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时分,刘贺就从椒房殿回到了温室殿。
此时,他传令要召见的群臣还没有到来,前方左右两侧的坐榻上空荡荡的,让这不大的温室殿有些空旷。
入宫几个月了,从宣室殿到清凉殿,又从清凉殿到温室殿,再从温室殿到椒房殿。
竟然似乎过去了一整年。
这几日,长安城天朗气清,头顶常常看不到一片多余的云彩。
白天有太阳的时候,人们还能感受到一些暖意;但是一到晚上,大地经过那冷风的吹拂,残存的暖意也会荡然无存。
而此刻,外面就又起风了。
跟着刘贺回到温室殿的樊克,连忙就要去关这温室殿的门窗。
“今夜的门窗,就这样敞着吧,朕想这温室殿能透透气。”
“另外,将这殿内和殿外所有的宫灯都点上,朕想让这里里外外都亮堂堂的。”
“微臣万死不辞。”张安世站出来朗声说道。
“陛下放心,微臣了然于胸。”魏相竟然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似乎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魏相一口气说了四个人的名字,这四个人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掌握着一些兵卒人马,是要先控制起来的人。
刘贺并没有给这进宫的所有人都下诏令,许多人收到的只是口谕。
“龚遂率一百昌邑郎去椒房殿,护皇后安危!”
并不是刘贺疏忽了此事,执金吾手中掌管这两千多的巡城亭卒,至关重要,刘贺心中有一个绝佳的人选去处置。
张安世已经收到了天子的诏令,所以来的时候就身穿扎甲、头戴武弁,完全是一副纠纠武夫的模样。
“清君侧,诛蔡义。”刘贺平静地说道,“他们将蔡卿比作了孝景皇帝时的晁错,蔡卿作何感想?”
“朕希望诸卿记住一件事情,你们手持的是朕下发的亲笔诏令,又有玺印加持,名正言顺,所以要拿出一股志气来。”
最终,七国之乱虽然得以平定,但是晁错的这条性命是怎么都回不来了。
他们与霍光有私仇不假,但焉知他们与其他人没有私仇呢?
要防止在场的所有人滥举屠刀——这也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
刘贺飞快地在人群中扫了一眼,要来的人都来了,没有任何的遗漏。
“宗正刘德,将城中有威望的宗室召集到你的府上,然后联名上奏,声讨范明友及田广明。”
可是,还没等刘贺下发诏令,这魏相又一连说了几个人的名字。
霍家的女婿也好,霍党的亲眷也罢,都是如此。
但是在来的路上,他们相互交换着消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简直、简直是一派胡言!”蔡义怒不可遏地说道,不知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
“唯!”
突然在不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多了七万叛军,任何人都会觉得恐惧的。
这三百昌邑郎是刘贺手上最信得过的一支人马,每一个昌邑郎的家中都分到了土地,算是是天子的私兵部曲。
“御史大夫身为言官之首,能因为针砭朝政而死,倒也是死得其所了。”
“昌邑中郎将龚遂,门下寺行人令戴宗,门下寺备咨令禹无忧”
刘贺定定地看着这温室殿敞开的殿门,不免有一些愣神。
那么,范明友和田广明等人提出“清君侧,诛蔡义”的口号,倒也是合情合理。
“唯!”张安世行礼告退。
“没有万分确定的罪证,不能贸然行事,还要等仲父自己将尾巴漏出来,才是最后收网的时候。”
刘贺用一种带着警示和提醒意味的目光看向了魏相。
你想做什么,朕都能看穿。
“诺。”樊克觉得有些疑惑,总觉得天子今日的举止与往常有些不同。
“嗯,朕还想起来了,这晁错也当过御史大夫,这和蔡卿倒是又有了几分相似之处……”
“魏相,你后来所提到的这些人,似乎并不着急在今夜就处置吧?”
