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前,也就是十一月初一那天清晨,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的韩德,只在大营中休息了一个晚上,就奉韩增之命,带着九个骑士踏上了南返长安的归程。
从乌员到大汉边塞大约有一千二百里,从边塞到长安城又有差不多一千五百里。
在大汉的境内有相对完善的驿路,往往三五十里就设有一个驿站。
用换人换马的方式,军情一日可以传递四百里。
但是为了避人耳目,韩德等人不能使用驿站,只能亲自送信。
单人单马一天最多只能跑四个时辰,一个时辰可以跑三十里,一日可以跑一百二十里。
如果单人双马,一日可以跑一百六十里;到了单人三马,一日可以跑二百里。
因为田顺各部极有可能在几日之前就出发了,所以时间非常仓促。
韩增为了让韩德等人跑得快一些,给韩德他们每人准备了三匹最好的战马,交替使用。
纵使如此,时间仍然不够用。
从乌员到大汉边塞的一千二百里,要用六日;从大汉边塞到长安的一千五百里,要用七日。
粗略地算下来,跑完这段路程足足要十三日的时间。
还是耗时太长了一些。
韩增给韩德立下了军令,要让他十日之内必须抵达长安。
中间差的那三日,就要靠毅力来强撑了。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更何况堂堂汉军乎?
韩德等人出发之后,一刻不停地向南。
多跑少歇,这是唯一的办法。
韩德从小就在校场上打熬,刚才战马栽倒的那一刻,他就提前护住了要害,倒是没有受太重的伤。
只是双手火辣辣地疼,他抬手看了看,已经被石子沙土磨得皮开肉绽了。
天降的风雪越来越大,吹在这血淋淋的手掌上,更是钻心地疼。
韩德顾不上这点小伤,随手在身上擦了擦,就疾步来到了那匹还在地上挣扎的战马旁。
这匹战马十五岁,正值壮年,是韩德从小就用的坐骑,“主仆”之间早已培养起一份超越人马的感情。
此时,这可怜的生灵躺在地上不停地挣扎,那强壮的胸颈剧烈地起伏着,白沫和白气从口鼻中喷涌而出,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韩德伸手轻抚战马的脖子,满手都是冰凉的汗水
这些都不可怕,让它好好歇息一番,自然就可以恢复。
但是,当韩德的视线来到战马的右前脚时,眼神就黯淡了下来。
那肌肉修长、骨头笔直的小腿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白森森的胫骨从肌肉中戳了出来,露出一点渗人的骨头茬子。
一点点马血滴落在了雪上,犹如寒梅在绽放。
战马一旦伤到腿脚那就定然救不回来了,伤成这个模样,伯乐在世也治不了了。
韩德如今不到十八岁,虽然已经上过了战场,但是亲历的死亡却不多。
此刻见到这可怖的伤势,仍然觉得可怖。
韩德轻抚着已经开始抽搐的战马,似乎想让它安静下来,渐渐地,战马似乎通人性似地平复了下来。
接着,韩德朝身后挥了挥手,两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骑士也来到了战马的身边,三人合力将马匹牢牢地固定住。
“歇息吧。”韩德嘟囔了一句,整个身体带动着双手猛地向一边压去。
“咔嚓”一声脆响,战马的脖子被扭断了,瞬间就没有了气息。
韩德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坐骑,就吩咐同伴把它抬路边。
荒郊野岭,没有办法掩埋,就这样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今日是我等离开大营的
“离开大营那一日算是
这秋冬之际,九日跑完两千七百里路,已经是一个值得夸耀的壮举了。
韩德看了看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望了望头顶,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全黑了。
他们早上是从上郡高奴县出发,跑了整整二百里,现在马上就要到左冯翊的洛川了。
过了洛川,距离长安城就还有二百多。
韩德自幼在长安城长大,对这附近已经非常熟悉了,快马加鞭的话,还有两个多时辰就能到长安城了。
家就在眼前了。
但是,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争取时间,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进入城镇歇息。
不仅是战马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骑士们的身体也到了极限。
他们一个个双眼红肿,裸露出来的皮肤干燥皲裂,两股之间更是被磨得血肉模糊……
现在还能强撑着站着,已经证明他们是汉军中的精锐了。
韩德很想让同伴们在洛川歇息一夜,好好地睡一觉,再喝上几口酒……明日再出发。
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最后,韩德摸一下挂在胸前的传信筒,走到了众人面前,在无声中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他的脑海当中,又一次浮现出发时韩增将传信筒交给他的场景。
“建德,此信关系重大,你定要尽快送到陛下的手中。”韩增说道。
“父亲放心,十二日之内,我一定将信送到长安。”韩德坚定地说道。
韩增摇了摇头。
“孩儿明白了,十日之内,一定将信送到。”
韩增终于是点了点头。
“进了长安之后,直接去昌邑邸,找一个名为戴宗的使君,他会带你进未央宫将信呈报天子。”
“切记,除了戴使君之外,不可交给其他人。”韩增又补充了这一句。
“唯!”
