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为大汉戍守边塞二十载的都尉,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腔热血喷得满地都是。
其他三个与张定国一样忠于大汉的校尉,只是愣神片刻,就明白此间发生了何事。
当他们拔出腰间的宝剑,准备杀出一条血路时,却已经是来不及了,几个霍党已经抢先一步,将他们砍翻在了地上。
一时间,中军大帐里,血腥味立刻就弥散开来。
田广明阴沉着走到了帐中,满脸蔑视地踢了踢这几个“不识时务”的部下。
发现他们虽然还没有完全气绝,但是也绝不可能再站起来坏事了。
“张定国等人,受乱臣蔡义蛊惑,阴谋不轨,欲刺杀本将,业已伏诛!”
田广明沉着脸说完了这两句话,就又抬起浮肿的眼皮,阴沉地向了那些个摇摆不定的校尉看去。
大帐当中,剑上的血还在往下滴,地上的伤者还在扭动,帐外更是有兵刃出鞘的声音……
此刻铁杆霍党的人数只占了一半,可剩下的那几个校尉本就有钻营的想法,如今又被威慑,哪里还有反抗的意图。
短暂的沉默之后,便有几个人站出来向田广明表忠心,立刻就拍着胸脯说要共举大计,行“清君侧,诛蔡义”之事。
吵吵嚷嚷之下,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置身事外了。
田广明嘴角露出了一丝残忍的微笑,他点了点头,伸手指向了地上的那三个伤者。
“诸位深明大义,本将甚是欣慰,自然要给诸位建立功勋的机会……”
“此三人尚有一丝气息,请诸位了断他们,本将日后也才好向天子表功!”
田广明哪里是要给他们立功的机会,分明就是要堵住他们最后的退路。
只有手上沾了血,才能将他们绑在霍家的战车上。
又是一沉默,那几个刚刚站出来表忠心的人拔出了剑,二话不说朝前走了几步,挥剑就刺向了地上的伤者。
刀砍入肉的声和更加浓烈的血腥味让人毛骨悚然……
动作稍慢的几个人生怕失去活下去的机会,立刻拔出了剑,争先恐后投入其中。
半炷香之后,张定国他们再也没有了任何气息了,而所有人的脸上和手上都沾满了血。
而眼中更是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杀意——那是对利益和鲜血的渴望。
自古以来,关于谋反作乱之事的记载总是寥寥数语,但是背后不知道藏了多少血和泪。
田广明当即就发下了命令,将死去的这四个校尉所部人马拆分给在场的亲信暂时统带。
“王公,霍云将军会与你一起去传达这军令,有人敢反抗,全部格杀勿论!”
“诺!”护军使者王德果断应下,早就将自己的职责抛在了脑后。
“这些尸首如何处置?”霍云仍然是笑眯眯地问道。
“哼,割下头颅,传阅三军,震慑宵小,以儆效尤!”
“末将领命!”
大汉军队的层级非常简单,将军管校尉,校尉管君侯,君侯管屯长,屯长管队率……
只要控制住了上级,那么基本上就可以逐层控制住下级。
护军使者王德有田广明的命令、张定国等人的人头和霍云的私兵部曲,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势。
在这个过程当中,张定国等人的亲信也进行了反抗,但是他们毕竟毫无准备,纷纷被斩杀。
短短半个时辰里,这偌大的军营中发生了一场场小的骚动,将近三百人死于非命。
在鲜血的威胁、谎言的蒙骗和厚禄的引诱之下,其余人或是稀里糊涂或是清楚明白地上了田广明的船。
辰正时分,田广明所部浩浩荡荡地向着东面的灵武城进发。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相隔不远的范明友所部也拔营了。
他麾下聚集着范霍两家众多的子弟,前一夜就已经将局势稳定了下来,并没有流太多的血。
就这样,两路出征塞北的汉军,举起了“清君侧”的大旗,乌央乌央地朝灵武城杀去。
这一刻,军中大部分的兵卒都将自己看做是“清君侧”的汉军,但是他们实际上早已经成为了叛军。
这就是普通人的无奈,当你以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时,也许你已经误入歧途。
……
三十里的路程不算远,而灵武城也不大,但是范明友不敢掉以轻心,首战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
为了不出任何的意外,他派出霍山率所部人马作为先锋,先往灵武而去——要用一个时辰内攻下灵武,刚好可迎大军进城。
北地郡的地势非常平坦,积雪也已经快要消融殆尽了,非常便于骑兵机动。
半个多时辰后,霍山所部人马就来到了灵武城下。
令霍山有些意外的是,这座并不算大的城池,竟然城门紧闭,外城郭也是看不到一个百姓。
难道此处刚刚被匈奴人劫掠过?
这念头只是在霍山脑中一闪而过,就又被他彻底打消掉了。
再莽撞愚蠢的匈奴人也不敢来劫掠灵武城,现在可不是大汉肇建之时了。
霍光的疑惑很快就解开了,他看到灵武城那被风沙侵蚀得斑驳不堪的城墙上,有许多的兵卒,已经摆开了守御的架势。
他心中一沉,难道这不知死活的灵武城要负隅顽抗?