更重要的是,现在收到的军情只说了是范明友和田广明要行“清君侧”之事。
但是,樊克也没有问,只是带着宫人照做去了。
并没有和霍光牵扯上关系。
一时之间,四周亮如白昼,而空气中更是弥散着油脂燃烧后发出来的焦味。
“朝堂上的争斗到了这个田地,实力相差无几,靠的就是那一股子的狠劲儿了。”
总之,今夜还不是时候,至少也要等到明日。
他们看到大开的殿门,又看到亮堂堂的宫灯,明白了许多。
在劈啪作响的灯火声中,这些朝臣默默地进来、然后行礼,最后按照约定俗成的次序坐好……
一众朝臣虽然对此事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是从天子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仍然感到无比震惊和慌乱。
“现在奏来,哪些霍党是今日今时就必须要处置的?”刘贺问道。
“众卿放心,朕有援兵在手……”刘贺说完,终于才把韩增所部的情形说了出来。
那些和他有关联的人,随着呼号着的阴沉的风,涌入了他的脑海中。
刘贺一时就有一些头疼了,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啊。
蔡义等人也被安排承担了一些琐事。
魏相听出了天子话里话外的责备,自然不敢再节外生枝,只能意犹未尽地说道:“是微臣愚钝了。”
所以,当蔡义听到天子问他作何感想的时候,当然会感到恐慌。
“蔡卿放心,如今的大汉不是孝景皇帝时的大汉,朕不会用你的人头来平息此事的。”
“戴宗率一百昌邑郎留在温室殿,随侍朕左右!”
“唯!”三人答完,没有任何的犹豫,行军礼而去。
“所以今夜,只要控制住长安城的局面即可,要分清轻重缓急,分清主次先后,切莫节外生枝。”
他们的音容笑貌交替出现,让刘贺觉得两肩无比沉重。
朝堂上下,里里外外都知道,正是上个月蔡义率先发难要恢复“天下臣民上书天子”的祖制,天子才找到削弱霍党的切口。
他想要抓住其中的一片好好端详,但是无论如何却又抓不住。
“另有鸿胪寺丞邓广汉,光禄大夫赵平,茂陵县令任胜,秺侯金赏……他们也应一并捉拿!”
在那灯火亮光的深处,飞快地闪过了他许多记忆的碎片。
“再有就是范明友、田广明、田顺、霍禹、霍山、霍云等人在长安城中的亲眷,亦要捉拿到诏狱中去!”
必须要等霍光露出更多的尾巴,才能将其一网打尽。
要不是还有诸多的同僚后辈在场,蔡义定然会跪在天子面前,将后半句话说完:“老臣为大汉立过功,陛下不能杀老臣啊!”
对孝景皇帝和大汉江山来说,晁错是一个有功之臣,但是下场却并不好。
“虽然朕的手上有梁延年冒死送来的军情,朕与诸卿知道此事与仲父有关,可天下臣民并不知道。”
“那本该为大汉开疆拓土的七万汉军,如今已经变成了叛军,据朕的推算,兵锋恐怕快要抵达安定郡的三水县了。”
一切都在无声当中发生的,却让人觉得燥热难耐。
“执金吾苏昌、京兆尹邓破虏、右扶风范安宁、廷尉李光!”
“事不宜迟,你此刻就到这未央宫去,所有的郎卫和兵卫由你调遣!”
“多余的话,朕也就不多说了,诸位爱卿都是朕的肱股,今夜你们依诏行事即可。”
前者还没有发迹,后者无缚鸡之力,对今日的大局都没有必然的影响。
这么简单的道理,魏相不可能看不穿。
“魏相,上个月朕让你查清这长安城中,还有哪些重要官员是霍党,你可都查清了吗?”刘贺问道。
和刚才相比,总算是又多了一丝血色:他们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渐渐地回过神来了。
接着,刘贺又如法炮制,一连下了几道诏令,让萧望之领兵去暂代右扶风一职,让黄霸和陈修暂代廷尉一职。
“老、老臣不知……”蔡义那深凹的眼睛惊恐地看着天子,苍白的胡子也在微微发颤。
刘贺看向了离自己最近的蔡义笑道:“蔡卿,你可知道这七万叛军打的是什么旗号?”