韩德答应下来之后,犹豫之后才接着问道,“父亲,真的要南返吗,现在还没有到约定的时日,现在南返恐怕……”
擅自退兵,纵使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也可能会被追究不战而退的罪责,刚刚有些起色的韩氏一门恐怕会再迎风波。
韩增一边整理韩德身上的袍服,一边如同一个普通的老父亲一样,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建德啊,此事现在不只关乎一族一门的荣耀,更关乎整个大汉千家万户的安危。”
“如果是我想错了,那么大汉会平安无事,我韩增愿意受罚。”
“如果我猜对了,那么这三万人会是大汉的救命稻草,我也愿意冒这个风险。”
“换而言之,这大汉的安危,如今就寄托在了你的肩上。”
“田顺和范明友等人要行不轨之事,说不定早已经拔营出发了,我们落后一步,只能奋勇直追。”
“不管发生什么事,伱我都是大汉的臣子,必须要忠于县官,岂可为一时的得失而犹豫?”
韩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韩增说的这些话,韩德并没有完全听懂,但是最后一句他是听懂了的。
十日之内,将信送到天子手上,这就是忠。
想到这里,韩德咬了咬牙,将流血的手掌在麻布的披风上抹过,钻心的疼,让他清醒许多。
既然如此,今夜就不能休息,必须要将信送到!
“李宝!”韩德喊道。
“诺!”一个骑士应道。
“挑出还能跑的三匹马来,我继续赶路,你们今夜在此处歇息!”
“这、这马上就要天黑了,天冷地滑,不便赶路,是不是……”
李宝和其他人都感到有一些不解,也就一夜的时间,何必那么着急。
“不可,我已经在将军面前立下军令状,十日之内必须抵达长安,失期当斩!”
众人一听,神色凛然。
军令如山,也就再也没有争辩的余地了。
很快,三匹还算健壮的战马被挑了出来,它们的缰绳交到了韩德的手中。
韩德未再多言,立刻翻身上马,向同伴们行了一个军礼,风雪之中,竟然隐隐约约有宿将的风采。
“我去了!”
扔下这句话,韩增拍马而去,三个黑点转眼融合在一起,像箭一样射向了长安城的方向。
天上的雪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凌冽,但这些都阻挡不了韩德向前步伐。
……
亥时,温室殿内,刘贺坐在前殿中。
案上有一盏灯,灯下有一壶茶,茶边有一张纸。
傍晚,刘贺与霍成君相拥赏雪的时候,收到了霍光送来的这封章奏。
内容很简单,寥寥几十个字,怎么都不算多,但是那内容上,却让刘贺陷入到了苦思冥想当中。
“老臣大司马大将军、总领尚书事霍光上奏天子,度辽将军范明友所部奏来紧急军情,所部在东浚稽山大胜匈奴贼寇,田顺所部及田广明所部当亦能取得大捷,捷报想来不日即能抵达!”
今日是大朝议的日子,早上刘贺在前殿见到霍光的时候,对方还神色如常,仍然说的是没有征北大军的捷报。
这样看来,这捷报应该是霍光午后才收到的。
午后收到捷报,午后就送上来,没有丝毫拖延。
从这一点来看,霍光没有隐瞒,还算“忠心”。
但是,刘贺细看这章奏上的内容,却发现霍光似乎有事情瞒着他。
只说了大胜,却含糊不清。
斩敌多少,俘虏多少,是否斩获敌方大将……这些才是核心。
更让刘贺生疑的是最后两句话:田顺所部及田广明所部当亦能取得大捷,捷报想来不日即能抵达!
“当”“想来”这三个字,显系推测,意味着霍光还没有这两路大军的消息。
可霍光敢在这之前就上奏大胜,想来已经是胸有成竹了。
至于赵充国所部和韩增所部,霍光是只字未提,似乎对这两路大军毫不在意。
透过这短短的几十个字,霍光渴望征北捷报的心,跃然纸上,几乎到了急不可待的地步。
这倒也正常,刘贺亲政之后的这段时间,几乎天天都去尚书署,用天子的身份将霍光压得动弹不得,让他几乎成了摆设。
并不是因为刘贺突然有了时间与霍光周旋,只是万事开头难,他刚刚亲政,自然要在这几日让朝臣熟悉天子的存在。
有天子在,霍光就算呆在尚书署里,也做不了任何主,自然会觉得焦虑,焦虑过度就会想要翻盘。
霍光翻盘的机会就在范明友、田顺和田广明这三路征北大军身上。
一旦有捷报传来,那么霍光的威望就会迅速提升,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就会增加。
他可以以征北为名,讨要更多的权力,任命更多的亲信……这也会获得那些摇摆不定的朝臣的支持。
再往后,一旦这几路大军回到长安城,那么霍光手中的兵力就会急剧膨胀,对刘贺形成压倒之势。
那时候,朝堂的局势恐怕又会为之一变。
一直以来,刘贺都认定这场战争不会取得任何的战果,这在历史上有迹可循的。
但是,他不敢大意,仍然担心会出什么意外。
如果范明友等人真的取得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那么情形就危险了。
所以,刘贺与霍成君赏完雪景之后,就拿着这份章奏回到了温室殿。
他翻出了这一个多月来收到的军情细细比对着,想要找到一些有用的蛛丝马迹。
但是很遗憾,刘贺在油灯下找了许久,仍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范明友等人到底有没有可能取得大胜,刘贺没有定论。
刘贺顿时就有一些失望,出神地看着那摇曳的灯火。
四周的门窗紧紧地关着,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风将这灯火吹动的。
也许不是灯在动,也许不是风在动,而是刘贺的心在动。
如果范明友等人没有取得大胜,几路大军会按照原来的不熟暂时驻扎在边郡,不得返回,刘贺自然可以获得喘息的机会。
如果范明友等人取得了大胜,霍光一定会借机要求调大军回长安接受封赏,刘贺没有拒绝的理由——将凯旋的大军拒之门外,会让汉军上下心寒的。
所以,刘贺的当务之急,就是分辨这捷报的真假和成色,这样才有底气来顶住霍光的施压和要求。
可是,这底气从何而来呢?
