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早已经是重新布置过了。
上首位自然是天子的位置,下首方最靠前的两个位置自然是霍光和霍显的位置。
再往后就是霍家几个姊妹和她们各自丈夫的位置。
刘贺牵着霍成君,站在正堂上,似乎若有所思。
此时,霍光带着一众人等也赶到了正堂。
当他们看到天子仍然紧紧握着霍成君的手时,再一次感到有一些惊世骇俗。
虽然二人是已经有了名分的夫妻,虽然二人贵为皇帝和皇后,虽然二人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可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就如此不避嫌,实在有一些不成体统。
刘贺对他们的目光毫不在意,没有丝毫的避让,手中还加了一些力气,似乎要将心中的那份坦荡传给霍成君。
“仲父,成君的坐榻在何处?”刘贺问道。
“在我的旁边,就在此处。”霍显连忙指着一张榻说道。
“各位姐姐和姐夫都共坐一榻,成君是朕的皇后,朕今日想让成君坐在朕的旁边。”刘贺非常少见地没有用商量的口吻。
霍光和霍显自然不能拒绝,连忙吩咐奴婢重新布置过坐榻。
“陛下,这样安排可否?”霍显说道。
“岳母安排得很妥当,那就入席吧,朕来的时候还没有用晚膳,现在已经饿了。”
“诺。”
刘贺和霍成君在首位上落座,众人再次行礼,也都各自入座。
原本被中断的家宴重新开始。
因为天子的到来,这所有的流程几乎又重新来了一遍。
只不过,天子也参与其中。
在霍光和霍显向天子敬酒之后,天子也大大方方地向霍显祝寿。
接着,他又命人把准备好的寿礼带了上来,虽然也是一些金银宝石之类的寻常物品,但因为是天子的赏赐,就有了不同的含义。
再往后,刘贺又与霍成君的几个姐姐和姐夫一一见礼。
不管见到的人是哪一个,刘贺总是笑着喊一声“阿姊”和“姐夫”,惊得他们一个个受宠若惊,坐立难安。
霍家姐妹的这些夫婿从面上看并不是大奸之臣,除了范明友之外,其余几个人的现在的官职品秩也不算显赫,对朝堂还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看来,这几个姐夫,只有范明友是他的心头大患。
这是一件好事。
刘贺不只是“看”了这些成年人,他连那十几个外甥也逐一询问了一轮姓名和年龄。
这些孩子还都没有完全懂事,看到这个“皇帝姨夫”和蔼可亲的模样,一个个胆子也都大了起来,纷纷炫耀起了自己的本身。
范明友那对十二岁的双生子,就用随身携带的木剑,比试了一番,还说要为“皇帝姨父”踏破匈奴。
刘贺面上自然褒奖了一番,但心里也一阵感慨,如果他们真的有长成的那一天,说不定真的能成为一代骁勇战将呢?
在榻上坐下之后,刘贺就松开了霍成君的手,但是霍成君的心跳却没有平息下来。
从天子握住她的手一刻开始,霍成君的心潮再也没有平息过,到了此刻,她仍然觉得呼吸有一些不畅。
她和天子离得实在太近了,近到都能够听到天子的心跳声。
也许在这一刻,天子也能听到她的心跳声吧?
在场的人很多,平日所受的道德伦理的教化让她不能“明目张胆”地看向天子,但是却悄悄地让自己的身体靠近天子一些。
似乎,在这冰冷阴沉的大将军府里,天子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无穷的热力,让她感到心安。
哪怕只是片刻的心安,也让霍成君甘之如饴。
……
天子很健谈,霍成君很娇羞。
霍光和霍显则如临大敌。
他们说话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候都在观察天子的一举一动。
看得越久,他们越看不透天子今日这要下的是哪一步棋。
最开始,霍光和霍显还有一些眼神的交流,似乎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一些确定的答案。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迷惑,都看不穿天子的用意。
于是,他们只得分头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该关注的地方。
霍光时不时就会看向院子中的那些肃杀的昌邑郎,生怕天子摔杯为号,将霍家老老小小当场诛杀。
虽然从民心向背这件事情上看,天子不会做出这样“昏庸”的事情,但是谁又说得准呢?
帝王心,深似海。
天子做出任何事情,都不让人意外。
和霍光不同,霍显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天子和霍成君的身上。
天子牵着霍成君走进正堂,确实惊世骇俗,但也让霍显看到了一丝机会:天子似乎对霍成君情有独钟,甚至青睐有加。
男女之间还没有肌肤之亲,就能有这份情谊,日后霍成君在椒房殿专宠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越能专宠,所承雨露君恩就越多,诞下子嗣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霍显似乎已经看到了天子和霍成君的子嗣被封为太子的那一天。
霍显的心再一次动摇了起来:心思也从霍禹那大逆不道的路子上,又走回了霍光所提出来的正道上。
看来,夫君说的是对的,让霍家的血脉融入刘氏的血脉,让霍家成为永远不衰败的外戚世族,才是最好的选择。
……
就这样,这“各怀鬼胎”之中,这场家宴终于来到了尾声。
成人们的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孩童们更是已经开始打起了瞌睡。
此时,隐隐约约听到了打更的声音。
再看看外面的那已经升到了穹顶的月亮,已经快要到亥时了。
以往,霍光定然早就会让众人回去。
但是今日,他做不了主,因为上首位坐的是天子。
所以他只能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天子将最后一口淡酒一饮而尽,然后有一些醉意地站了起来。
“仲父,天色已晚,朕看外甥们都已经打起了瞌睡,不如就此散去,如何?”
