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我霍光苦啊,要替晚辈欺君,要

元凤七年的这最后一场雪,一刻不停歇地下了一整夜。

甚至到了

整个长安城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亭台檐廊白,人鸟风烟净。

在这肃杀空寂、冰冷刺骨的风雪中,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还是一早就出了门。

今日虽然不是大小朝议的日子,但是他仍然要到尚书署里去议事。

这十来天里,霍光去尚书署的兴致都不高,因为有天子在尚书署,他总是被压了一头。

自然更是无事可做。

今日,霍光穿了一身簇新的袍服,腰间紫色的组绶扎得非常细致,整个人气度非凡。

在全副的大司马大将军的车仗护送之下,安车里的霍光,冒着风雪,向未央宫疾驰而去。

这整肃的车仗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碾过官道的时候,会在上面留下了两道丑陋的伤痕,让人触目惊心。

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冒雪出来的路人很少,所以除了“叮当”作响的车马铃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杂音了。

霍光乘的这辆安车是冬日里专用的,加了保暖用的车厢,和春夏之交乘坐的安车并不相同。

车窗和车门上都挂着沉重的毛毡做成的帘子,车厢中还有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炉,所以霍光并不觉得寒冷。

炉火正旺,袍服簇新,气定神闲……怎么看,霍光的心情都应该不错。

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霍光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和慌乱——那份气定神闲和稳操胜券的模样,至少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现在,他的怀中一共有三份“捷报”——昨日午间,收到了范明友的捷报;傍晚的时候,田顺和田广明的捷报也送来了。

这三份“捷报”是霍光日思夜想的东西,但是真的送到手上的时候,却并没未让霍光松一口气,反而有一些烫手。

原因很简单,这捷报实在是有些不体面。

田顺所部从五原出发,出塞八百里,抵达了余吾水边,斩杀和俘虏匈奴人一千八百。

范明友所部从张掖出发,出塞一千六百里,抵达西浚稽山,斩杀和俘虏匈奴人一千。

田广明所部从西河出发,出塞一千二百里,抵达东浚稽山,仅斩杀和俘虏匈奴人十九。

范明友和田广明看似出塞的距离很远,但是他们出发的西河和张掖均在河西走廊上,位置比五原本就靠南许多。

算起来,范明友和田广明虽然出塞一千余里,但是最后抵达的浚稽山,根本就没有深入塞北的腹地。

除了田顺所部接近旧时的单于庭之外,其余两路人马离单于庭还有十万八千里远。

在东浚稽山和西浚稽山,想要寻找到匈奴的大部,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更丢人的是,这三路人马加起来,所斩杀并俘虏的匈奴人还不到三千。

硬是要较起真来,这三千匈奴人的人头又怎么能算得上是捷报呢?

而不只是捷报上的战果都名不副实,这三位领兵大将的说辞也出奇地一致。

三人都在捷报中明确提到,因为塞北天气骤变,滴水成冰,风雪交加,所以人马都寸步难行,只得提前南返归塞。

这三路大军拔营南返归塞的时间都是十月二十九。

这个距离算下来,几路大军十一月十五之前就能南方归塞,比原定的归塞日期早了半个月。

出击匈奴人的时间定在两个月,不到一个月就开始撤军了,这与公然违抗军令并无二致了。

昨日傍晚,当霍光收到这三份捷报之后,当场就想大发雷霆。

恨不得立刻伸手到数千里之外,把范明友等人揪到面前来,好好问问他们是不是犯了癫悖之疾。

一起裹足不前,一起无功而返,一起提前南返归塞——霍光敏锐地闻到了一丝阴谋的气味。

要说这三个人私下没有商议勾连过,恐怕连霍显这个妇道人家都不相信。

可现在霍光也猜不透,这三路大军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竟然要着急回来?

范明友等人故意在捷报中含糊其辞,不只是因为战果太小,更是有意隐瞒他!

这让霍光更为恼怒,私下串通,隐瞒军情,这又是族灭的大罪。

可生气归生气,霍光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现在这个微妙的局面,还不是追究范明友等人罪责的时候。