霍山亲自带着一百余骑从军阵中冲出,来到了灵武城下。
“我乃度辽将军范明友麾下期门中郎将霍山,持县官诏令南返归塞,要立刻进城,请开城门!”霍山大声地喊道。
他话音刚落,垛墙的缺口处出现了一个干瘦的老头,看上去已经有五六十岁了。
“我乃北地郡灵武县令梁延汉,敢问霍将军,这大军还有多久能到?”
“一个时辰,还请梁使君速速开门,迎大军入城!”霍山说了“请”字,但是面色却不善。
“霍将军,下官收到的诏令说得很清楚,征北大军暂在城外驻扎,并未提到入城之事,所需粮草,下官会派人供给!”
“诏令确是如此说的,但如今天寒地冻,却让将士们在城外驻扎,恐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霍山威胁道。
“将军恕下官愚钝,下官乃县官任命的灵武县令,只认天子诏令,无诏自然不得入城!”
霍山没有想到,这干瘪黑瘦得像一个老农一样的灵武县令,居然敢不开城门,简直是不知死活。
“我等收到县官密信,长安城有奸臣作乱,大将军和县官诏我等进长安清君侧!”
城墙上的梁延汉这次却没有说话,那干瘦黝黑的脸上全是了然于胸的模样。
昨日,梁延年就得到了斥候的报告,说那征北的汉军驻扎在城西三十余里处,但是而后却未见有人来联络。
这让梁延寿感到了一丝不妙。
一个月之前,天子下诏让他们整顿城池以御匈奴;数日之前,又有诏令让征北大军不得入城。
那时候梁延年就猜到征北的汉军出了问题。
而今听到“清君侧”这三个字,梁延寿这品秩六百石的县令自然是恍然大悟。
这眼前哪里还是什么汉军,分明就是叛军。
灵武城下可能要有一场恶仗了。
还好,一个月之前他就开始着手备战了,这几日来城中官民百姓更是枕戈待旦。
身处边塞,自然要有随时迎敌的勇气。
梁延汉今年已经五十有五了,是安定郡高平县人,因为粗通文墨,从二十岁开始就在北地郡当小吏。
长安朝堂上的许多人都是天之骄子,一二十年就能当上三公九卿。
但是大汉帝国里还有许多普通的官吏,恐怕在府衙里当一辈子的差,也不过是未入流。
梁延汉与他们相比却又已经是幸运许多了。
二十岁出仕斗食,三十岁百石,三十七岁比二百石,四十二岁二百石,四十七岁四百石,五十三岁六百石。
从斗食小吏到六百石的县令,梁延年足足用了大半辈子。
虽然官运不亨,可梁延汉的才干是足以治理好万余人的大县的。
更重要的是,梁延汉是自己苦苦打熬上来的官员,从没有就没有求过任何人。
所以他也只认刘氏的天子,不识得什么霍姓的大将军。
此刻,梁延年看着城下那百余名杀气腾腾的骑兵,又看看城墙上那些和自己一样黝黑干瘦的兵卒,不抱任何活的希望了。
“霍将军既然是去做大事的,下官也不敢阻拦,那可有大将军和天子的密诏?”梁延寿再次问道。
霍山虽然是一个粗人,但是并不莽撞,他万万没有想到会碰上这样一个迂腐的人。
“大将军的密信和天子的密诏,就在本将手上,还请梁使君下来核验!”霍山耐着性子继续哄骗道。
“霍将军可将密信和密诏留下,然后退避三舍,下官自然会派人去取!”
“这等大事,岂能假于他人之手?!”
“那也可以放在原地,待将军退兵之后,下官就亲自去取!”
霍山越发恼怒,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剑上。
他身下那匹枣红色的大宛驹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烦躁,也在原地不停地打转,口中更是打着响鼻。
霍山看了看身后一里之外的军阵,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大胆!梁延年,你百般刁难,莫不是已经和蔡义老贼同流合污?”
“快快打开城门,否则破城之时,就是你陨命之时!”
“快快开门!”跟着霍山的那些骑兵也拔出了剑,嚣张地叫嚷着。
“霍将军,你等无诏而入城,才是大逆不道,再不离去,休怪下官动粗!”
三十多年来,梁延年只在年轻时见过大股的杀气腾腾的匈奴人,此刻说出这些狠话,声音中不禁都发起了颤。
这惊慌的情绪被城下的霍山等人听了出来,笑骂之声反而一浪高过一浪。
反观城墙上的那些兵卒,一个个脸色苍白,面无血色,显然也已经被吓坏了。
这些兵卒当中不乏经年的募兵,他们也在这边塞见惯了风雨,一般不会被小场面吓住的。
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两路叛军足足有七万人,兵卒不过五百,哪怕赔上阖城百姓的性命,也是抵挡不住的。
梁延年干裂得起了白皮的嘴唇抖了抖,最后才对着自己的部下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城下乃叛军,我等乃汉臣,怎可向他们低头,本官与你等一同御敌,绝不后退!”
