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皇帝想当仁君,我霍光上情

深夜,大将军后宅,霍光的寝房里。

身为霍家主心骨的霍光与霍显,隔着一张方案相顾无言。

房内摇晃的灯光投射在二人的脸上,阴影在他们五官凹陷处来回飘忽,犹如尸斑在他们的脸上不断游移。

白天,他们要在奴婢面前摆出家主的模样,震慑不安分的奴婢。

夜晚,二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卸下所有的伪装,直面越来越崩坏的局面。

那一日,当霍光从前殿铩羽而归的时候,霍光和霍显还抱着许多的希望。

在他们的幻想当中,范明友和霍禹最终一定会率领数万大军攻克长安,然后将霍光迎回朝堂上去,让他继续指点江山。

然而,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范明友等人竟然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连人头都已经被送回长安城了。

今日,霍光再一次在正堂晕倒过去,自然惊动到了霍显。

幸好与前几次都一样,霍光又被淳于衍从鬼差的手上拉了回来。

除了右边的身子仍然有些许酸痛麻木之外,暂时就没有大恙了。

霍显今日前后忙碌,更加显得憔悴,从面相上看比之前老了许多岁:不只是那精明的精气神散掉了,更因为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再涂脂抹粉了。

于是,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来的痕迹,毫不留情地暴露了出来,让她的苍老无处遁形。

从风姿绰绰的半老徐娘,到一个皮肉将销的普通妇人,就在这短短几天。

“夫君,如今的局面,我们霍氏一门,还有活路吗?”霍显双眼麻木地问道。

霍光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霍家未来还有没有活路。

这十几日来,大将军府被剑戟士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出入。

霍光和霍显自然彻底和外界隔绝开了。

但是,天子还是派人将那些处置霍党的诏书送到了霍宅,来给霍光“过目”。

任宫族灭、范明友族灭、田广明族灭、田顺族灭、霍封族灭、范缓族灭、苏昌族灭……

短短十几天里,十余个高门大族被族灭,小门小户破落的更是不计其数。

死者恐怕已经有数千人之多了。

在这之中,当然也包括他们的四女儿和两个外孙——范明友的亲眷。

知微见著,长安城里已经彻底变了天,霍党们会逐渐地被连根拔起。

如今,霍家这棵大树还没有倒,但是根基已经开始松动,一阵微风就能吹倒。

天子太狠了,登基数月,未杀一人。

可是这十几天却一刻不停地举起屠刀——北城郭被枭首的人一如不断,连百姓都已经不再愿意去看了。

还好,霍家那么多女儿女婿当中,天子只对范明友家动了手,其余的只是暂时囚禁在府中罢了。

霍光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夫人,这一次,霍家恐怕凶多吉少了。”

只穿了一件深衣而又披头散发的霍显神经质地昂起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似哭非哭的哀鸣,悲恸至极。

这个女人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局面,她一手操持起来的霍家,难道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倒了?

她不甘心啊!

“禹儿不是已经斩杀了范明友吗?县官也并未下诏要处置禹儿,说不定能瞒过去呢?”霍显瞪大双眼不死心地说道。

“他办事有章法,一应证据想必都已经销毁,证人估计也已经料理妥当,但能不能瞒住还是未知数啊。”霍光摇头说道。

“这宅中还有钱,说不定可以用金银收买这门外的剑戟士,让他们放我等一条生路!”

霍显说得倒是没错,守在门外的是隶属于未央卫尉的剑戟士,但是他们终究是人,是人就容易受到诱惑。

用重金开路,买通几个剑戟士,让霍光等少数人逃出生天,也不是一件难事。

但是,逃出了霍宅,能逃出长安吗?逃出了长安,能逃出关中吗?能逃出关中,又能逃出大汉去吗?

“夫人,留在长安还有一线生机,如果真的就这样逃了,这大汉就更没有我等的容身之地。”

“可……可我不甘心啊,我不想困死在这长安城里!”霍显再一次哀嚎道,夹杂着几缕银丝的头发彻底散开,让她看起来犹如恶鬼一样狰狞。

霍光此时看到霍显全无平日的艳丽和光彩,哪里有心思去安抚她,心中反而又隐隐生了一丝厌恶。

“夫人倒是不必这样忧愁,县官给过老夫可以免罪的丹书铁券,也许可以救霍氏一命……”霍光说得也不甚笃定。

“夫君好糊涂啊,这丹书铁券是县官赏赐的,县官认了才是丹书铁券,县官不认就连厕砖都不如……夫君怎能轻信……”