恰恰相反,霍光还要想办法帮他们遮掩过去。

毕竟,范明友等人是自己的亲信——即使没有立下任何的功劳,也仍然是霍光手中最大的筹码。

不管范明友等人遇到了什么问题,又或者有什么“阴谋诡计”,霍光只能捏着鼻子帮他们打扫干净。

等他们回到长安之后,再找他们问个明白。

霍光感到心力憔悴,天子不让他省心,“霍党”也要给他找麻烦。

……

因为下了雪的缘故,安车行驶得比以往要慢许多,这让霍光有时间再复盘一下他的计划。

范明友等人都算是宿将,他们都未能取得战果,那么恐怕赵充国和韩增这两路大军也难有所得。

这样一来,毫无斩获也就不显得那么丢人了。

再对比一番,“田顺斩杀俘虏匈奴人一千八百余”虽然寒碜,但也能拿得出手了。

幸好天子生长在昌邑国,远离战事,不懂军务;张安世和王吉等人虽是武将,毕竟也没有出塞远征过。

也就说,如今长安城里有资格说话的朝臣中,没有一个是“知兵”之人。

这样一来,就给霍光留下了粉饰虚张的空间。

霍光昨晚就已经定下了主意。

首先,要大肆渲染今年天时不利的情况。

其次,说士卒出征之苦,范明友等人皆有苦劳。

再次,将田顺斩杀一千八百匈奴人的事情定调为大胜。

最后,请陛下发铜节,让三路大军即刻返回长安——这是重中之重。

如此一来,霍光至少可以让自己在长安城获得一份助力,稳住岌岌可危的局面,而后再徐徐图之。

此次出征,没有斩获,虽然是一个遗憾,但是只要有汉军这筹码在,霍光就有翻盘的那一日。

霍光如今已经看清楚了,和匈奴的“外患”比起来,天子这“内忧”才是心腹大患。

“大将军,已经到北阙了。”车外护卫的声音传了进来,打断了霍光的思绪。

不知不觉当中,竟然就已经到了。

“嗯,老夫知道了。”

一阵响动,安车后方的门就打开了,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让霍光觉得有一些刺眼。

霍光从车中下来了,转身就看向了北边那两座高大的城阙。

它们高高地耸立在原地,顶部落满了白色的雪,看着就像两个在沉默中戍守宫禁的卫士。

他感受到了一阵逼人的压迫感,胸腔里的那颗已经开始衰老的心更加剧烈地跳着。

没有想到,他今日居然要“虚报战果”“欺君罔上”:他霍光虽然擅权专权,但是从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

幸好此刻未央宫里的天子不是孝武皇帝,应该看不穿这军务上的事情吧。

霍光有一丝侥幸。

“大将军,雪大,上乘舆吧。”身边的护卫再次说道。

“嗯。”

霍光说着,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步撵旁,迟疑一下,就坐了上去。

寻常的朝臣到了这里,都要下车步行,但是从这个月开始,天子特意准许霍光坐乘舆到前殿下。

这也是一种优待了。

这半年来,霍光得到的优待实在太多了,超过了大汉历代所有的朝臣,但他心中还在为失去权力而愤愤。

自己替大汉遮风挡雨几十年,为何沦落到天子忌惮?

“走,进宫。”霍光沉声说道。

“唯!”

霍光的乘舆被抬了起来,朝双阙之间那大开的北门前进。

……

辰时将过的时候,霍光来到了尚书署的正堂之中。

御史大夫蔡义和少府丙吉已经来了,他们坐在同一侧——对面空出来的那张坐榻是霍光的。

而堂上的主座自然是天子的。

蔡义和丙吉看到霍光之后,连忙就起身行礼,而霍光也点头致意。

三人的关系现在非常微妙。

蔡义和丙吉都曾经在大将军府当过属官。

尤其是丙吉,甚至当过大将军府的长史。

非要说起来,霍光对二人是有知遇之恩的。

但是眼下的情形却不一样了。

上个月,蔡义在朝堂上直接对霍光发难,掀起了天子夺霍光朝权的序幕。

而丙吉虽然并没有当面顶撞过霍光,但是却一定是天子身边的肱骨之臣。

如此一来,二人就被霍光打上了“忘恩负义”的标签。

有那么十几日,霍光恨不得“食之肉,寝其皮”。

但是现在,霍光暂时收敛起了这份“憎恶”,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和他们是和睦相处的。

霍光发迹靠的是谨小慎微,如今权力的根基有所动摇,他再拿出这谨小慎微的本事也不难。

“二公来得早啊,这么大的雪,早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夫就差点误了时辰。”霍光坐下后主动寒暄了起来。

“大将军日理万机,我等岂敢与大将军相提并论。”蔡义似乎在奉承,但腰杆挺得很直,与以前那阿谀奉承的模样不同。

这再正常不过了,蔡义现在是御史大夫、领尚书事、未来的国丈,自认为地位今非昔比,更不愿再讨好霍光这“晚生”。

就损是非要讨好,蔡义也只愿意讨好天子。

“如今御史大夫府重掌官民上书之事,关乎言路,蔡公肩上的担子也不轻。”霍光平静地说着,比以前平易近人了许多。

“都是分内之事,老夫也不敢说累,更不敢说苦。”蔡义在霍光的面前也敢自称“老夫”了。

“诶呀,大将军和御史大夫,你们都是朝堂上柱石,这缺了哪一根都是不行的。”丙吉非常恰当地出来打起了圆场。

霍光现在倒是对蔡义这些忤逆毫不在意,夏虫不语冰,蔡义就是那只活不了太久的虫子。

他看了看还在飘着雪的院外,发现天子今日似乎来得有些迟了,放在平日天子此刻应该到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无人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堂中的气氛有一些诡异。