“全听陛下的安排!”
“好,那今日的家宴就到此为止……”
“但是在此之前,朕还有一事要说。”
众人打起了最后的精神,纷纷看向了有一些微醺的天子。
没想到,天子居然再一次握住了身边霍成君的手。
只不过这一次,天子的动作更加熟练和轻柔。
让刘贺有一些意外的是,他明显感觉到霍成君的手似乎回应了他一下。
一时之间,心头不禁一荡。
“仲父,朕深思熟虑之后,想与成君立刻就完成大婚的婚仪,然后让她提前去未央宫,入主椒房殿,替朕主持后宫之事。”
天子的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劈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中。
这意味着霍成君会立刻成为大汉帝国名正言顺的皇后。
对霍家而言,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说不定明年就能怀上天子的子嗣呢?
“仲父,你看如何?”刘贺又追问了一句。
霍光也很惊讶,如果说刚才是疑惑,那么现在就是疑惑加上惊讶了。
天子为何要提前让霍成君入宫?
这对霍家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霍光想不清楚,一时有些晕头转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如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日可是天子将霍成君入宫的日子定在来年开春的。
“陛下之前不是说过,想等出征的汉军凯旋之后,再议此事吗?”霍光平静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当时朝堂上下正在谋划出征之事,朕自觉当时注重后宫之事会遭到天下非议……”
“但是,如今朕想明白了,后宫之事不是朕的家事,也是关乎大汉国本的大事,怎可以怕非议就偏废呢?”
“更何况,成君既然已经是朕的皇后了,但是却又迟迟不能入宫,朕怕有人会妄自议论……”
刘贺说这句话的时候,今日
没想到,后者恰好也抬眼看向了他。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似乎都有一些触动。
“放在民间寻常百姓家里,女儿一旦出嫁,就应该到夫家去住,留在娘家是要招人说闲话的。”
“朕不想有人议论成君,也不允许有人议论成君。”
天子说得冠冕堂皇,让霍光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是一时又不敢松口。
此事看起来,对霍家有利无害,但是霍光对天子早已经有了提防之心,不敢立刻就答应下来。
哪知道天子会不会在前面的路上挖坑,等自己跳进去呢?
霍光犹豫不决,只得看向了霍显。
既然自己拿不定主意,那倒不如由霍显来拿决定。婚丧嫁娶之事,向来都是霍显在操持,让她来应付,恐怕好一些。
“夫人,你觉得如何?“霍光向身边的霍显问道。
让霍光没有想到的是这霍显是一脸的激动,似乎早已经等着霍光问自己这句话了,她迫不及待地就做出了决定。
“陛下圣明,考虑得很是周全,成君既然是皇后,当然应该早日入宫!”
霍显一边说,就一边向身边的霍光使眼色,手也悄悄地从案下伸了过去,捏了捏霍光的手。
霍光心领神会,
早日入宫,就可以早日诞下子嗣。
这是关乎霍家命脉的大事,哪里还需要迟疑呢?
“看来此事,还是由岳母做主啊?”刘贺笑着又看向了霍成君问道,“那成君可愿意这个月就入宫?”
一边的霍成君完全没有想到,天子居然还会问自己。
那句话的意思似乎是在说“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进宫”。
问题很简单,但是却给了霍成君足够的“尊重”。
这种“尊重”是霍成君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今日,霍成君经历了大起大落,虽然她迫切地想要逃出大将军府,但是她没想到那么快就要梦想成真了。
而且,救走她的还是自己的夫君——天子要名正言顺地将她带走。
未央宫未必是最好的去处,但是逃离大将军府,很不错。
而且,天子似乎品性不错。似乎是自己的良配。
霍成君想到这里,脸上又是一片红云。
她看向天子,然后娇羞地点了点头。
“我全听陛下的安排。”
“但是朕想听你自己说。”刘贺坚持道。
霍成君看着满眼炽热的天子,觉得有一些眩晕,从来没有人像天子这样对她说话——似乎总是要让她直接说出心中所想。
短短的这一个时辰,霍成君对天子就多了一分依靠和亲近。
和眼前的天子朝夕相处,也许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愿意。”霍成君小声地说道。
“如此甚好,那就这样定下来了,大军尚未凯旋,不宜大操大办,恐怕就要委屈成君了,一切礼仪从简,日后再补上。”
几方当事人已经说定,那么自然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反对。
“至于成君入宫的日子,朕今日来的时候,提前问过少府,五日之后就是良辰吉日,成君就在那一日入宫吧。”
刘贺把事情定了下来。
堂下的霍家人立刻就上来向天子和皇后祝礼。
一时间,原本已经有一些冷落的正堂,又重新恢复了热闹和喧哗。
在这些人当中,最为激动的莫过于霍显了,她此刻已经将天子这几日对霍家处处打压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
就连仍然心有怀疑的霍光也被感染了,脸色稍稍和缓,看向天子的眼光也柔和了一些。
霍成君此时就能进未央宫,至少不是一件坏事。
一刻钟后,众人庆贺天子的话就说完了,于是陆续起身告辞……
随着众人一个个离开,正堂逐渐就冷清了下来。
最后向天子辞别的是范明友的妻子,她带着那对双生子走出正堂之后,堂上就只剩下四个人了。
也许是因为人少的缘故,也许因为夜深风大的缘故。
正堂不只是冷清,更有一些寒意。
被风吹得摇曳的灯光,将四个人的影子映在了墙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影。
霍光看向天子,发现天子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更为疑惑。
刘贺当然不会现在就走,今夜还很长,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
“仲父,今日朕非常高兴。”
“陛下心情畅快,真是大汉之福。”霍光说得。
“朕听说孝武皇帝大行之前,曾亲手将一幅周公负成王图赠给了仲父,不知道此刻在不在府中,朕想看看。”
周公负成王图,霍光心中一颤,天子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吗?