一阵迟疑和沉默之后,这些饱经风霜的边郡汉子们点了点头。
没有高官厚禄做诱惑,死后甚至连名字都留不下,更不知道坟上是鲜还是狗屎。
但是一个“汉臣”就能让他们义无反顾了。
“来,放箭,将他们射走!”
“唯!”
灵武城西城墙上的这百多个材官拉开了手上的角弓,从垛堞缺口处瞄准了城下的骑兵。
“放!”
“嗖嗖嗖!”百来支铁箭齐刷刷地射了下去。
这些角弓力度不过一百多石,威力中规中矩,但在这样近的距离上仍有可观的杀伤力,当即就射翻五六个期门郎。
“再放!”
瞬间,又有三四个人应声而倒。
城下的霍山没想到这梁延年竟然真敢放箭,顿时是有气又恼,恨不得立刻就冲进城去,杀光这些狂人。
但是,百余名骑兵根本就攻不破这灵武城,只得下令暂且撤退。
城上的材官们一看叛军逃窜,连着放了几轮箭,又让十几个叛军沿路倒下。
“停!”梁延年高声下令,材官们才停了下来。
看着地上叛军的尸体,材官们都有些兴奋,抑制不住就兴奋地欢呼起来。
梁延年也跟着“嘿嘿”笑了,但是这笑容中难免有一些苦涩。
这几十个人,在那七万大军中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灵武城能不能撑过今日,恐怕都是一个未知数。
但是从下令放箭的那一刻开始,梁延年就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了。
接着,他就在城墙上来会巡视,一边安抚着士兵,一边派人将灵武县尉宋礼找来了。
宋礼也已经五十岁了,身材魁梧,但也有了一些老态。
梁延年和宋礼品性相投,私下的关系很好,两人今日分守两处。
“你立刻派人到城东去,准备将那三万斛粮草尽数烧掉。”梁延年说道。
“烧掉?那可是军粮。”宋礼吃惊地问道。
“今日还是军粮,明日就是叛军之粮,全部烧掉,一粒粟也不能给他们!”梁延年发狠着说道。
“叛军搜不到粮草,恐怕会对百姓不利。”宋礼说道。
“修礼,这三万斛粮如果落入叛军之手,恐怕会有更多的百姓遭殃啊。”
梁延年话里的意思宋礼又怎可能不知道。
面对眼下这种局面,莫要说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只能成全“一美”也很难。
“下官晓得了。”
“再挑处最能骑马的使者,立刻给南边那几座城送信告急。”
梁延年又想了想,接着说道:“再派一路前往长安的信使,这一路不走驿路,直接将信送到未央宫去,以免节外生枝。”
梁延年和宋礼都有不开城门的骨气和魄力,但是谁知道其他城池的县令都尉也能如此呢?
“另外,打开西门,让城中的百姓逃出去吧。”
梁延年回首望向城内,心思万千。
昨日,他们将百姓疏散进城的时候就已经人心惶惶了。
百姓不知道要袭击他们人的是谁,但是却都感受到了大战前的压迫感。
“叛军恐怕很快就会围城的。”宋礼说道。
“能逃多少就逃多少吧。”
然而,梁万年的话音刚落,突然就听到身后的材官们发出了惊呼。
两人立刻转头向西看去,那几千叛军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他们要开始攻城了!
在这辽阔苍茫的北地,这几千人看起来也不算多,可后面还有几万叛军呢。
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哪怕只是眼前这些叛军,对梁延年来说,就已经难以应付了。
梁延年对着宋礼苦笑了一下,说道:“你看,不用再犹豫了,所有的人都逃不走了。”
“使君,下官可以派人将使君的老小送走。”宋礼压低声音道。
“阖城的百姓都在这里,本官的家眷自然也要在此处,他们走了,军心是要乱的。”梁延年故意高声说道。
一旦城破,其余的人也许还能活命,但梁延年的家眷只会惨死。宋礼不知道再如何相劝,因为梁延年说的没错。
“去烧粮草吧,事不宜迟。”
“唯!”宋礼郑重地行军礼道。
梁延年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来到了城楼的檐下,这里立着一面巨大的战鼓。
这虽然已经是一面几十年的老鼓,但是仍然可以敲得响。
梁延年身形瘦削,背对着晨光显得更加黝黑,但是不知为何,却有少年将军的风采。
他看着远处的叛军,举刀指向前方。
“击鼓,上城,守御,杀敌!”
“唯!”鼓手答道。
急促厚重的鼓声响了起来,传到了四面的成楼上……
它唤醒了其他的同伴,沉重的鼓声从四面汇聚到一起,在灵武城上挑动起了紧张肃杀的气氛。
越来越多的人从城下涌上城墙,有材官、亭卒、卒役和普通的老百姓。
人人自危,人人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