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只要仲父不谋反,朕立霍氏血脉

除却天子,这新尚书署重要的官员一共有十六人。

领尚书事三人,六部尚书六人,六部御史六人,加上掌玺官一人。

他们会成为大汉朝堂上新的“重臣”——至于其他中朝官,只是以备咨询,起不了大作用。

除去霍光这个总领尚书事之外,也就是还有十五张坐榻。

每一张都至关重要。

刘贺看到了霍光的迫切,但是他没有直接说出定好的人选,而是先把入尚书署的标准摆了出来。

“这重建之后的尚书署,比以往更加紧要,这六部尚书的权责与原来的尚书亦不可同日而语。”

“领尚书事、六部尚书和掌玺官的人选,要从两千石以上的官员中挑选。”

“至于行监督之责的六部御史,则可以放宽到千石。”

“仲父觉得如何?”

霍光点了点头,没有提出异议,这一点他已经猜到了——要是放几个六百石的官员进来,霍光倒是不会反对。

“除了仲父是总领尚书事之外,其余两位尚书事朕属意于御史大夫蔡义和丞相任宫来担任。”

“只因任卿仍然抱恙,所以暂时由丙吉代行其责,等丞相病愈之后,再来尚书署即可。”

霍光、蔡义和任宫同为三公,共同出任领尚书事,也说得过去。

任宫告病也是不得已的事情,霍光只能接受丙吉暂代任宫的安排。

刘贺暗笑,任宫恐怕不会有机会来当这领尚书事了。

“兵部尚书由赵充国出任,兵部御史由范明友出任。”

范明友是霍光的女婿,威望和资历都不如赵充国,能够担任兵部御史,霍光非常满意。

“户部尚书由田延年担任,户部御史由贡禹担任。”

田延年被天子敲打之后,一直与霍光保持着距离,但毕竟是多年的霍党,霍光可以接受,至于贡禹是谁霍光并不在意。

“工部尚书朕还没有想好人选,由韦玄成暂代,工部御史由禹无忧担任。”

这二人资历浅薄,品秩都没有两千石,但工部所辖之事并不受霍光的重视,所以他并没有太多异议。

“礼部尚书由刘德担任,礼部御史由韦贤担任。”

和工部一样,这礼部所辖之事也都是一些“名重于实”的事情,霍光自然更是看不上眼。

“刑部尚书由李光担任,刑部御史由黄霸担任。”

李光是当朝的廷尉,出任刑部尚书正合适,他也算半个霍党,霍光很放心。那黄霸只是门下寺司直,想必也不敢反对李光。

“吏部尚书由张安世担任,吏部御史由萧望之担任。”

前面的安排,霍光都能接受,但是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霍光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很是不悦。

萧望之早年就蔑视过霍光的权威,霍光对他并无好感。

张安世则极有可能是天子身边的“佞臣”,将来一定是会对霍氏不利的。

对于这两个人,霍光怎么可能喜欢呢?

“吏部尚书只能任免和考评六百石以下的官员,六百石以上的官员任免,必须得到朕的首肯,仲父不用担心。”

天子不阴不阳地补充了最后的那两句话,意味深长,半实半虚地戳破了霍光的心迹。

这既是在打消霍光的疑虑,也是告诉霍光此事是刘贺深思熟虑的决定,已经没有更改的可能了。

木已成舟,霍光只得沉默地点了点头。

“至于这掌玺官,朕决定让魏相来担任。”

魏相的名字一出来,霍光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以前,霍光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领尚书、大将军、大司马,这魏相就不买自己的账。

如今魏相担任掌玺官一职,虽然看起来权力不大,但是实际上却能否决尚书署所有诏令。

对霍光来说,是最大的掣肘。

这魏相如果完全不为大汉的江山着想,一味只想着和霍光作对的话,那么可以让霍党在整个尚书署中寸步难行。

有这样一个死对头在眼前,霍光又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呢?

“仲父,朕看你有些不悦,是对这人选有什么意见吗?”天子问道。

如果站在天子的角度来说,这些“入署”的朝臣选得非常周到——巧妙而又公平。

既有霍光的亲信,又有霍光的政敌,还有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包含了前朝留下来的旧臣,又有刚刚从各郡国征聘来的新人,更有天子潜邸的近臣。

总之,纵使是霍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正因为这人选实在太过理想,所以才让独断专横惯了的霍光觉得不适应。

被人掣肘,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陛下圣明,比老夫看得要远,老夫不敢有异。”霍光其实并没有回答天子的话。

不敢有异,那就还是有异,只不过不敢说出来罢了。

刘贺心中暗笑,这就是不愿意放下权力的烦恼,一旦手中的权力被分割,那就如同自己的肉被割了一样痛苦。

“朕知道这里面有一些人与仲父有隙,仲父自然会担心他们公报私仇,而影响大汉的朝政。”

霍光有一些惊讶,没想到天子竟然可以那么“得体”地将自己的疑虑说出来,对他已经是非常体谅了。

“这正是老夫的担心,老夫辅政十几载,难免会得罪一些人。”霍光倒也不掩饰地自得道。

“可是仲父以前为何不担心,但是今日却担心了呢。”天子似笑非笑地问道。

“因为……”霍光话到嘴边,才意识到不能说出来。

他总不能说那是因为以前自己掌握所有的朝权,可以任意打压他们,所以不用担心。

一旦说了这句话,那不就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才是那个“公报私仇”的人了吗?

