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一过,霍光就回到了大将军府,他还没有来得及下马,心急如焚的陈万年就直接拦在了霍光的面前。
“大将军,大事不好啦,县官要杀人了!”
陈万年匆匆喊完这句话之后,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京兆尹、廷尉寺、右扶风……霍光这才知道这些关键之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这已经不能让霍光感到意外了。
天子没有放过中垒校尉,那么也定会夺取这些府衙的。
但是,陈万年将安乐带兵血洗执金吾的事情说出来时,霍光仍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天子不是一向以仁君自诩吗,为何此次会高举屠刀呢?
此时已是寅时,月亮仍然不见踪影,满天的星辰也逐渐落幕,长安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红色。
也不知道是被今夜的血染红的,还是日头快要升起来的前兆。
执金吾那一百多条人命,对饿了许久的长安城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
有可能只是一道开胃小菜而已。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恐怕还要流更多的血。
情绪紧绷了一夜的霍光,体力已经有些许支撑不住了。
如果他再年轻一些,到了这危急关头只会觉得格外亢奋,哪里会疲倦呢?
可是此刻,他很想丢下这大将军府里里外外所有的事情,纵马跑出长安城去,遨游于田地之间。
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
可是,也只能是想想罢了,他又低头看了看惊恐万分的陈万年,知道自己哪里都去不了。
成千上万的人,已经与霍光连在了一起,他不能扔下这些人——哪怕对他们非常地厌恶。
另一面,霍光此刻仍然对权势有着割舍不下的欲望。
这种欲望超出了理智,利令智昏也不过如此。
霍光稳了稳神,让自己不要从马上摔下去。
“除了这几处,城中可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
“下官暂时没有探听到。”
霍光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这辅政大臣的名号还有一些用,天子还没有对霍家的近亲下手。
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去前殿参加大朝议了,到时候,百官公卿都会知道今夜长安城发生的事情。
这是霍光最后的机会,霍光要想想如何应对。
他挥了挥手中的马鞭,让陈万年将自己扶下了马,然后有些踉跄地走进了正堂。
还没等他坐下,披头散发的霍显就像癫子一样冲了进来,一头扑入霍光的怀中。
“夫、夫君,出了这等大事,我霍家是不是要亡了!?”
刚刚,霍显看霍光没有回后衙,就自己来前衙查问。
一切的前因后果她已经全部都知道了,所以才会这样惊慌。
“夫君,中垒校尉可还……”霍显惊恐地望着霍光,她自然也知道此处的紧要。
当霍显看到霍光一言未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之后,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去。
中垒校尉一丢,霍家在长安城几乎就是任人宰割了。
“夫君……”霍显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伏在霍光的怀中,低声啜泣。
和霍光相比,霍显此刻的恐惧更强烈万倍,因为她和霍禹私下做的那些事情,死十次都抵不过。
“夫君,要不要给禹儿送信,让他赶紧……”
“夫人莫要心焦,你我在长安城里还未到绝境,老夫在中垒校尉大营外见到了县官,他没有立刻下杀手。”霍光安抚道。
霍光不知道,天子恐怕不是不杀,而是要干干净净地杀。
“夫君可还有其他的办法?”霍显问道。
“范明友、田顺和田广明手上还有十万大军,有这支大军在,天子不敢动霍家。”霍光有些心虚地说道,“因为范明友等人不是谋逆,是兵谏!”
霍显有些迷惑地看向霍光,似乎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奸臣当道,天子昏聩,寒了征北大军将士的心,才让我大汉由此一难。”
“今日朝议,老夫就会在朝堂上言明此事,让天子下罪己诏,安定军心。”
霍显的疑心就更重了,她一度以为自己的夫君已经被吓疯,并且开始说胡话了。
但是一眼又看到后者从容不迫的表情,才没有开口追问,而是静静地等着。
“之前,老夫在朝堂上还有折冲应对的余地,自然不想背上胁迫县官的骂名。”
“可如今,县官已经动了杀机,老夫就不能再犹豫了。”
就在刚刚,霍光已经从天子的脸上看出了决绝的杀意。
也许还不会杀了霍光,但是一定会剥夺霍光手中的所有权力,让霍光在朝堂上先死。
霍光手中还有最后一样武器,到了这个时候,是时候亮出来了。
他不会再遮掩范明友等人的过错,反而要借势而为,在朝堂上与范明友里应外合。
范明友所部不过十日就能抵达长安城下,他只要在长安撑过这十日,天子就要哭着来求他。
既然如此,霍光当然要帮一帮范明友他们,在朝堂上和天子斗一斗!