明日不是朝议的日子,但是重要的朝臣都要到尚书署议事,霍光一定会提出这要求的。
温室殿外的风是越吹越大了,吹得门板窗户劈叭作响,一些调皮的雪从门缝害羞地钻了进来。
这时,樊克推开门走了进来。
“陛下,皇后刚刚派人来问过,何时过去椒房殿用晚膳?”
“什么时辰了?”
“亥时过半了。”樊克小心地说道。
刘贺没想到在这温室殿里呆了那么久,竟然全然忘记了时间,难道霍成君一直等着自己?
“派人去给皇后回话,就说朕今夜很忙,让皇后用过晚膳之后就歇息吧,不用等朕了。”刘贺有一些歉意地说道。
“诺。”樊克行礼之后离开了温室殿。
现在,面对模糊不清的情况,刘贺只能是做好两手准备。
捷报刚刚传来,刘贺还不知道霍光会借机提出什么要求。
给范明友等人加官晋爵?
给霍禹霍山等人封侯?
让天子下诏旌奖三军?
给大将军府调兵的便宜?
让征北大军立即返回长安城?
将虎符铜节放在大将军府里?
……
霍光到底会提出哪一个要求,又或者会提出这所有的要求:让自己当回那傀儡皇帝?
刘贺闭着眼睛,听着殿外那呼呼的风声,苦思冥想,想要找到一个对策。
但是平日里很容易静下心来的刘贺,这一次却觉得异常烦躁,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如果霍党的那三路大军真的获得了大捷,无论霍光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恐怕刘贺都要答应。
更为严峻的是,这几路汉军返回长安之后,刘贺就又要开始小心翼翼了。
那这段时间他在长安城里取得的进展会荡然无存。
张安世和王吉手上只有几千兵力,不是那十万大汉精锐的对手。
就在刘贺有些烦躁的时候,温室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阵冷风毫无征兆地拍在了刘贺的脸上。
正闭着眼睛寻找头绪的刘贺有些恼怒,冷冷地说道:“樊克,朕不是说让你给皇后回话吗,就说朕今夜不去椒房殿。”
然而,回禀刘贺的并不是樊克那细微发颤的声音,而且戴宗的有些粗犷的嗓门。
“陛下恕罪,是微臣!”
“嗯?你怎么来了?”
每日未时,是戴宗雷打不动的面圣时间,刘贺今日已经见过他了,并没有太要紧的事情。
“陛下,微臣有要事上奏!”戴宗发颤地说道。
戴宗的肩膀上是厚厚的一层积雪,一看就是冒雪前来的。
“到底是何事,为何如此慌张?”刘贺问道。
“征北大军的军情,有眉目了!”戴宗激动地说道。
原来是这件事情,刘贺不免就有一些失望,他摆了摆手手说道:“嗯,今日薄暮,朕已经收到仲父送来的军情了。”
“这、这不可能啊?”戴宗错愕道。
“如何不可能,这章奏就在案上,不信你来看。”刘贺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那摆在案上的章奏。
戴宗顾不得君臣礼仪,连忙就起身走过来,他靠近看了一眼,就又立刻跪倒了下来。
“陛下,不是这范明友所部的军情,是韩增所部的军情!”
韩增?
韩王信的玄孙,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张安世以身家性命为其做保的——韩增?
电光火石之间,刘贺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
漆黑一片的脑海中照进来一道亮光。
“快,快呈上来给朕!”
“送信的骑士就在门外,他说了必须要亲自呈送到陛下的手中。”
接着戴宗用最简单的语言将韩德的事情告诉了刘贺。
刘贺心头一阵感叹:韩增心思缜密,韩德尽忠职守!
“让这韩德立刻进来!”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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