过了多少次的温室殿。
炭火将整个温室殿烘烤得温热如春,在冰天雪里走了许久的霍光浑身发麻,有一些眩晕。
他惴惴地走到了天子一丈远的身前,庄重地下拜道:“老臣霍光问天子安。”
“仲父,许久不见,你倒是未见清简,平身吧。”
“诺。”
“仲父入座吧,朕与你一同用膳。”
“谢陛下。”
霍光刚刚入座,一直在殿外守候的樊克就带人开始传膳。
除了一饭一粥之外,就只有一条切好的鹿肉,一小碗鸡蛋羹,一条煎鱼和一小碗旨蓄。
当然,还有一壶温得微微冒气的宣酒。
不仅食材微薄,做法也很常见。
霍光看着宫女将饭菜布到案上,不得不感叹当今天子的节俭,简直是比追孝文皇帝。
不,比孝文皇帝还要节俭。
“仲父,用膳吧。”
“诺。”
君臣二人未再多说什么,闷头就吃了起来。
两人咀嚼不同食材的声音,在大殿里渐次响起,说不上难听,也不算悦耳。
霍光原本还在观察天子的表情,但当他发现后者确实在专心致志地用膳时,他也就平静了下来。
心一旦静下来,胃口就会变好。
连续几日只饮酒不吃饭菜的霍光,忽然觉得胃口大开。
尤其是那一小碟混合了不同菜蔬的旨蓄,辛辣酸甜,让霍光夹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这顿饭比昨晚那顿饭更熨帖一些。
大约一刻钟之后,君臣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放下了筷子。
霍光看到天子将一粒掉在案上的饭粒捻了起来,放进了口中慢慢咀嚼,心中更是微微一凛。
“仲父,今日为何不饮酒?”刘贺终于是缓缓地问道。
“陛下赐的饭菜可口,老臣一时忘记还有酒了。”霍光没有说谎,案上的那壶酒不像平日那样诱人。
“来,朕敬仲父一杯。”
刘贺说罢,立刻就自斟了一杯酒,对着霍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霍光有些惶恐地斟了一杯酒,向天子行礼之后,也是一饮而尽。
这杯酒似乎格外地辣,辣得霍光眼眶都有泪水在不停地打转。
“仲父,膳用过了,酒也喝完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霍光听罢,连忙放下手中的酒杯,有些慌乱地站到天子面前,再一次深深地拜了下来。
“仲父,何故行此大礼?”天子冷冷地问道。
“老、老夫要向陛下请罪。”霍光说道。
“仲父年迈,地上太硬,不宜久跪,坐下回话吧。”
霍光直起了身,但却没有站起来坐在榻上,而是仍然这样直直地跪着。
“那仲父就说说看,自己犯了哪些罪?”
霍光沧桑的脸一时就黯淡了下去,嘴巴开合几次,终于说了起来。
“罪之一乃殿前失仪之罪,那日大朝议不应迟至。”
“罪之二乃大不敬罪,不应倚老卖老,冲撞陛下。”
“罪之三乃擅杀之罪,不应不审而斩杀邓破虏。”
“罪之四乃、乃专横擅权罪,应早日让陛下亲政。”
“罪之五乃、乃连坐谋逆罪,未能识明霍禹及范明友狼子野心。”
“罪之六乃结党营私之罪,不应任人唯亲,不尊同侪。”
“罪之七乃贪腐之罪,不应纵容罪妇霍显肆意敛财。”
霍光一刻不停地说着,一口气罗列了自己的七项大罪。
每说一项罪名,霍光的腰背就会变得佝偻些许,在刘贺的面前也会矮上一截。
当霍光把这七大罪全部说出来之后,他哪里还有朝中重臣的模样,甚至比最普通的老人都不如。
须发白,大腹便便,脸庞和眼睛因为过度饮酒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
放在几个月以前,刘贺看到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普通老农,也会生出一些可怜的情绪。
但这一刻,刘贺没有任何的怜悯之情,而是仍旧用帝王专有的冰冷的眼神看着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