霍光要咬死范明友等人不是造反,只是兵谏。
什么忠臣的名声,什么托孤的大义,什么君臣之道的束缚……霍光统统不在乎了。
他要抛开这所有的枷锁,借着在外的几万大军直接威胁天子,这才是正道。
保住霍家的存亡,乃重中之重,为了这个目的,霍光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扔掉!
“这天子,是留不得了。”霍光缓缓地说道。
霍显又惊又喜地看着霍光,过了那么久,霍光下定决心了!
“等明友他们拿下长安城,老夫就换了这不听话的天子……”
“广陵王胥幼子刘恢今年不过七岁,可以去父留子,由他来即位。”霍光阴鸷地说着。
几个月之前,当今天子确实是最佳的人选。
但前提是当时的霍光还要脸,还要保留一份忠君之臣的外貌,还要顾及日后史书的留名。
当霍光什么都不要之后,能被接来承续大统的人多得是。
广陵王一脉的子嗣可以承续大统,燕剌王一脉的子嗣可以承续大统,甚至废太子据的子嗣也可以承续大统。
“那成君如何自处?”霍显问道。
“成君……她没有当皇后的命,那就罢了……”
“你我还可从孙辈中再选出合适的人来,嫁给那刘恢当皇后……”
霍显已经镇定了下来,眼中的光彩又回来了。
她闪亮的眼睛转了片刻,终于盘算清楚了,这买卖似乎做得。
既然天子这摊买卖已经无利可图了,那倒不如全部扔掉,另起炉灶。
那样一来,自己以前做下的所有歹事,也会随着新君的登基,化为一道青烟,荡然无存。
七岁,七岁好啊,比十七岁的更好控制。
“夫君,恐怕不只要去父留子,广陵王一脉都要……”霍显微微皱眉,又提出了一条毒计。
霍显没有往下说完,但是霍光已经听明白了,他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
“新君登基之前,老夫会让他们病卒的。”
没有了底线,不在意风评,逼到了绝境……原来那许多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就都干了。
只有敢为天下之大不韪,霍光才有可能赢。
“可夫君一手拔擢起来的所有朝臣,都已经被天子尽数制住了,他们定然不敢在朝堂上站出来……”
“这长安城的兵卒也已经被夺去……”
“夫君在朝议上单打独斗,万一天子恼羞成怒,动了杀心……”霍显问道。
“还有两个时辰,老夫会逼着他们站出来的。”
“可是,他们在天子面前终究是蝼蚁啊……”霍显仍然不放心。
“夫人莫要忘记了,我霍家还有一个助力尚未使用。”霍光卖着关子得意地说道。
“何处的助力?”
“自然是老夫的外孙女,长乐宫里的上官太后。”
霍显的表情似哭似笑,接着就是欣喜若狂,这令人讨厌的上官太后此时还真的能发挥作用!
在大汉帝国的政治结构中,太后的地位一直非常超然和微妙。
对废立天子有极高的话语权。
虽然当今天子已经亲政了,但是毕竟临朝的时间毕竟不久。
只要上官太后出面指责,天子是一定要服软的——霍光也可以赢得转圜的时间和余地,拖到范明友等人回来。
“夫君英明,这三公九卿加起来,也顶不过一个上官太后有用!”霍显激动地说道。
“既然夫君要趁着这两个时辰去联络朝臣,这长乐宫,就由贱妾去跑一趟吧。”
“夫人愿意去请上官太后?”霍光有些迟疑。
霍显一直就不喜欢上官太后,没少在霍光的耳边说后者的不是。
一是因为上官太后是霍光正妻留下的血脉,二是上官太后一直没有为孝昭皇帝诞下子嗣。
“夫君,贱妾分得出轻重,此事如此紧要,贱妾知道要怎么办。”
霍显很是不屑,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能有什么架子呢。
连哄带吓,自然也就会就范的。
“好,那夫人就去未央宫请上官太后下懿旨,老夫去驱驰那些朝臣。”
“还有两个时辰就是朝议了,一定要将这两件事办妥。”
“诺!”霍显答道。
上天要毁掉一个人,就必先让他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