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长安城的雪终于停了下来,但气温没有任何的回升,太阳更是仍然藏在翻滚的云层后。
那被层层乌云遮盖住的天空,看起来像是随时都可能再下一场大雪。
至于未央宫,四处都白茫茫一片,煞是好看。
殿顶、丹墀、阶梯、亭台、雕岚、高阙、枯树连带值守的兵卫和郎卫……都覆上了积雪。
宫婢内官们缩在絮了绵的锦袍里,要么洒扫除尘、要么迎物送秽,要么脚步匆匆——各司其职。
他们的手耳面庞已经冻得通红了,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只有到了人少的地方,才敢停下来跺跺发麻的脚。
还要担心被品秩比自己更高的内官抓到,训斥一番。
他们看似很可怜,但相比于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或贫民而言,已经幸运至极了。
至少,在未央宫里,他们肚里还有食,穿的是锦袍,活过这个冬天不是一件难事。
更何况,天子仁慈,说不定到了除夕夜,他们还能得到赏赐呢。
这样一来,和寻常的年景相比,今年已经好过许多,他们又还有什么其他的奢望呢?
【备注:除夕一词在西晋
……
辰时未到,刘贺就早早地就从椒房殿出发了。
离开的时候,他并没有告诉霍成君要去做什么,而是撒了一个谎,说是去中央官署查看今年赋税缴纳的情况。
霍显被捉拿的事情,刘贺也还没有告诉霍成君,到了这个关口,有一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
刘贺没有带全副的天子仪仗,只带了两什的昌邑郎和樊克,乘着一肩乘舆向暴室走去。
一路行来,遇到的宫婢内官都会跪在雪中行礼,刘贺能做的就是挥手让他们早点站起来,少受一些冻。
今日,刘贺是要去暴室狱做两件事情,时间非常紧张,所以才会起得那么早。
在大汉帝国中,监狱的数量超出普通百姓的想象。
在一个城池当中,许多衙署都有自己掌管的监狱。
长安城作为大汉最大的城池,监狱自然也是最多的,由各个府衙管辖的监狱加起来足足有二十六座。
除此之外,许多高门大族还设有自家的私狱——专门用来惩治关押犯了过错的奴婢们。
在这二十六座“官营”的监狱当中,规模最大的,莫过于由天子直接下诏管辖的诏狱。
诏狱听起来只是一处监狱,但实际上却又有细分,各“分狱”被安排在长安城内外不同的地方。
比如说在廷尉寺内的廷尉诏狱,在执金吾内的执金吾诏狱,在上林苑里的上林诏狱等等。
所以诏狱令说是由廷尉管辖,品秩也只有千石,但因为管着所有的诏狱,独立性颇高。
诏狱还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最初,只有身份地位很高的朝堂重臣和皇亲国戚犯了谋逆之罪,才有资格关到诏狱当中。
但是随着皇权越来越强势,诏狱的规模越来越大,许多身份普通的罪犯也会被投入诏狱中。
孝武皇帝末年,整个诏狱的规模达到了巅峰,最多的时候竟然关押了十万人。
一方面是因为孝武皇帝对匈奴用兵,劳民伤财导致民变迭起,犯上作乱、作奸犯科之人过多。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孝武皇帝猜忌心太重,多次打击高门大族巩固皇权——声势最大的莫过于巫蛊之乱。
孝武皇帝大行,孝昭皇帝即位,采取了以宽济严的政策,诏狱也才逐渐空置了下来。
最近这个月,天子打击霍党,将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个家族尽数投入诏狱,才又让诏狱重新热闹了起来。
但直到今日,诏狱中也不过才关押了一两万人,远远没有到达可容纳的极限。
除了诏狱之外,长安城的三辅衙门及各县之下还有郡狱和县狱,更有几个比郡狱和县狱更恐怖的恶狱。
由少府管辖的“居室”,专用来关押将军及天子近卫,或与之相关的犯人。
由中垒校尉管辖的北军狱,专门用来关押有罪的兵卒军校或者上书忤逆天子的犯人。
由蚕室署管辖的蚕室,则是用来关押要受宫刑的罪犯,当年太史公遭宫刑前后就押在此处。
而未央宫内的掖庭,也管辖着三个比较特殊的监狱,分别是永巷狱、掖庭狱和暴室狱。
这三处监狱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专门是用来关押女犯的。
淳于衍是女医,霍显是大将军夫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女子,所以黄霸捉拿住她们之后,就全部关在这暴室狱里。
椒房殿和掖庭同在未央宫的“北宫”,相距不过三四百米——霍成君不会想到她的母亲关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
一处住着高高在上的皇后,一处住着低贱该死的女犯,也有几分讽刺。
因为离得很近,所以不到一刻钟,坐在乘舆上的刘贺就来到了暴室外。
几个月前的夏天,刘贺为了见刘病已来过一次掖庭和暴室。
那时候为了掩人耳目,他只敢带几个昌邑郎,悄然前来,更不敢提前通报。
也在那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侍中樊克的大母,并获得了樊克的忠心,为日后樊克发现弑君案埋下了伏笔。
而现在,刘贺不用再鬼鬼祟祟的了。
黄霸昨日就将天子要驾临的事情通传了下来,所以掖庭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一大早就等候在了暴室的院外。
乘舆离暴室还有几十丈的时候,众人就在黄霸的带领下,跪拜迎接。
刘贺看着这几十个人,心中很感慨,形势变化之快总让人猝不及防。
乘舆来到众人面前,刘贺下辇之后,就让众人平身回话。
意料之中,他见到了不少的故人。
站在黄霸身后的自然是掖庭令张贺——他是张安世的哥哥,二人很有几分相似。
张贺原是废太子刘据的宾客,本有大好的前途,却因卷入巫蛊之祸被施以腐刑,只得来当这小小的诏狱令了。
反而是他的弟弟张安世,因为年龄稍小,与刘据并无纠葛,如今身居大司马大将军的高位。
真是造化弄人。
在原来的历史上,张贺因为拥立孝宣皇帝有功,被封为阳都侯。
如今刘贺称帝,这富贵恐怕也是没有了。刘贺知道张贺是良善之人,不免对此有些愧疚。
“你是掖庭令张贺?”