霍光不能承认,更不愿承认,他那样做也是为了大汉江山!

“因为老夫老了,恐怕不能像以前那样,与那么多人缠斗了。”霍光刻意叹气说道。

“仲父此言差矣,尚书署里都是大汉的朝臣,没有一个敌人。”刘贺有一些严厉地说道。

“仲父也放心,朕下诏任命他们的时候,会强调仲父总领尚书事的尊崇,让他们不可对仲父不敬。”

“另外,朕也会盯住他们,有谁敢公报私仇,公器私用,朕一定严惩不贷!”

刘贺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霍光,这个“谁”当中,自然也包括霍光在内。

霍光与天子对视片刻,终于自己就把目光稍稍偏开了,避其锋芒。

今日,风向已经变了,霍光暂时在天子的面前是端不起那权臣的架子来的。

几次相见,他都已经被天子稳稳压住了一头。

刘贺自然看出了霍光眼中的躲闪与回避,他想起了正在椒房殿里教宫女识字的霍成君,心中又有一些心软。

他决定把话讲得再透彻一些,让这个被权力迷乱了心智的老人有所悔悟。

“仲父,朕有一些肺腑之言想与你说,这些话恐怕会让你觉得不悦,但是朕还是要说。”

“老臣敬候天子垂训。”霍光平静地回答道。

“仲父,朕是大汉的天子,虽然对朝堂政事不甚熟悉,但是这大汉的家仍然要由我来当。”

“仲父辅政将近二十载,现在将朝政交还给朕,定然会觉得不适,有忧虑在所难免。”

“所以朕才想让你留在朝堂上,继续辅佐朕,让朕能够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那么……仲父要相信朕可以当好大汉这个家。”刘贺放慢了语速说道。

“至于张安世和蔡义,他们和仲父其实是一样的,所做的许多事情都是为了大汉的江山考虑。”

“希望仲父不要多心,免得徒增烦恼。”

刘贺的这几句话说得极其露骨,就差直接了当地说“他们是奉诏行事,仲父不要记恨”。

他不是不能这样说,而是想最后给霍光留一点颜面和退路。

如此直白,霍光又怎么可能听不明白,他虽然大病已经痊愈了,但是也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

怎么可能没有急流勇退的意思呢?

天子说得越很坦荡,霍光的表情似乎就越动容。

一丝愧疚又渐渐从内心深处滋长了出来。

霍光想起了那幅被他收起来的周公负成王图,顿时感到天子说的话每一句话都很在理。

身为臣子,哪怕是辅政大臣,到如今这个局面,都要想着急流勇退了。

但是,大汉那么多权臣,有哪一个在急流勇退之后,有好下场呢?

霍光故意叹了一口气,挂在脸上的那张面具终于卸了下来,露出了复杂而纠结的表情。

忧虑、愧疚、不甘、倔强……交替出现在他的脸上。

“陛下……”霍光欲言又止。

“仲父有话直说。”刘贺说道。

“自古以来,权臣终究难有一个好下场啊。”

刘贺有一些惊讶,这是这半年的时间来,霍光

“大秦的商鞅、吕不韦、李斯……”

“大汉的韩信、周勃……还有卫将军……”

“他们哪一个不是为天子立下了赫赫功劳,但是又有哪一个是有好下场的。”

“周公、召公和伊尹终究离现在太久远了,他们的事情是真是假,谁都说不清楚。”

“老夫怕陛下有朝一日,对霍家有所忌惮……”

霍光说到这里,也就停了下来,浑浊的双眼中竟然有一些血红和晶莹。

以前,刘贺是怕霍光废掉自己;现在,是霍光怕刘贺锄掉霍家。

今日,霍光有感而发,愿意开诚布公地将此事谈清楚,也不是一件坏事。

“仲父,丹书铁券送到大将军府了吗?”刘贺问道。

“昨日,太常中丞已经将那丹书铁券送到府中了。”

“既然如此,仲父又还担心什么呢?”

是啊,免罪铁券都有了,霍光还担心什么呢?

“仲父好好辅政,他日成君诞下的子嗣就是朕的嫡子,朕会立他为太子,如此一来……”

刘贺顿了顿,微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如此一来,霍家将来仍然是外戚,是大汉可以仰仗的屏藩,是朝堂可以信任的柱石……”

“这是绝对不会有变的!”