刘贺说这番话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而蔡义怕就怕当今天子像孝景皇帝一样,为了暂时平息范明友等人的怒气,献出他的项上人头。
刘病已、郭开、苏武、傅介子、张安世、丙吉、龚遂、王式、孟家人、许家人、上官太后、禹无忧、霍成君……
霍党和霍光不同,后者有威望,有民心,有功劳——无过硬的罪证,就将其阖家拿下,说不定会在这长安城引起动荡。
“张安世,这未央宫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霍党在大汉朝堂上盘根错节,一夜之间恐怕难以根除,但有一些最为紧要,必须要立刻捉拿或者控制。”
“微臣在!”站出来的老少三人都穿上了扎甲,两个年轻人更是头戴却敌冠,身背大黄弓。
刘贺只是摆了摆手,安抚了一下蔡义。
“少府丙吉、门下寺长史韦玄成,你二人就去尚书署坐镇,没有朕的亲笔诏令,任何人不得调用玉玺和符节。”
“偌大的长安城里,朕能调动的人马并不多,所以朕才说了一个‘最’字。”
虽然这股至关重要的援军还没有任何的影子,但是仍然让一众朝臣坐得直了一些。
“唯!”魏相再没有任何的异意。
他并不喜欢魏相这时还要“卖弄”自己的缜密,于是颇为不满地望了他一眼,才让后者有所收敛。
刘贺的话让蔡义更觉得慌乱,他连忙争辩道:“陛下,老臣那可是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啊!”
“御史中丞魏相,找张安世领一百羽林郎,朕命你你暂代京兆尹一职,到任之后约束好所部亭卒,提防贼人作乱。”
“不必多说,只说姓名即可!”刘贺急问道。
“诸卿要去做的这些事,也许会很顺利,也许不会很顺利,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忧。”
“朕刚刚收到了灵武县令梁延年上奏的军情,度辽将军范明友和祁连将军田广明——反了。”
刘贺没有接过这句话,他的视线在魏相、黄霸和萧望之等人的脸上来回走动了几遍。
铁骨铮铮的魏相被天子的这一眼看得有些慌神,连忙就将眼神稍稍移开。
除了刘贺自己的身边要留下能信任的人马之外,其余两处也是关口,所以自然也要派最信任的人和兵去看护。
“急忙诏诸位爱卿来温室殿,只为了一件事情。”
刘贺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群臣那被灯光照得有些发白的脸。
这些人当中有许多是霍家的至亲骨肉,不是不能抓,而是不好抓,也没必要抓。
“唯!”
“诺!”群臣应答。
“禹无忧率一百昌邑郎去长信殿,护太后安危!”
只不过份恨到底出自于公心,还是出自于私心,刘贺猜不出来,他也不想去猜。
到最后时,他的目光索性就停留在了魏相的脸上,再一次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暗示。
想到此处,刘贺决定再敲打一下这这些朝臣,免得他们酿成大错。
恐惧的心,人皆有之,关键在于感受到这恐惧之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看来这魏相对霍光和霍党是恨之入骨了。
“今夜的事情,关乎大汉的存亡,朕希望诸卿一切从公心出发,切莫因为心急而意乱,犯了大错。”
七国之乱之初,孝景皇帝为了安抚未作乱的诸侯王,就听从了袁盎的建议,下令将晁错腰斩。
“去吧,朕等众卿凯旋。”
静静地等了半个时辰,刘贺要见的朝臣终于陆陆续续来了。
天子也许是在暗示他们,从今天开始,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这温室殿了,再也不需要有任何顾忌和担忧了。
如此分配下来,就只剩下执金吾苏昌还没有“接班之人”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朕希望诸卿今夜要猛,要勇!”
不多时,温室殿里外所有的宫灯都点亮了。
“唯!”
各自领了使命的朝臣们起身一一向天子行礼,就陆续告退了。
温室殿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所以在耀眼的灯光下,就更多了几分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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