“微臣正是张贺,前次陛下来时,微臣未能接驾,实乃死罪!”张贺说罢,又要下拜请罪,却被刘贺拦住了。
“不知者无罪,你是本分之人,朕不怪你。”
“谢陛下!”张贺有些激动地说道。
“你的儿子张彭祖是不是太学生?”刘贺问道。
张贺没有想到天子会问到自己的儿子,连忙说道:“竖子是在太学读书。”
“学而优则仕,朕听说张彭祖德才兼备,那就可以出仕了,让他当光禄寺当郎官,你可愿意?”
天子郎官看起来虽然无权无势,品秩也只有六百石,和掖庭令相当,但却是出仕的正途。
不知道多少朝堂重臣,是从天子郎官开始起步的。
张贺不知天子为何要拔擢张彭祖,但是心中自然狂喜,连连谢恩不止。
“暴室啬夫许广汉何在?”刘贺明明已经看到了许广汉,但仍然故意大声地喊了一声。
干瘦黝黑的许广汉立刻从人群中闪了出来,向刘贺问安。
暴室啬夫品秩不过二百石,在这掖庭当中都属寻常,他虽与张贺交好,得到一些庇护,但仍然常常会被别人欺压。
“许使君别来无恙?”刘贺笑着问道。
“劳烦陛下挂念!”这许广汉眼中竟然有些浑浊。
不怪许广汉多愁善感,他毕竟是先王刘髆的郎官,昔日也是好友,能看到好友之子坐稳皇位,当然觉得欣慰。
“家人最近可还好?”
刘贺这一问,让张贺和黄霸在内的一众官吏都有些震撼。
这其貌不扬的暴室啬夫,何德何能居然可以得到天子单独的慰勉?
其实刘贺此举,就是要让这些人知道,自己“不忘旧人”。
“二十年前,许广汉乃先王郎官,任上尽心尽责,与先王有功,于朕也算有拥立之功。”
“今日起,许广汉仍然为暴室啬夫,品秩升为六百石,赏田百亩,赐金三百,马三匹。”
赏赐不算多,和他应得的比起来更是微薄,却能立刻改善他的生活,也是刘贺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许广汉一愣,才回过神来,连忙下拜谢恩,其余的人也称赞天子仁善英明。
“平身吧,听说你寻得了一个好女婿,叫刘病已,可在此处。”刘贺又故意问道。
“在、在的,病已,病已!”
许广汉转身朝人群连喊几声,身形瘦高的刘病已才从后方中挤了出来:品秩不过斗食,当然上不了台面。
这刘病已一露面,不少人的脸色就变了。
张贺是担忧,黄霸是若有所思,其余属官则是不解——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何认识这常不来上差的泼皮刘病已的。
当下,唯有知道天子早就认下刘病已的许广汉面有喜色,连拉带拽地把自己的好女婿拉扯到了天子的面前。
出塞几个月,刘病已又瘦黑了不少,但是也更加精干了。
苏傅使团立下了大功,刘贺还没有机会见他们给予封赏。
今日,刘贺顺道来看刘病已,是因为一些事情不能再拖了。
“最近几日,朕一直都得孝武皇帝托梦,在这梦中,孝武皇帝告诉朕,这掖庭有遗珠。”
“朕百思不得其解,问过博士官后,方知遗珠至子嗣,于是猜想这掖庭恐怕有刘氏血脉。”
“命人查了宗谱之后,才明白掖庭中的刘病已竟是罪太子之后,乃货真价实的刘氏血脉。”
“听说刘病已最近与苏傅使团出使西域,立下了一功,不正是遗珠亮光吗。”
刘贺说着夸赞刘病已的话,实则更在夸赞刘氏血脉,这也让众人想起了刘病已的身世,看他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既然是刘氏血脉的遗珠,朕又岂能让明珠暗投?”
“昔日,废天子有谋逆之嫌,但孝武皇帝先建思子台,后赦刘病已,舐犊之情跃然纸上。”
“今日又托梦于朕,恐怕亦想让刘病已不埋没民间。”
“朕特此下诏……”刘贺说完,给刘病已递了一个眼色。
后者立马想起天子答应过他的事情,心领神会地拜了下来。
求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