“仲父可愿意与朕一起,为后世留一段君臣相互成全的佳话?”

刘贺说得很真诚,霍光更是动容,似乎险些就老泪纵横了。

许久之后,已有老态的霍光点了点头。

……

不多时,刘贺亲自陪霍光走到了温室殿的院外,执晚辈之礼恭敬相送。

这样的画面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连那些冷漠不言的昌邑郎都有一些意外。

刘贺背手而立,看着霍光那无比佝偻的背影逐渐远去。

沉默许久,思索良多。

终于,他脸上的那份敬意逐渐散去,转而变得冷漠起来。

今日这番假戏真做的话,是他给霍光和霍氏的最后一个机会——不是让他们屹立朝堂的机会,而是让他们少流血的机会。

但是这仍然有几个前提。

一是霍显不做出什么癫狂的事情,二是霍光不再在朝堂上阻挠自己亲政,三是霍禹不行大逆不道的事情。

希望霍光能管住自己的后宅,管住自己的妻和子,不要再生事端。

……

霍光走出温室殿,一路踉踉跄跄地来到前殿的丹墀上。

他看四下无人,终于抬起了手,用衣袖抹掉了鬓角上的汗和眼角的泪痕。

他锤了锤自己酸麻的腰背,渐渐站直了起来,脸上的沧桑之色在最后一抹夕阳下,逐渐收敛。

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霍光一下子就年轻了三四岁。

虽然他没有回到几个月前那春秋鼎盛的模样,但是与刚才在温室殿里那风烛残年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不是什么神秘的法术,只不过刚才在温室殿里的那副失魂落魄,至少有五分是装出来的。

这半个月来,霍光一直在输,输到了刚才那一刻,以至于他都有些惊慌起来了。

但是,半真半假,才有可能骗过那精明的天子。

这几十年来,霍光不就是靠着这虚虚实实,甚至能骗过他自己的演技让孝武皇帝信任,让孝昭皇帝忌惮,让上官桀桑弘羊误判形式,让朝臣扶手贴耳的吗?

许久没有这样了,霍光演得甚至有一些生疏,差一点还真的就心软了。

看来,还真的得重拾旧业,在尚书署里做回那个谨慎的领尚书事了。

不对,应该是总领尚书事。

天子如今盛气凌人,那么就让他盛气凌人好了。

自己先忍让一番,待有了好的机会,再来反戈一击也不迟。

霍光如今还不到六十岁,怎么可能完全放掉自己手中的权力呢?

平稳地退出朝堂,那确实是霍光最后的夙愿。

但是有几个条件。

一是霍禹要位高权重,二是霍家的实力比以往更盛,三是霍成君的血脉被立为太子。

这几件事情,只要有一件没有实现,那么霍光就绝对不会心甘情愿地从前殿离开。

如今,霍光不得不承认天子占据了优势,那么他就换一个策略。

像以前面对孝武皇帝那样谨慎小心地等下去,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重新回到朝堂的核心位置上去。

这个月,霍党的实力大大受损,但是只要霍光在,那么霍氏就没有到倒下的地步。

示弱避战,霍光不是不会。

在这个时代,年轻人并不总比老人活得更长。

霍光朝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那高高的阶梯边缘,抬眼向下看去,觉得一阵眼晕。

从可能让霍家置身到危险当中。

他又抬头看了看远处长安城尚冠里那鱼鳞一样的屋顶,不禁更加觉得心潮澎湃。

不知道有多少豪门大族在这里随风而起,然后又随风而逝。

韩信、诸吕、周勃、卫青、李广利、上官桀、桑弘羊……

一个个名字都曾经显赫一时,但是终究无人到达过霍光这么高的地位,他们身死族灭,霍光不愿意重蹈覆辙。

当大汉江山永远的外戚世家,还没有人能做到这件事情,那么霍光要试一试。

想到这里,霍光的精神又好了许多,在温室殿里所积攒下来的怨气喷薄而出,精神为之一振。

他回首看了看身后那高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前殿,眼前又浮现出了天子倔强而稚嫩的脸。

天子确实有孝武皇帝的风范,更是将他打压得喘不过气来。

可是终究是太心急了一些,也太年轻了一些,居然以为一些小伎俩和几句言之凿凿的誓言,就可以让他这个见惯了风浪的大将军彻底投降?

天真至极。

今日的交锋,霍光仍然是输了。

但是很快,北方前线的捷报就会传来,到时候,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霍光定要让天子像以前一样,痛哭流涕地叫自己仲父。

“老夫这是为了给天子上一课,也是为了不辜负孝武皇帝的嘱托,更是为了大汉江山!”

在心中默念完这句话之后,霍光终于抬脚向台阶下走去。

背影逐渐模糊在夜幕和寒风当中。

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哪里分辨得出来,对权力的渴望和迷恋,早已经让他迷失在了这未央宫的阴谋中了。

而他更是错过了天子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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