“那幅画原本倒是挂在老夫书房中,但是老夫派人送去重新装裱了,陛下……”
“那也无妨,朕就只去仲父的书房看看。”刘贺盯着霍光,有一些咄咄逼人地说道。
“这……”霍光有一些犹豫。
“仲父,朕与你许久不见,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说,你不愿意听吗?”
天子仍然笑着,而且笑得灿若星河。
可是这几句话却说得很强硬,没有给霍光任何拒绝的空间。
霍光明白了,看来天子有话要和他说。
难道天子是要向自己认错吗?
霍光看着天子的脸,又看了看天子握着霍成君的手,思绪万千。
天子不一定会认错,但应该是一个好的迹象。
“仲父觉得如何?”
“老夫领旨。”
“好,那仲父就带老夫去吧。”
“诺!”
刘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终于松开了霍成君有一些微微湿润的手。
但是他却没有立刻站起身来,而是看了看霍成君,又看了看霍显。
“岳母,这府中可有小园?”
“有的。”霍显连忙说道。
“里面可有能坐下说话的地方。”
“有一间厅可以饮茶赏,只不过天色已晚,恐怕看不到。”霍显半猜半蒙,倒还真是猜出了天子要做什么。
刘贺点了点头,重新看向了霍成君。
“无妨,今夜虽然不能赏,但是月色很美,成君愿不愿意与朕一同赏月,待会朕还有一些话要和成君说。”
“我、我愿意。”
“好,那此事就拜托岳母安排此事。”
“诺!”霍显自然是痛快地应承了下来。
……
霍光的书房中,君臣二人对案而坐。
奴婢们将茶端了上来,小心地放在了案上,然后就告退了。
整个书房,安静了下来。
霍光没有说话,眼睛微闭,看不出是喜还是怒。
这幅模样,刘贺见过。
那一日,刘贺在朝堂上惩治了杨敞,霍光极为不满,后来霍光在宣室殿等天子向自己认错的时候,就是这幅模样。
刘贺看到霍光摆出了这幅模样,明白的仲父又在用沉默压服自己了。
仲父居然还用老眼光看待自己,这有一些可笑了。
刘贺不动声色,仲父想要冷落自己,那自己也不着急去附和。
他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茶香,也闻到了灰尘的味道。
环顾一周,并没有在书房里看到许多奢华的摆件和装饰。
于是,刘贺又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传言:田延年一年把几千万钱进入大将军府,这些钱到底去了哪里呢?
很快,刘贺在书房的墙上看到了一大块惨白的印记。
“仲父,孝武皇帝给你的那幅周公负成王图,以前是不是就挂在那面墙上?”
霍光原以为天子会直入主题,那么他就可以继续端起架子,不理会天子。
但是他没想到,天子问的是一个“实际”的问题,而且还关于孝武皇帝,那他就不能完全不回答了。
霍光睁开了眼睛,随着天子的视线,看向了那处刺眼的空白上。
思绪万千,孝武皇帝、孝昭皇帝和当今天子的脸,在他的面前不停地划过。
终于,他看向了天子,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英明。”
此时,霍光的眼神非常深邃,毫无保留地投到了刘贺的脸上。
刘贺有一些想要退缩,但是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迎着霍光的眼光,不退半步。
“仲父觉得朕有一些陌生吗?”刘贺淡淡地说道。
“何止是陌生,老夫似乎从未认识过陛下。”霍光阴晴不定地说道。
“那么朕想知道,在仲父心中,朕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刘贺笑着地问道。
“上个月,老夫认为陛下虽然言行无状,但始终是一个心思纯良的人……”霍光没有说完后半句话,但是不满溢于言表。
以前,是心思纯良的人;那么,现在自然是心思不纯的人了。
这是霍光对天子的指责。
“加上朕,仲父已经见过三个天子了吧。”
“那么朕想问问仲父,大汉历代天子当中,有哪几位先帝是心思纯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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