霍显喋喋不休说着,两片嘴唇飞快地开合着,渐渐从抱怨变成了咒骂:她没有骂天子,骂的是上官太后。

只要她能想到的恶毒的语言,全部都被扔到了上官太后的身上——这是霍显这些时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

霍显每次打骂奴婢的时候,都将对方看作是上官太后,总是要下死手,否则也不可能一两天就杖毙一个奴婢。

这就是霍显的为人,她总觉得天下人都是错的,唯有她霍显是对的。

她可以为霍家做尽歹事,却不允许上官太后为被族灭的上官家报仇。

与她相比,霍光沉稳许多。

“夫人!”霍光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抬高声音呵斥道。

沉浸在愤怒中的霍显被吓了一跳,终于咬牙切齿地不甘心地安静了下来,但口中仍然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丹书铁券是县官亲赐,藏于宗庙之中,祭告过历代先君,县官不可能出尔反尔。”

“这免罪金牌,可免谋逆死罪以外的所有罪名……”

“禹儿……,就算是谋逆的胁从,但阵前斩杀范明友等同自告,本就可以免刑,加上丹书铁券,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死!”

“老夫再修书一封,求一求县官,总能换回霍家人一个安宁的。”

“只要能活下来就是一件好事。”

霍光越说越觉得悲凉,说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竟然已经有一些哽咽了。

曾几何时,他霍光还是掌握千万人生杀之权的大将军,如今却只能向天子摇尾乞怜,让天子放过霍氏一条生路。

而且这随时可以要了自己命的天子,还是自己亲手挑选的——早知道如此,霍光当日还不如选那可恶的广陵王!

心中这样想着,霍光在黑暗中又看到了幻觉:在霍显的身后,竟然出现了许多人影。

上官桀、燕剌王、桑弘羊、孝昭皇帝、杨敞……和孝武皇帝……

他们一个个都鲜血淋漓,肌肤腐烂,口鼻有长虫爬进又爬出……

这些人坐在霍显的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霍光,齐刷刷地抬起了手,不停地朝霍光招手,似乎想让霍光一起坐过去。

霍光满眼惊恐,他猛地摆了一下头,才将这骇人的幻觉冲散。

还好,那一处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霍显扑闪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你大司马大将军的官位能保住吗?你博陆侯的爵位能留住吗?我霍家那么多人的官位能……”霍显仍然不甘心。

“夫人,事已至此,身外之物只能放下了,高门大族,又怎能在意一时的得失……”

霍光说出这句话时,心中更痛,对他而言,放下手中的权力,和死一次没有区别。

但是,是时候要先放下了,要退到绝路上去,才能有生的希望。

保住人,保住一份名声,日后总能有转机的: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底蕴。

“夫君,如此这般,县官果真能放过我们霍家吗?”

“县官应该……”霍光想了想说道,“应该会放过霍家的,毕竟还有成君在,成君不还是皇后吗?”

皇后,皇后!是啊,霍成君还是皇后,也许天子还会念一些情分呢?

说不定日后还能……

“那、那夫君快来写,明日就托人送进宫去,要让县官早一点看见,县官大仁大义,定会放过我们霍家的!”

霍显神经质地笑了笑,然后就慌乱地站了起来,慌手慌脚地去找笔墨纸砚。

不多时,她就在案上准备好了一切要用的文墨,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夫君。

“夫君,要仔细地斟酌词句,定要让县官动容,县官做梦都想当仁君,定会饶恕霍家的……定会饶恕霍家的……”

“县官叫你仲父,叫我岳母……是个好女婿,他只是做做样子给张安世那些贼人看的。”

霍显喋喋不休地说着,一双瞪大的杏眼激动而又空洞地望着霍光,似乎已经忘了片刻之前自己还大放厥词,胆大包天地咒骂上官太后。

这就是霍显的本质,既疯狂而又理智。

她对钱财有欲望,对情欲有欲望,对权力有欲望——对活下去更有欲望。

前面那些身外之物统统已经抓不住了,那她就要抓住最后的这一样东西——活下去。

《孟子》有言: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避患者何不为也?

想要的东西没有超过生命的,那么一切可保全生命的方法,都可以用上。

厌恶的事情没有超过死亡的,那么一切可逃避灾祸的坏事,哪一桩不可以干呢?

当一个人把求生避死当做头等的大事,那么许多事情就都可以做了。

能做到”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移,贫贱不能移”的人终究是少数。

霍显现在就要求生避死!

她看霍光还在犹豫,没有落笔,虽然还挂着笑容,但是眼神却变得有些凶狠了起来。

“夫君,为何还不动笔?”

霍光脖子一凉,挪开了与霍显对视的眼睛,终于缓缓地写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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