最后,倒还是霍光忍不住再次把话头给挑了起来。

“蔡公,你觉得今年的这场雪算不算大?”霍光看似若无其事地问道。

“这么大的雪,确实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了,也算是一道景致。”蔡义看着门外飘飘扬扬的雪说道。

“丙公怎么看?”霍光又问丙吉道。

“嗯,下官也许多年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了,但县官说了,瑞雪兆丰年,来年会有一个好收成的。”丙吉有分寸地笑道。

如今,丙吉在朝堂上起着居中调和的作用,哪里会有人想到,这个儒生模样的朝臣,几个月前曾经刺杀过当今天子呢?

“县官这句话说得倒也在理,只是苦了那征北大军中的兵卒和将士啊。”霍光故意轻叹了一口气。

“嗯?大将军是收到征北大军的捷报了吗?”丙吉敏锐地听出了霍光暗示的意思。

霍光沉默片刻,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但是也没有往下解释的意思。

蔡义不是帝党的核心人物,所以

但是丙吉就不同了,他深知征北大军是霍光翻盘的筹码,而捷报更可以让筹码的重量翻倍。

虽然平日天子谈到这征北大军的时候,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和口吻,但是却也从来没有给丙吉他们交过底。

所以在丙吉和张安世等人看来,这征北大军的捷报就像一把锋利的铡刀,就这样悬在他们的头上,随时可能落下,将他们的人头尽数砍下。

如今,这把铡刀真的要落下来了吗?

突然听到征北大军有捷报送来,就连丙吉这老成持重的人,都难免地露出了惊慌的神情。

“丙公听到这捷报传来,为何不见喜悦,却面有难色?”霍光故意问道。

“下官只、只是听大将军说兵卒要忍受天寒地冻的天气,所以心有愧疚罢了。”丙吉找了一个由头勉强搪塞了过去。

“所以他们能取得大捷就更是不容易了。”霍光点头说道。

“自古出征,最苦的就是这些将士了。”蔡义也插话道。

“蔡公高义,此言说得在理。”霍光罕见地附和道。

霍光可不是在做没有意义的寒暄,而是在用提前想好的话术,先为今日的事情定下一个基调。

虽然蔡义和丙吉是天子那边的人,但是天子太喜欢摆出一幅“礼贤下士”的模样了,所以难免要受朝臣的影响。

如今,让蔡义和丙吉先入为主地认为“大捷”来之不易,那么待会说不定就可以影响到天子。

一旦不知兵的“糊涂”天子认下了这大捷,那后面的事情就都水到渠成了。

“大将军,那可否向我等提前透露一下这捷报的内幕?”丙吉装出了讨好的样子问道,想要提前探听一些消息。

“嗯,时辰也不早了,县官看样子很快就到了,还是等县官来了,老夫再上奏吧。”

丙吉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闭上了嘴。

此时,外面的雪又一次下得急了起来,堂中的温度有一些降低。

三个立场不同的人“心怀鬼胎”,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了闲话。

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时不时就往外看去,都在等着天子的驾临。

半个时辰之后,门外终于是传来了谒者的唱喊:“皇帝驾临!”

连同霍光在内,三人连忙从榻上站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了尚书署的院中。

在署的六部尚书、六部御史和掌玺官,以及几十个属官吏员全都来到了院中,恭迎圣驾。

除去不在长安的内朝官外,其余的人都到场了——他们各自还有外朝的官职,所以每日只有早上才来尚书署。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竟然将尚书署逼仄的院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雪飘落在他们的头顶,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融成水雾,接着蒸腾到了空气中。

一时间,雾气和雪汇合在了一起,有雾凇沆砀之景。

有不明所以的人看到这一幕,定然会以为这些人是在修炼什么长生之术。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天子总算姗姗来迟,昂首走进了院中。

“臣等问皇帝陛下安。”

“众卿平身。”

“诺!”

“今日天寒地冻,众位爱卿回阁去吧,不必在此受冻。”

“谢陛下!”

众人行礼散去,刘贺才径直来到了霍光等人的面前。

他似乎有些愧疚地说道:“几位爱卿,朕昨夜与皇后一道读书,忘了时辰,所以今日起来迟了。”

“陛下和皇后还是要保重圣体,不应为了读书伤了身体,否则就是本末倒置了。”霍光似乎很是关心地说道。

“仲父说得是,来,进去议论今日的政事吧。”

“诺!”

入堂之后,君臣分别坐定,刘贺就从霍光那气定神闲之下,捕捉到了一丝焦急。

看来,霍光今日是要着急说那“捷报”的事情了。

而刘贺不着急,恰恰相反,他要拖延上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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